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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是深厚湿凉的浓雾,遮天蔽日,一片死亡般的沉寂,晦暗无光。
她在这片浓雾中不知走了多久,全身无力,脚步凌乱,踉跄着向前。潮湿的雾气像蒙住了她的口鼻,窒息似的闷在胸口。她似乎在寻找什么,毫无目的的四处乱撞。然而这周围都是一模一样的浓雾,分不清东西,分不清黑白。
忽然,前方白影一闪,又隐匿在雾气中。她像发现了迷宫的出口,不顾一切的向前奔去。白影越来越清晰,从浓雾里渐渐浮现出来。
“小五!”她高呼着他的名字,猛跑了几步,悲喜交混的眼泪冲了出来。
浓雾中,他停了下来,转过身,望着她,脸上挂着和往常一样的温暖笑容。
她向他跑去,他站着不动,像是在等她。可不论她怎么跑,他们之间的距离仍是那么远,仿佛隔着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芷儿,你跑出来太远了,该回家去了。”他微笑着看着她,满眼宠溺。
她停下来,重重的喘气,这一路的追逐,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她向他伸出手去:“小五,带我走吧,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别扔下我。”
他微笑着注视着她,却不做声。透过泪光,她觉得他的笑容和她隔得那么远,仿佛他在天边,而她,远在地角。
“别扔下我,让我跟你一起走吧,我们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的!”她的指尖挣扎着向他探去,但对于他们之间的距离,显得那么渺小。
“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回家去吧。”
“你跟我一起回去,那是我们的家,我们两个人的!”她声嘶力竭的哭喊,想要奔向他,脚下却像钉死一样,动不了地方。
“不要哭,芷儿,答应我,好好活着,忘了我。”
“不!”她拼命的甩头。他和她的距离明明就这么近,却怎么也不能再投入他的怀抱,再吻上他的脸颊。心像被生生撕裂,除了指尖那渺小的挣扎,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挽留住他。
“我要走了,芷儿。记得答应我的,不要哭,忘了我,好好活着。”
千万道光束从他身体中发出,万丈光芒点燃了这暗沉无光的世界。浓雾被强光驱散,渐渐露出原本光明的天际。
光芒刺痛了平姽芷的眼,她本能的用手去遮。当瞳孔渐渐适应了这强烈的光线,她眯着眼看向贺君武时,他已化身为一只无瑕的白凤,带着一身光辉,盘旋在苍穹之上。
“小五!你要记得我!”她哭喊着向他追去。
他留恋的在她头顶旋飞,终是舞着翅膀,朝着天尽头翩跹而去,融入天边的光芒之中。
天地渐渐暗下来,没有过于明亮的光,也没有阴沉的雾,一切朦朦胧胧,刚刚好。
一星晶亮,在她头顶闪耀。她抬起头,一片纯白无暇的羽毛,闪着点点银光,在空中飘飘荡荡,摇曳着轻盈的身姿,最终,落在她的掌心。
这是小五留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在那闪闪银光中,她似乎看到了小五的笑脸,温暖,宠爱,恬淡,满足。她轻轻合上手掌,闭上眼睛,两行泪划过脸颊。
然而掌心中的羽毛,瞬间沙化。她摊开手,手心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晶亮。不知从哪里没来由的吹来一阵风,连那些晶亮,也终是离开了她的掌心,随风散尽。
“芷儿,芷儿,醒醒!”
她听见有人在声嘶力竭的呼唤她,可她不愿意离去。明明知道小五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可她还是执着的想留在这里等他。或许有一天,他会回来这里找她,或许,会带走她,和他永远在一起,再不分开。
那棵古老的大树下,小九一直等到太阳的光和热驱散了天空中的浓云。远处的田野中一派繁忙景象。那里有他内心深处最为渴望的,男子耕田,女子纺织,孩子们承欢膝下。不知从何时开始,不谙世事的贺君玖心中,画上了这样一幅图画,他甚至想不通这样的图景为什么美好,只是在不经意想起时,唇边都会不自觉的浮上笑容。
然而芷儿没有来。一次一次的期待,一次一次化为虚无。他总是告诉自己,只想守护在芷儿身边,可每一次,又都禁不住失落。
心中还有一个疑问,王莽到底答应了五哥什么?五哥有没有许诺王莽什么?也许就是因为五哥又要迫不得已和王莽做交易,才又一次要放他和芷儿走。每一次交易,就像一个魔咒,折磨着贺君武,也折磨着平姽芷。而他,都看在眼里。他发过誓,要守护芷儿,守护五哥,守护她和她的港湾,所以不能看着悲剧再一次上演,更不能假装视而不见的带走芷儿,在五哥最痛苦的时候,从他身边带走她。
在那条通向他心中美好图景的路上,他再一次回头,只是这一次,不是追随着回头的芷儿,而是他自己放弃了向前。
敞开的院门,敞开的房门,院子里地上放的那只造价不菲的青瓷碗,还有鸦雀无声的安静,似乎让这座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凝结着危险的气氛。小九冲进屋里的一刻,只听见头脑里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漆黑。瞬间的黑暗过后,他才听见空气中回荡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他不顾一切的冲到床前,那里躺着他的五哥和芷儿,紧紧抱在一起,她的头枕着他的胸膛,像睡熟了一样。但当他的手探向五哥的鼻端,已经感受不到他的气息。然而他的身体还是温暖的,面容平静,还带着微笑,好像正在做一场幸福的美梦。反倒是他怀里的芷儿,长发遮掩的憔悴面容,泪迹未干,冰冷苍白,只有呼出的气息是带着温度。
小九怔在床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拼命摇着芷儿,呼唤她的名字。可她就像他手中的一块软布,无力的随之摇晃。
“小五!”
