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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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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就安在他的床边,他刻了道彩虹做标记。芷儿喜欢惊喜,他想着等她睡熟了就背着她离开这里,等她睡醒,他们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田地,过普普通通却最幸福的生活。”

    贺君逸和小九的话,平姽芷都听见了,就在耳边,只是她醒不来,怎么都醒不来。

    三天以后,小九已经带着她出了密道,并没有走水路,而是驾了马车,穿行在一座座城池间。马车上有夹层,平时她躺在暗格里,小九扮作普通车夫,没人看出端倪。只有行至郊外无人之处,才将她抱出来,喂些水和米汤。已经三天了,她仍然没有醒。看着她干裂的嘴唇,深陷的眼窝,越来越苍白的面色,小九心急如焚。思量再三,还是带她去了城里最不起眼的小医馆。然而大夫的话和他的判断一般无二,没有任何中毒、病重的迹象,醒不过来只怕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城外的树林里,微风阵阵。午后的燥热在这里被稍微掩去。小九靠在树上,抱着平姽芷靠在他怀里。她鬓边的几丝长发轻轻飘在风里,而她的身体也像发丝一样软,一样轻,仿佛稍不用力抱住,就会随风而去。

    小九一向以为自己可以守护好她,即使没有乐土,带她离开以后,也可以为她筑造。然而看着她如今的样子,从未有过的无力感不间断的冲击着他越来越脆弱的心。终于带着她离开了是非之地,可她不快乐,不然怎么会醒不过来。他也不快乐。过去两年,他的世界仿佛只有她一个人,他所有的想法做法,都遵照她的意愿,他的喜怒哀乐也都由她维系。然而从离开长安的那天开始,他仿佛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眼界里多了许多从前忽略的东西,明白了爱恨的价值,懂得了责任的意义,他的喜怒哀乐不再只由她维系,他还有更多要去做的事。所以,他放弃了长安的牵挂,带着芷儿前往益州,那个兄弟们最后的栖息地,他必须亲自安置,再折回亲自接应。

    这些是后话,如今他要做的,就是为了五哥付出的一切,带芷儿去到安全的地方。

    然而她现在这个样子……小九叹了口气,望向天空。“芷儿,你醒来吧,五哥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活着,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让他怎么能安心。”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轻响,阳光犹如金子,在叶片间闪闪发光。时光难得安静的流淌在这片偏僻的小树林。

    “芷儿,答应我,好好活着。”

    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突然睁开眼睛。阳光照进乌黑眸子的一刻,那里一片流光溢彩。然而太过强烈的日光刺痛了她,睫毛急眨了几下,直到沾上了几滴水珠,才静止下来。看清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眼里的光瞬间熄灭,比夜还要黑暗,一派死气沉沉。

    “我们上路吧。”他对她说,虽然知道她听不见,但这一路上,他一直在对她说话,期待着某一句话能刺激她脆弱的神经,让她睁开眼睛。

    他站起身抱她,却突然僵住。他屏住呼吸,把目光小心翼翼的放在她大睁的眼睛上,原来不是自己看错,她真的睁开眼睛了。

    “芷儿,你醒了!”这一刻,仿佛他的悲喜仍然只由她维系,这些年的追逐,也不过是希望她能醒过来。

    他颤抖的声音透着狂喜,却连她睫毛的一丝微颤都没能激起。只不过一瞬间,失望和伤痛就席卷而来。她醒了,睁开了眼睛,可那双眼睛,和没睁开时有什么区别?她看不见眼前的世界,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话,她仍然留在了那个遥远的时空,追随贺君武而去。

    小九只是叹了口气,抱起她上了车,这一次,没有让她躺进暗格,而是坐在车厢里,盖好毯子。他坐回车厢外,挥着鞭子驾驶马车,想起了那年送她来长安时,一身男装的她,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说笑,那时的神采是他一辈子都不能忘却的。

