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永别

一辆华贵的马车在村口停下，一个华服女子走下车来，手中提着别致的食盒，仿佛里面装着精心制作的糕点，要送给心爱的郎君。

    她对车夫和丫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跟着，独自走上这条黄土小路。清晨的阳光没有太热的温度，她却已经大汗淋漓。

    她越走越快，脚步有些慌乱，头上的珠钗轻微歪斜，已经开始喘粗气。突然，脚步戛然停下，而手中食盒未停，猛地一晃，有些暗黄汁液从食盒底滴下。

    “这村里有女娲娘娘庙吗？”王莽的声音在对面冷冷响起。

    “老爷，我……我是来……”原碧眼神散乱，胸口剧烈起伏着，却说不出一句整话。

    王莽又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向原碧逼来。原碧咬紧下唇，闭上眼睛，像等着死亡一样屏住呼吸。

    然而半晌之后，仍未见动静，她刚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睛，耳畔就传来王莽轻细却阴森的声音：“回去告诉王临，少与哀章来往。”

    食盒随着她的身体又是猛的一抖，那暗黄色汁液滴得更多。原来他已经知道她和王临的事，可为什么不追究还纵容他们俩在一起？她猛地转回身，望着王莽健步如飞的背影，却觉得有千万支利箭向自己逼来。

    村头的一片树林中，两匹骏马守着一辆马车。

    看见王莽远远的过来，两匹骏马不断的蹬着蹄，显得焦躁不安。骏马上的两个侍卫纵身下马，疾步跑来王莽身边，恭敬的想要搀扶他，他却一扬手，那两人立即垂手退后一步。

    “快马通知李元，集结羽林军，调来保护村南贺家。没我允许，谁也不许接近贺家。”

    一个侍卫飞身上马，打马而去。

    “还有，找人盯紧哀章，他有什么动静，及时汇报。”

    另一个侍卫领命之后，也上马奔去。

    半刻后，马车载着王莽离开了这里，向着长安城奔去。

    当原碧踉踉跄跄的奔到贺家门前时，贺君武正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她揽了揽有些凌乱的发髻，又整了整衣裙，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五公子，好久不见了。”

    贺君武紧走几步：“原碧姑娘真是稀客！屋里请吧。”

    原碧犹豫着没挪步。贺君武泄出一个清淡的微笑：“家里没人，不用怕。”

    她皱了皱眉：“我有什么可怕的！”说完，扭着腰肢跟在贺君武身后进了院子。

    “姑娘来找我有什么事？”贺君武开门见山，也不请原碧进屋坐。

    原碧愣了愣，才想起手中的食盒，昨晚一夜没睡，好不容易想好的天衣无缝的台词竟然在撞见王莽之后一句也记不全了。她心里一急，汗唰的一下冒了出来，湿透衣衫。

    贺君武淡淡一笑：“没关系，别着急，慢慢想。”

    那表情像是轻蔑，看得原碧很不舒服。她心里有股气，鞭策着她即使忘了台词，也要做成此事。

    “这是老爷嘱咐原碧送给你的，还请你收下。”原碧已经满头汗，忙手忙脚的打开食盒，盒盖还摔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捧出的那晚药汤，因为遇见王莽，而只剩下一半，但她还是义无反顾的递了上去。

    贺君武接过来，笑着端详，像欣赏一件珍宝。原碧的心跳得厉害，临时搬出了老爷，是她慌不择言，万一贺君武不肯喝，万一他倒了碗里的药，那她的心思可就白费了。她的手在衣袖中攥紧拳，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成败在此一举，他喝下去，她和王临就能逍遥自在，人生将从此改变。“喝下去！”原碧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叫着。

    意料之中，却又出乎意料，贺君武想也没想，就将半碗汤汁一饮而尽，仿佛喝干甘冽的美酒，嘴角始终挂着心满意足的浅笑。对面的原碧已是看得呆了，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喝了什么？

    原来这就是闭心散，原来当初给小七喂的就是这样的药。不难喝，微甜中带着点清香，就像当年芷儿喂他喝的粥，他都甘之如饴。只可惜，只有半碗的量，恐怕还要等好久吧。贺君武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请姑娘帮我带句话给哀章，君武的命给他，让他别忘了当年香案前结拜时发的誓。如果他弃那誓言于不顾，就会像君武一样，遭天谴！”

    原碧呆住，看到贺君武眸子中的寒气一点一点升腾，最终卷成风暴向她逼来。她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崩溃，大叫一声，转身疯了似的跑出院子。

    高坡上，平姽芷呆呆的站着，难道是上天注定她和贺君武的缘分已尽，明明看到了，还是来不及遇上。

    她怔忡着走下高坡，终于想起来还和小九相约，今天是他们一起离开的日子。可往约定的方向只走了两步，她就又转回头。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想回去再见贺君武一面，再给他做一碗粥，再亲自喂他一次，就像每一次他生病时一样。

