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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阳又一次冲破云层,将万丈光芒洒向人间的时候,平姽芷睁开了眼睛,那里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光彩。她打开车帘,看到连夜驾车的小九疲惫的背影,皱皱眉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九回过头,惊喜的看见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只是有些大病初愈的憔悴。
“我饿了,到前面的城池就歇会儿吧,好好大吃一顿。这些天你也够累了,咱们找个客栈,住一宿,洗个热水澡,睡个安生觉再走。”
小九惊讶的看着她不停的说了这么多话,开心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一个劲儿的点头,挥着鞭子赶车,马儿跑得四蹄翻飞,他还嫌不够快。
在一个小镇子停了下来,找了镇子里最大的一间酒楼。小二欢天喜地的迎上来,点头哈腰:“公子、夫人,是要打尖还是吃饭?”
小九一僵,立即看向平姽芷。谁知她好像没听见前面的称呼一样,温柔的回答小二:“吃饭,再要两间上房。”
小二顿露一脸难色:“夫人,你们夫妻俩还要两间上房?咱们的上房就剩一间了,普通客房倒是还有几间,你看是……”
“那就要两间普通客房。”小九抢着说。
“要一间上房。”她依然笑得好看,盖过了小九的声音。
小二顿时喜笑颜开,安排了客房,又招呼她坐下,小九这才回过神,急急跟了过去,看她一直笑得温和,他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小二猜到这个冷面男子一定是个妻管严,便直接问平姽芷:“夫人想吃什么?”
她饶有兴趣的看着小二问:“你们有什么拿手好菜?”
小二忍不住多看了这位略带病容的美娇娘几眼,笑嘻嘻的指着墙上说:“我们的菜都写在这儿了,请夫人选吧。”
“嗯……”她托着下巴,目光在墙上的一排小牌子上扫过来扫过去,最终,指了三个鬼画符般的牌子,算是点完了菜。
“你知不知道你点了什么?”小九诧异的盯着她,像看个怪物。
“红烧肉、闷肘子、酱牛肉。”她吐了吐舌头,羞涩一笑,“我想吃肉了。”
“你看得懂那些字?”
她点了点头。
小九正想再问她,她却扭过头,目不转睛的盯着门口。
酒楼里闯进来一个老人,对门口的一桌客人比比划划。那些人不耐烦的把老人往外推,伙计也过去跟着一起推搡老人,往门开赶。那老人一脸急色,咿咿呀呀的比着手势,却没人懂他说什么。
平姽芷看了一会儿,就起身走过去,从人群里搀出了老人,领着他站在酒楼门口,比了些谁也看不懂的手势,老人这才露出笑容,又点头又鞠躬的走了。
小九满脸惊异的看着她回来,又坐在对面。“你……”
“这些人真是的,那老人根本不是乞讨,就是想问路,他们就不问青红皂白的对人又推又搡。幸好刚才来的路上路过那家医馆,不然我都帮不上忙。”
“你看得懂他的手势?”
平姽芷点了点头:“他的手势跟苏遮的差不多。”
“可你以前都看不懂的!还有这些字,连吴恩都经常嘲笑你,怎么学都学不会。”
平姽芷抬起头,见小九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得了怪病的人,又担忧又紧张。她垂下眼帘,笑容也不知不觉收敛。“也许是因为以后没人帮我看了。”
小九的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不上不下,憋得难受。他很想说,以后有我帮你看,可他说不出口。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平姽芷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昨晚,她坚持睡地上,因为小九第二天还要赶车。小九最终扭不过她,只好答应,没想到等她睡着了,还是把她换到床上。
她望着小九的背影,似乎在雕刻什么东西。她起身下床,轻轻的走过去,见他怀里抱着的竟然是一个灵牌,而他正在刻字。
她弯下腰,轻声念了出来:“贺忠……是谁?”