    长安城,安汉公府。

    李元跪在地上,任凭摔碎的茶杯碎片刺破他的膝盖。

    王莽的拳头杵在书案上,指节隐隐泛白,胸脯剧烈起伏,额头的青筋一蹦一蹦。

    “人莫名其妙的失踪,三天了连影子都找不着!李元,是他们太聪明,还是你故意放走他们?”王莽猛地转过身,眸子里燃起熊熊怒火。三天前,他让快马通知李元秘密调派一队羽林军,以牵涉谋逆的罪名把他们禁锢在家里,不让人接近,以此确保他们的性命不被威胁,也可以借此举打压哀章的嚣张气焰。却不承想,不过前后一个时辰,贺君逸、贺君玖就跑得无影无踪,贺君武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好心好意的保护,贺家人却跑了,原来他们早就安排好了退路,看来如果不是听哀章的话秘密囚禁了贺之祥,恐怕这会儿,贺之祥和于鸿也不知所踪了。

    李元急忙磕头,额头在茶杯碎片上只磕了一下就磕出血来。“老爷是派我去保护贺家人的,又不是害他们,我怎么可能暗中放走他们?李元能有今天,升做骑都尉,统领羽林军,都是老爷恩宠有佳,李元早就一心效忠老爷!就算老爷要杀尽贺家人,李元也绝不手软!”

    王莽舒了口气,李元的这番话,的确顺了他的心。这个人,帮他赶走了董贤,赶走了高虎,赶走了刘衎,在他一步步走来的这条路上,李元帮他扫除了太多的障碍。就像他说的,他一心效忠自己,那么最好,如果还不是一心,他也要想办法让他一心,比如,这个刚给了他几个月的骑都尉头衔,就能让他多一分心向自己。

    “起来吧。”

    李元又叩了头,才敢站起来。

    “既然要对我一心,那就去替我查,贺君逸和贺君玖能跑到哪儿去?三天的时间,应该走不远。从长安到益州,一个城池一个城池的查。”

    “益州?”

    李元诧异的神情并不像假装,王莽有些惊奇,有些好笑,当初查到贺君玖在益州暗中安排的秘密产业,还以为贺之祥打算让贺家几个兄弟都一起退离长安,没想到李元竟然不知道。“益州是贺家的退路,那里有他们布下的秘密产业,吃穿一世不愁,你难道不知道?”

    李元眼中的震惊让王莽笑出了声:“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就自己去查吧。查出来向我汇报,看看是你查到的消息可靠,还是我的可靠!”

    目送李元出了屋子,王莽也跟着站在门口。远处于鸿大步如飞的走来,与李元擦肩的瞬间,瞥了他一眼。而李元竟然失神的没有发现于鸿。

    “老爷!三公子已经吃过晚饭了。”于鸿恭敬的低下头禀报。

    王莽点了点头,转身进屋。想不到那日放平姽芷来看望王安之后,王安竟然真的疯了。不吃不喝,整天捧着一块绢帕又哭又笑,还自言自语的念叨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他只好派于鸿去伺候他,并定时报告情况。把这个贺君旒口中的武功高手支去别处,他心里才松了口气,想想他在自己身边四年多,真是后怕。可是现在贺君逸、贺君玖离奇失踪,以免激怒贺家人,他暂时不能动于鸿,只能不动声色的疏远。

    于鸿又返回王安那里。最近三天,王莽每日都见李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王莽让他去照顾王安,是有意疏远,让他得不到任何消息,防着他暗中与贺家联络。不过离开王莽身边,却更方便他与贺家联络,在王安那个被人忽略的角落,放信鸽的时候就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只是还查不出贺之祥被藏在哪里,也没有有用的消息可传。

    李元牵着马走在长安街头,路人熙熙攘攘,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都忍不住多看两眼他的狼狈样子,却因为他的衣着不凡而不敢嘲笑。

    忽然,背后气流微弱的异动,李元一回手,用力扭住了正向他脖颈探来的一条胳膊。那人随即惨叫起来。

    “什么人?竟敢偷袭本官!”

    “骑都尉大人,是我啊!”

    李元并不觉得这人的声音熟悉,却听他说得好像跟自己很熟一样,于是放开了他,眼睛紧盯着他,谨防有诈。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李元诧异的仔细端详,记忆中似乎没有和这张脸对应的名字。

    “骑都尉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不认识我了吗?”李元刚想摇头,他忽然把脸凑了上来,压低声音叫了声,“二哥。”

    李元在他贴近脸的瞬间出手,听到“二哥”两个字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收回,手掌铁爪一般抓在那人脸上。又一声惨叫。

    他急忙松手,盯着这张挂着血痕、疼得扭曲的脸,辨认了很久,终于看到了当年贺君旒的轮廓。他急忙抱歉的笑了笑,压低声音:“小六,你看我……你怎么回来了?这么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