    远远的望见家门，她的脚步慢了下来，真怕一踏入就再也不想离开了。她扪心自问，真的非走不可吗？平椒兰已经死了，就当她从没存在过，还像以前那样自欺欺人不可以吗？尽管理智告诉她，这一次，真的不可以了，可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的问着自己的心。

    突然，一个女子从院中撞门而出，疯了似的朝她冲过来。她快走几步，一把拉住了她。女子的大力，带着她跑了几步，才停下来。

    “原碧？”看清了那张面容扭曲的脸，平姽芷惊得叫出声来。

    “放开我，我要回家！”原碧拼命挣扎，大声哭喊着，可奔去的方向却是回家的反方向。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平姽芷心头升起，她紧紧抓着原碧不放：“为什么你会在我家？发生了什么事？”

    原碧突然停下挣扎，死命拽着平姽芷，眼中满是惊恐：“你不要回去，你不能回去，跟我走，千万别回去！”

    “为什么？”原碧的反应，更让她坚信自己的预感。“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碧的眼泪蓦地掉了下来，像泉水，汩汩而出。“贺君武……”

    刚听到这个名字，平姽芷的心就猛地一滞，原碧再发出的声音仿佛来自异时空一样，空空荡荡的回荡在脑海中。“他死了。”

    平姽芷只觉得身体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原碧铁钳一般的手中挣脱出来，又是怎么跑回家，怎么撞开了卧房的门。她只知道自己摔在地上，却看见贺君武好好的坐在床边，正轻轻抚摸着那张绣了彩虹，画了小人，写了“一起慢慢变老”的绢帕，面容平静祥和，还带着浅浅的笑容。

    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他却依然坐在床边不动，只是笑着看她，一如当年在新野家中，他与她还不够熟络时，淡然的笑着看她搞怪。

    “小五，我找到你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得如同丢失了风筝的细线。

    “游戏已经结束了，芷儿。”

    “可我还是找到你了！”她咆哮着冲过去，扑在他怀里，紧紧搂着他，可他却没有像以往一样，把她抱得更紧。

    “跟小九走吧，他会保护你的。”

    “我不走！”她把他推出自己的怀抱，望着他的眼睛，却抓不住他的目光。“我们有彩虹为证，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他一丝不苟的把绢帕抹平，叠整齐，收进贴近心房的口袋，才拉着平姽芷坐在床边，和她面对面。“你忘了吗？我是谎经博士啊，我骗了你，我有眼疾，怎么可能看得见彩虹？”

    “你骗人！你现在才是骗人！你别想反悔！我不管你心里是不是有平椒兰，我都不在乎，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我们永远不分开！”

    他笑了，在这个时候听到她说这样的话，竟然什么都不怕了，只是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来不及了，芷儿。”他捧起她的脸，抬手抚摸着她头上的木簪，亲手带上的，却偏偏要在这一刻亲手摘下，疼得像从心里拔出刺入的长剑。“这支簪太粗糙、太低贱，配不起你。”

    她的长发如倾盆而落的暴雨，却挡不住她声嘶力竭的哭喊：“我喜欢！”

    “忘了我吧，芷儿。”

    他的手撩开她的长发，露出她梨花带雨般的精美面容。十年，整整十年的相伴，这容颜已经深深烙在心间，却仍觉得还不够深刻。

    她拼命的摇头，泪花四散飞溅。他的手想要用力箍住她的头，可胸腔里越来越空，他突然觉得很疲惫，眼前的她也变得虚幻，他再也无力安抚她什么。

    他的唇在满眼朦胧中准确的覆在她的唇上，他忘了霸道的入侵，她也忘了温柔的回应，只是静静的紧贴在一起。眼泪无力的垂下来，在唇间一片咸涩，喉头也苦涩难耐。可是两颗心从没像这一刻，贴得如此之近，仿佛一瞬间呼吸都停滞了，时间凝固在唇间，静止不动。

    他的身躯突然软了下去，唇也变得冰凉。她一把抱住他，用她的体温温暖他冰凉的身体。他的眼睑不住的颤抖，没有一丁点光从那后面透出。“不要哭，芷儿，不要哭，忘了我。”他轻声呢喃。

    她的泪一滴一滴的落在他的脸上，他想帮她擦，却没有力气抬起手。眼前亮起了一束光，像阳光，却比阳光更绚烂，像彩虹，却比彩虹更明媚。那是属于她的光辉，照亮他心底的阴霾。他扯开一丝笑容，虚弱得如同草尖上的露珠，只轻微的颤动就足以让他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芷儿，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我陪你睡。”

    她扶着他躺下，趴在他的胸膛，紧紧抱住他，耳朵贴近他的心。

    他的手指顺着床边的花纹，画出一道弧。

    隔着彩虹绢帕，她能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当那里的跳动越来越弱，终至不闻，她的心跳仿佛也跟着越来越弱，最终放弃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