小九没有抬头,只是叹了口气。尘封的记忆瞬时打开,而这一切,平姽芷有权知道。
“你应该听过我娘的故事。她爱上了王莽,可王莽为了名声连做侍妾的机会都没给她。那年王莽回乡省亲,去看我娘,随后她有了身孕。不久后,爹的原配妻子也有了身孕,她是我娘最好的姐妹,两个人形影不离。娘生下一个男孩,就让爹写信给王莽,告诉他她有了他们的孩子,她以为这样王莽就会留她在身边。几天以后,爹的原配妻子早产,结果因为难产而死,那个孩子却意外的活了下来,便由娘一起带着。可是娘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病死了,偏偏王莽在这个时候来看娘。他把爹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亲热得不得了,还说要给他取名叫承,让他继承自己的雄心大志。娘以为王莽就要带她走了,所以没有告诉他真相。然而王莽看到爹看那个孩子时的悲悯神情,就改变了主意,把娘许配给爹,也没有带走他的承儿。娘没有和爹成亲,因为她发现她竟然又怀上王莽的孩子。她生下了一个男孩,给他取名为隐,她要让王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是谁,作为他抛弃她的惩罚。五年后,她病倒了,然而她没有等到被病折磨垮就选择了自尽了断自己的生命。临终前,她对他唯一的儿子说,‘永远都不要让王莽知道你是他的儿子,最好让他亲手杀了你,才能解我心头恨!’说完,她就当着儿子的面,用刀刺破了喉咙。从此爹的亲生儿子假扮王承,而真正的王承,却做起了贺家唯一的骨血。”
小九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平姽芷,他的眼神像是讥诮,像是伤痛,又像是在求救。然而平姽芷却平静得像完全没有听见他说的任何一个字。小九有些震惊,但他决定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想让她知道的,并不只是身世之谜这么简单。
“芷儿,我知道你听懂了,我才是王莽的儿子,可五哥,却从生下来的那天就注定要活在这个谎言里,永远挣脱不出来。后来到了新野,他让爹给他建了汀芳小筑,他说这样才不会引起王莽的怀疑,从此,他便把自己关在汀芳小筑里,为的只是不与爹过多的接触。那一年,他才九岁,就要用这种方法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因为他是早产儿,身体一直不好,爹就让苏遮跟着他,恐怕,这也是爹唯一能为五哥做的了。从那天起,所有的事情都由五哥一力承担,而我,则因为是爹唯一的血脉而被所有人保护起来,安安稳稳的过了一年又一年。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保护你,保护五哥,原来不是,是五哥一直在拿自己的生命守护着我。这一次也一样,他知道我要带你走,就什么都没有告诉我,连大哥都不知道,他到底和王莽做了什么交易,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可我猜,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大家的平安。”小九看了看手里的灵牌,轻声说,“五哥一辈子都被人当成是王莽的儿子,所以爹连名字都没给他取。他住进汀芳小筑的前一天,我听见他问爹,如果有一天他能恢复本名,叫什么。爹说,贺家人一生忠诚于王家,他自然是叫忠。可是我想,五哥忠于的不是王家,是我,是我娘。他为了我,可以放弃自己心爱的人,可以放弃自己的性命。”
然而,小九说了这么多,平姽芷只听见了一句,“他知道我要带你走”。她紧紧的抓住床才没让自己倒下去。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拦住她?难道因为他要用他的命换取所有人的安全?“贺君武,你怎么这么傻!我宁可陪着你去死,也不要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着!”
小九站起身抱住她,听着她在怀里放声恸哭,眼前也模糊一片。“芷儿,我很后悔,是我太自私,都是我的错!”
他紧紧的抱着她,原来他也有脆弱到需要一个支撑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后悔,如果此时此刻有人告诉他,他的命能换回五哥,他会毫不犹豫的结束生命,去换五哥和芷儿那个美丽的梦。
眼泪流干的时间比想象中要快。平姽芷挣脱出小九的怀抱时,眼里已是干爽明亮。她拿过小九手里的灵牌,漠然的看着上面那个陌生的名字,忽然伸手盖在了上面。
“帮我刻一个,就写,夫贺君武之灵位。”
长安城,哀章家。
这几日,李元日日往哀章家里跑,每一次都是好消息。诚如今晚,他实在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特意带了两坛好酒。
哀章笑着迎出来:“李大人来看小人,还自带好酒,可真是太让小人过意不去了!”