    哀章摸了摸脸上的几道血口子,苦笑着说:“托二哥的福,我这条贱命能留到今天。不过我现在叫哀章,梓潼人,太学生。骑都尉大人可要记好了,下次可别再抓了。”

    李元脸一红,急忙点头。哀章搂了他的脖子,亲热的笑了笑:“二哥,刚才我就想这样搂你,没想到你出手那么快!真不愧是于鸿的得意门生。”

    李元一愣,板起脸:“你可不要乱说,我这身本事是在禁军中学得。”

    哀章冷笑一声:“李大人还真是重情重义,现在还维护他们呢!你的羽林军秘密集结,恐怕也是为了保护贺家吧。可他们不念你的情意,扔下你跑到益州,可有点背信弃义啊!”

    “你怎么知道?”李元推开哀章,借着满街的灯光,哀章那张阴晴不定的脸,竟然让他有几分恐惧。

    哀章不屑的笑了笑:“羽林军包围贺家的时候,刚好有人看见告诉了我。我回来就是为了给小七报仇,怎么可能不在他们身边安插自己的眼线呢?”

    李元倒吸了口气,这个弟弟,十年不见,真的不容小视。或许,不该再把他看成当年那个小六,而变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旧识。“你怎么知道他们去了益州?”

    “贺君玖在益州大展拳脚、被求亲姑娘踏破门槛的时候,刚好我也在那儿。你也知道贺之祥对贺君玖的宠爱和重视,益州绝对是个重要的地方。不过对于贺家什么才最重要呢?贺君武那个懦弱的男人,自然是保住小命最重要了。”

    此刻的哀章,像一条有着美丽花纹的毒蛇,他的话,就像毒蛇吐信,明知他的毒见血封喉,李元却不受控制的想向他靠近。“如果他们逃到益州,会躲在哪儿?”

    哀章淡然一笑,什么也没说,而是直接把李元拉到街口的一家酒楼。要了个雅间,几壶酒,几碟小菜。刚坐下,李元就迫不及待的问:“现在能说了吧!他们在益州会躲在哪儿?”

    哀章皱了皱眉,不慌不忙的给李元斟了杯酒,才说:“二哥真是性急,游戏还没开始,就急着要答案了。”

    李元霍地站起身,面带怒色:“如果你不念昔日兄弟情,不肯帮我,那我就告辞了!我自己查也未必查不到!”

    哀章好笑,你若是有把握查到,还能这么急的拉着我问?多年不见的兄弟,都不问问这些年我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过得好不好,直接就问这些。他嗤笑一声,越是这样的人,就越容易引为己用。

    “二哥,我哀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昔日在老爷府里当书童,老爷对我好,我回来依然效忠于他。可贺君武和贺之祥为了讨好老爷,不惜毒害小七,还要杀我假冒王获为小七偿命,你觉得我还会效忠贺家吗?他们对老爷一再背叛,我都看不下去,可老爷为人宽厚,丝毫不计较,那我就更不能看着贺家人得寸进尺。我告诉你贺君玖和贺君逸在益州的落脚点,你先老爷一步报信放了他们,如果是这样,你说,我还会不会告诉你?”

    哀章睥睨着李元,像有一束光探向李元的内心深处。李元顿时感到被洞穿灵魂的寒意,他的眉角颤了两颤,强压下怒火:“我李元也只效忠老爷,若是老爷要我去益州杀了贺君逸和贺君玖,我绝不手软。但老爷没说要他们死,只吩咐找到他们。既然这样,我就不会让别人伤害他们,毕竟曾经是兄弟,我这条命也是爹救回来的。”

    哀章轻蔑的叹了口气,一个劲儿的摇头:“二哥,你想想,你如今所得都是拜谁所赐?骑都尉的高官厚禄,听说还娶了如花似玉的妻子,有了成续香火的后人,这些都是老爷的恩宠。老爷囚禁了贺之祥,谁也不知道你那个所谓的爹身在何处,是死是活。老爷已经把他摆在对立面上,可是你倒好,还飞蛾扑火似的往他身上贴,满口情啊义啊!情义有什么用?能给你权力、金钱吗?能给你女人,给你儿子吗?我劝你还是看清形势,早点投靠老爷,才是上策啊!”