一声悲呼在身后响起。小九转回身,看到的是满脸汗水,满眼泪水的大哥。
贺君逸扑到床前,抓住贺君武的肩头,疯了似的摇晃。他怀里躺着的芷儿,因为贺君逸的大力,从他的身体上滑下去,落在床里。
贺君逸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以为他有本事查清弟弟的担心从何而来,他以为他赶得及消除他的恐惧,让他跟芷儿一起平安离开,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仅仅一步而已,却成了终生的悔恨。
“大哥来晚了,大哥来晚了……”满腔的悲愤,如今也只能化为这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大哥,是曾经风流倜傥的长安名商,一家家商铺在他手里如火如荼,一件件秘密而又艰巨的任务,在他手里,云淡风轻的解决,那时候,他笑,透着精明狡黠。大哥,也曾经是田间地头劳作的农人,望着他的地,望着他的儿子、妻子,他笑,透着率直轻松。然而如今,他扑倒在床前,搂着他的弟弟,嚎啕大哭。这个被小九视为偶像一般的人物,一辈子都没有流过眼泪,却在这一刻,让他看了个够。小九的心,被深深震撼,不知不觉,眼前模糊一片。
“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九蹲下来,转过大哥的身子。泪水不断涌出的脸,似乎一下子苍老憔悴了许多。
贺君逸强忍住悲痛,缓缓站起身来。他的声音疲惫无力,却裹着仇恨的血腥在空气中悄然蔓延。
“贺君旒回来了,他巴结权贵、效忠老爷,他要整垮贺家,为小七报仇。平椒兰死了,小五死了,爹也从老爷府上失踪,没人知道贺君旒的下一步想要怎样。”
一道亮光划过暗沉的脑海。“原来他真的是六哥?”
“你还叫他六哥!”贺君逸大力推开小九,他踉跄了几步,撞到床上,贺君武和平姽芷的身体随之震动了一下。
小九呆立着,他感觉到对面的大哥目光中的愤怒,可他不敢去直视。那个马车上下来的男子带来的疑惑,那一夜的辗转,最终都因为芷儿对他说带她走而被摆到一边视而不见。如果不是他的自私,如果他帮大哥一起找出事情真相,五哥就不会死。五哥在死前和王莽做的那个交易,是求王莽放了他和芷儿吧。他的漠视害死了五哥,五哥却牺牲自己来保护他。那是他的哥哥,最亲的哥哥,他一直以为是他在保护芷儿和五哥,想不到,到头来,竟然是五哥一直不顾自己保护着他。五哥一定早就明白他的心思,如果说平椒兰是芷儿心头的一根刺,那他不同样也是五哥心头的一根刺?只不过这根刺包裹了亲情的外衣,刺进去的时候似乎没那么痛,但伤口却是一样的。从小到大,五哥的胸怀都是最宽容,最无所计较的。为了他,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顾。
小九转回身,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五哥,多希望他只是累极睡了,多希望他再醒来时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告诉他,男子汉不要怕,妖怪来了就打败他。然而再也不可能了,他失去了最疼爱他的哥哥。他缓缓的跪下,生平唯一一次下跪,是为了五哥。男儿膝下的黄金,只会为了五哥舍弃。两颊冰冰凉凉,他抿了下唇,尝到一片咸涩。五岁之后,再也不笑,殊不知,五岁之后,他也再没哭过。
大哥的手握住他的肩头,一瞬间,一股暖流通向心房。五哥不在了,这个家,这些兄弟,就由他来挽救,五哥的担子,由他来抗,他爱的人,由他来守护,就算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眼中的泪渐渐干了,小九站起身,转向大哥时,周身腾起的肃杀之气逼出了眉宇间的冷峻,眸子中冷冽的光犹如利剑,见血封喉。
“大哥,我们先葬了五哥,救醒芷儿,再细细谋划该如何救出爹,救出兄弟们。方直一直潜在益州,我们可以退到那里。先保住实力,再想办法杀了贺君旒,为五哥报仇。”
贺君逸没想到他冷静得这么快,他赞赏的点了点头。“密道已经挖通了。可以从密道走,出去以后走水路,直接到益州。小五之前已经和方直交代好了,他会想办法接应。”
小九的心又一紧,原来五哥都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为他们安排了退路,可他自己却心甘情愿的留下来,牺牲自己的性命,是为了稳住贺君旒,让他们安全的逃走吧。他叹了口气,余光向身后探去,却终于没有勇气再回头看五哥那苍白的脸颊。