李元把酒往桌子上一放,笑着说:“要是这么说,我每次来都吃你的菜,岂不是我也过意不去!”
哀章愣了一下,急忙笑开:“大家扯平,大家扯平!”说着,赶忙把李元往桌上请。
平傅识时务的站起身,点头哈腰的给李元行了礼,对哀章说:“贤婿啊,你和李大人谈正事,我先下去了,你们聊!”
“岳父大人,我吩咐厨房炒些小菜,伺候您老人家在后堂吃。”说着,哀章搀着他往后堂走去。
平傅心里乐开了花,虽然没了女儿,却多了这么个好女婿,不仅日日像供神一样供着自己,更重要的,是他能结识骑都尉这样的人物,一定前途不可限量,跟着他,就是享不尽的富贵啊!
李元鄙夷的瞧了眼平傅,坐在桌边盯着哀章那卑躬屈膝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悦。哀章转回身时,已经恢复如初。察觉了李元的心思,他笑着说:“二哥不必气闷,这样的人,几句好话就哄住了,我又少不了一块肉,何乐而不为呢!”
“真不明白你干什么把这个人接进府里,扔在乡下自生自灭不是更好!”
“平椒兰知道太多贺家的事情,平傅知道多少我不确定。贺家人就像一条线上的蚂蚱,一个飞起来了,其他未必飞得起来,但一个落下去,其他的早晚都是一个下场。现在落下去的不止一个,飞着的反而是少数,想保住自己,就必须孤注一掷,消除所有隐患。我不想冒险,所以这个平傅还是我自己看着比较好。”
李元点了点头,活了三十多年,却忽然觉得跟在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后面更安全。他佩服的看着哀章,他的确深不可测,但只要对他忠心,好处还是多于危险。
“二哥今天又有什么好消息来啊?”哀章咂了口酒,兴致勃勃的看着李元。
李元得意一笑:“过汉中,到益州境内,去成都必经的城池和村镇都发现了贺君玖和平姽芷的踪迹。”
哀章扬起眉梢,嘴角一斜,扯出一丝狡黠的笑:“那好啊!二哥不是昨天才查到贺君玖当年在益州的生意?虽然早就易了主,也不可大意,派人埋伏了,说不定能抓他们个正着。”
李元点头:“已经安排了。”
“先恭喜大哥在老爷那里立下大功一件!”
哀章举起杯敬李元,李元高高兴兴的仰头一饮而尽。哀章把酒端到嘴边,却皱着眉头没喝。暗自思忖,为什么过汉中之前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是隐藏得太好?还是另有玄机?
“六弟,你说为什么没有发现大哥,哦不,贺君逸的踪迹呢?来人报都是说一对夫妻模样的年轻男女结伴同行。”李元说完,吞下一口酒,等着哀章的答案。
“因为,贺君逸根本就没走。”
“什么?”哀章的声音平静得很,李元却把刚入喉的一口酒差点全呛了出来。
“贺之祥还在长安,他们会不理吗?自然有人先行去打点一切,又有人留下营救,到时候益州有人接应,长安才能退得利落。”
李元已经对这个弟弟佩服得五体投地,总是云淡风轻不动声色的化解他的一切疑问。他出走十年,分别时还是少年,再回来竟然仍对贺家每个人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在心思缜密这一点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介莽夫,耍得也不过都是些小心计,恐怕是拍千里马也赶不上哀章了。
“可是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如何防备?”
“不知如何防备,就不防备。”
“不防备?”
哀章嘲讽的一笑,这个二哥,平时看着挺精明的,到他面前,脑子就跟少根弦似的,不会转了。“我们能肯定的,是他们早晚会出现,而且一定会出现在贺之祥呆的地方,派你的羽林军重兵把守,等他们一出现就一网打尽。说不定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我们乐得守株待兔嘛!”