    李元长叹一声,陷入了沉思。哀章说的他都懂,王莽给了他太多,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幽州街头流浪的孤儿,他还会视钱财如粪土,视富贵如浮云。但当他真正得到这些,才知道,就是这些粪土、浮云,让他体味到什么才是人生。贺君武死了,贺之祥下落不明,贺家的陌路已经到了。哀章说的没错,情义什么都给不了他,还会带着他走向和贺家同样的绝境,他不可能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更不可能为了无谓的情义拿他的地位当赌注。他端起酒杯,一口吞下杯中酒。

    在他咽下烈酒之前,哀章的脸上已经飘上了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

    “你说得对,若不是你点醒我,我还……”李元干笑了几声,给哀章斟了杯酒,又给自己满上,“我敬你一杯。既然贤弟已成为老爷的左膀右臂,还请在老爷面前为愚兄多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以后同为老爷效命,咱们还是兄弟!”哀章笑着将酒一饮而尽。他端起酒壶,刚要给李元再斟酒,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放下了酒壶,对李元说,“二哥,三哥为人憨直,许多事不如二哥想得周到,还请二哥把这些话带给三哥,让他也效忠老爷才是正经。”

    “君山一直都效忠老爷,只是他太重情义,恐怕要与贺家彻底断绝,不那么容易吧。”

    “那就要看二哥如何巧舌如簧了。”哀章的嘴角弯成一道狡猾的弧,探着身子靠近李元,“三哥身世悲惨,可贺之祥还把他送到老爷那里做人质,又送进宫做宦官,明显就是看不起三哥,觉得他和咱们不一样,不是真正的男人。这样挫伤尊严的事,他怎么能做得出?”

    李元急忙点头,然而眼里的光却凝结成冰。从此与这人为伍,必定如履薄冰,唯有处处小心,才能保住现在拥有的一切不失。

    “芷儿,吃饭了。”小九递上了一块蒸糕,松软,甜糯,冒着诱人的香气。

    然而平姽芷眼里仍是一片死寂。这么多天过去了,她的情形没有一点好转,甚至大不如她没醒时。至少那时喂水喂汤都不知道拒绝,可现在,如果她不想吃喝,就一直不张嘴,任小九低声下气,也拿她没办法。

    “芷儿,你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了,快把这块蒸糕吃了。”

    她眼中熄灭的光没有一点再点亮的预兆,空洞的瞪着,与暗沉的夜色融成一处。

    “啪”,蒸糕被大力摔在地上,她的睫毛跟着一颤。小九冲上来抓住她的双臂,腾起的怒气卷着夜风向她呼啸而来。

    “芷儿,你说句话!你明明听得见我,看得见我,为什么不回答我!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你都会跟我说话,你忘了吗?你说不管你睡了还是晕了,只要我叫得醒你,你就会跟我说话!你醒醒!快点醒过来!”

    她的睫毛颤抖起来,像被蛛网缚住的小虫,做最后的挣扎。小九这才发现,抓她抓得太紧,十指已经深深没入她的皮肉,隔着衣裳看不到伤痕,却能想到她的手臂上一定留下了红痕。他一把拉她到怀里抱住,心疼得无以平复。

    “芷儿,你跟我说句话。五哥最后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你活得好,不知道该怎么保护你。芷儿,你跟我说句话,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像以前一样。”

    他紧紧的抱住她,他知道她心里有多痛,痛到麻木,痛到心死。也许曾经那个调皮活泼的芷儿再也回不来了,可他不想放弃,他想用自己的力量给她注入新的生机。

    忽然觉得胸膛热热的湿湿的,他拉开她,惊喜的见到她满脸泪痕,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的滚下来。

    “芷儿,你醒了!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你不是说过,如果憋在心里,各种恐怖的病都会找上你,哭出来就会好的。”

    “我想他……”她的嘴唇没有动,声音细细的,虚弱而飘渺,被哭泣扭曲。

    “我知道。”

    “我想他,我想跟他一起走,我想跟他永远在一起,可是他不带我走。”

    “他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他不爱平椒兰,他只爱我……”

    小九再也没有勇气听她继续说下去,抱着她紧紧贴在胸膛,声音被堵住。可她没有停,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在他的怀抱里哭喊着小九听不懂的话。然而小九知道,那些话,五哥一定听得懂。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心意,终于了解了他的梦想,虽然迟了,但还是明白了。从此她的心里也只有五哥一个人,不会再有阴影,留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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