屋外一声苍哑的嘶鸣,惊醒了怔忡中的小九。
贺君逸的眉头轻微一皱,飞身跳到屋外。一只棕色的苍鹰在空中盘旋。贺君逸喉间一声呼哨,那只苍鹰顿时俯冲,停在贺君逸的肩头。他解下它腿上的布卷,一挥手,又一声嘶鸣,苍鹰冲上天空,朝着长安城的方向飞走。
贺君逸展开布条,小九也凑上前来,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
“羽林军秘密集结,恐有变故,快走。”
小九已经猜到这是谁传来的消息,才更加担心事态的严重。转头看贺君逸,他也是满脸凝重。
“快跑,快跑……”院门口几个小童互相拖拽着,急匆匆的跑过去。
小九见贺君逸若有所思的盯着满脸惊慌的小童,刚要上前说什么,他一抬手拦住他,俯身把耳朵贴在地上,凝神听着。土地上传来的细微震动,终是没能逃过他习武多年练就的敏锐听力。
“来不及了,马上走!”他站起身,拉着小九就进了屋。“你带芷儿先走。”
“大嫂和恩儿怎么办?”小九拉住贺君逸,在屋中站定。
“我留下,他们还在邻村的市集,找到他们以后,我会带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先躲起来。我再想办法把爹救出来。你们先走,我们益州汇合!”
“我留下来和你一起救爹!”
“不行!你带芷儿走,务必要护她周全,你也不能有事!这是小五的心愿。”他反握住小九的手臂,目光深沉,坚毅的神色令小九无法再违抗。为了五哥,他只能放弃这里的牵挂,保全自己,保全芷儿。
小九走到床边,越过贺君武的身体,抱起平姽芷,却被什么牵扯住。他转过头,才发现,竟然是紧紧交握的一双手。尽管会心疼,却仍要残忍的分开他们。他咬紧牙根,伸出手的一瞬间,却被贺君逸按住。
“密道就在床下。”
小九诧异的望向贺君逸,他点点头,叹了口气:“两年前,你送芷儿回来,小五就开始修这条密道,原本是从房后修,后来他让何大把地道的入口修到了床下。机关就安在他的床边,他说他刻了道彩虹做标记。他知道芷儿喜欢惊喜,也许他想着某一天等她睡熟了就背着她离开这里,等她睡醒,他们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田地,过普普通通却最幸福的生活。”
说这番话时,贺君逸的脸上总挂着憧憬的笑容,然而心里的痛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这个毫无血缘的弟弟,终是为了兄弟们的安危放弃了自己追逐一生的梦想,如果还有什么可以慰藉他的心,也只有他和她交握的双手,在此时,仿佛再也分不开,永生永世。
小九僵在原地,五哥的心,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有芷儿一个,然而芷儿,却彻彻底底误会了他。
贺君逸打量着木床,目光最终停在了贺君武把住床边的手上,指尖停住的地方,不正是彩虹的尽头吗?他走上前去,按下了贺君武的手。
“如果益州陷落,别忘了还有吴州一片乐土。”
正午时分,阳光晒干黄土路,脚步过处,烟尘漫天翻飞。
瞬间,贺家小院已被一队带刀兵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肩背壮阔的男子飞身跳下马,站在队伍前方。有人上前禀报:“禀骑都尉,已经将这座院子包围,未见异样。”
男子眯起眼睛,酷似狐狸的眼睛里,却射出野狼般凶狠的光。他推开门,跨进院子。
阳光落在这里,温暖而明媚,安静而孤单。墙角边,牵牛花的藤蔓缠绕攀附到墙头,红色、紫色、粉色的花朵如同一个个小喇叭,无声的唱响轻巧的歌。左手边,竹架上,一条条粗壮的碧绿丝瓜长垂而下。右手边,猪哼哼的吃食,鸡抻着脖子在地上哚哚的拣食。西厢房,门口晒着不知名的草药,东厢房,窗边挂着镰刀、斧头。他推开正房的门,一间屋里传出蛐蛐不休的鸣叫。而另一间,梳妆台前摆着胭脂,摆着花瓶,只是花朵有些凋败,阳光泻进屋里,淡红色的罗帐遮住满室旖旎。
所有的一切似乎让人觉得主人出门,很快就会回来。然而李元心里明白,他们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不管这里的陈设花费了多少心思,寄托了多少憧憬,他们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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