十天后,一辆马车停在了成都最大的客栈,天福客栈门口。赶车的黑衣男子从车厢中扶出一位瘦弱的白衣女子,面容憔悴,像是大病初愈。掌柜的殷勤的把夫妻二人送到楼上上房,还问要不要请大夫,要不要送饭上楼。男子都说不必,只说是娘子喜静。掌柜的觉得有些纳闷,看这两人吃什么住什么全凭女子一句话,男子只会点头说好,又对女子极其客气,简直就像她的仆人而非丈夫。于是和伙计们打赌,这对夫妻晚上会不会一个睡床,一个睡地。
夜幕降临,这对夫妻早早就熄了灯,睡下了。不知怎么的,掌柜的觉得特别困倦,也没心情再去看那对夫妻如何睡觉,自己先趴在柜台上睡了。
这是个无月无星的夜晚,四下一片漆黑,突然一把大火,照亮了整个天空。大火整整烧了一夜才被扑灭,然而天福客栈已经化为焦土。哀嚎声,惨叫声震破了本该宁静的清晨。
距此不远的一条僻静小巷,四盏灯笼映出四个大字:如月客栈。这一夜,成都无眠,如月客栈也一样。天刚蒙蒙亮,就有一辆马车从后院驶出,等到城门一开,第一个冲出了东门,向东奔去。
东去的大道一马平川,马车疾驰,腾起一溜烟尘。驾车的人,正是方直。
跑了许久,离成都已经很远了,小九才推开暗格门,拉着平姽芷从里面出来。合好暗格门,再盖好毯子,和普通马车没什么两样,看不出端倪。
小九从车厢探出身子,拍了拍方直:“多谢!”
“九爷,你这是说哪儿的话!怎么也不能让你涉险。”说着话,方直没有再一个劲儿的挥鞭子,马车也就越跑越慢。“想不到九爷真是料事如神,居然真有人跟踪,看样子像是要至九爷和芷儿姑娘死地!”
“我只是猜测,既然王莽知道益州的事,羽林军也一定是他调派来的,那他追到益州的可能性就很大。想不到他真是要赶尽杀绝啊!”小九想到王莽,不禁心寒,如果不是自己多想了一步,娘可能真的就要在天上看爹杀儿子的惨剧了。他拍了下方直的肩膀,“让你涉险,谢了!”
方直摇了摇头:“只是可惜了九爷一手创下的天福客栈。”
小九淡淡一笑:“这些没了还会有的,命没了就……”他自嘲的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假扮我的那位姑娘怎么样了?”车厢里传出平姽芷的声音,小九一回头,她已经挪了过来。
“顾绣没事。只不过……”
方直欲言又止,让小九察觉到一丝不好的味道,急忙追问:“顾绣怎么了?”
“我们不能太早逃出来,恐怕外面有盯梢的人,一旦被发现就功亏一篑了。我们等火烧大了才逃,所以顾绣被烧伤了。”方直急忙又补了一句,“不过不严重,就烧伤了半个脸,我已经送她到安全的地方养伤了。”
小九低下了头,忽听身后一声叹息,平姽芷没落的坐回车厢。
“小九,为了我们,还要再牵累多少人啊。”
小九扑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不会了,芷儿,再也不会有人受伤,不会有人死。我答应你,有我在,谁都不会有事!”
他紧紧盯着她的眸子,低垂的眼帘下有闪闪的泪光,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答应过五哥不会再让她哭,他不想食言,更不想对五哥食言。
“方直,女子的脸面最是重要,顾绣姑娘烧伤了脸,她成亲之前你都不许成亲,将来她若是嫁不出去,你就娶了她吧。”
“啊?”方直的惊讶随着疾驰的风,传回了车厢,“是!九爷!”他规规矩矩的挺直了脊背,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却让平姽芷的嘴角轻轻翘起,也让她对面的小九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九爷,前面的岔路,一条往荆州,一条往吴州,还有一条往交州,咱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如果益州陷落,别忘了还有吴州一片乐土。”小九耳畔响起那日与贺君逸分别时,大哥嘱咐他的最后一句话,脸上顿时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朗声说了句:“去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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