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放弃

高坡之上，一个负手而立的背影，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过身，难掩满面疲惫之色，眼中的光却依然犀利。

    “你迟到了。”

    贺君武淡然一笑：“让老爷久等了。”

    王莽转回身，俯瞰群山环绕的田野，绿油油的一片，让人心旷神怡。“想不到这里的景致这么好。”

    “不知老爷约君武前来，有什么事？”

    王莽歪过头，余光扫向身后的贺君武。“贺之祥从我府上失踪，你会不知？”

    “哦？有这种事？君武不知。”贺君武恭敬的低下头。

    王莽冷哼一声：“于鸿没给你传消息？”

    “于鸿已经是老爷府上的人了，怎么会给我传消息？”

    王莽冷冷的说：“想不想知道他在哪儿？如今是否安好？”

    “爹对老爷忠心耿耿，老爷不会为难爹。”

    “是吗？”王莽转回身，冷笑道，“用一个不知从哪来的野小子冒充我的亲生儿子，也算是忠心耿耿？”

    贺君武全身一僵，抬起头，迎着王莽那如尖刀一般锋利的目光，神情看不出一丝破绽：“老爷何出此言？难道怀疑君武的身份？”

    王莽往前跨了两步，目光咄咄：“我不想为难贺之祥，我只要你一句真话。”

    贺君武惨然一笑：“既然老爷心里已经认定我是假的，不管我说什么，我都是假的。”

    王莽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在他心里，一直认定，贺君武是他和芳儿的血脉，这个地位，他舍不得撼动。“贺君旒回来了，他要报仇，如果你不说实话，我无法保你。”

    此时此刻，贺君武已经全想明白，王莽的疑问，也和贺君旒有关。他的目的，根本不只是为小七报仇那么简单。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夜，游戏作弊的贺君旒被抓之后，露出凶狠的眼神，至今他还记忆犹新。那场游戏，他看不见大家头上的竹片，却看透了每个人的心。唯独让他震惊的，就是贺君旒的那个眼神。那时，他就隐隐约约觉得，这场游戏中，君旒才是最深藏不露的，让他早早因为作弊离开，反而来不及看清他的内心。十年以后，他羽翼丰满，有备而来。之后，在他与贺家之间到底会发生什么，贺君武想不出，也不敢想。一瞬间，他做了决定，原来他这条命，除了平息贺君旒的仇恨，还有更重要的用途。

    “君武不求自保，小七确实是我毒死的，我理应偿命。我只求用我的命，换贺家平安，换爹，和所有无辜的人平安。”他往前上了两步，跪倒在王莽脚下，“我这条命，可以交给君旒，但求老爷保住贺家其他人的性命。”

    “为什么？”王莽沉痛的望着贺君武，他两次跪地求他，两次都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到底为什么？堂堂七尺男儿，动辄就要舍掉生命？那些人在他心目中真的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贺君武抬起头看着王莽，眼中闪着他看不懂的光彩。“如果我的命能换来他们快乐自在的生活，我心甘情愿。”

    “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还是那句话，老爷心里认定我不是，就算我说是，也是徒劳。”

    一股无名火冲上头顶，王莽甩袖而去。“既然你不想要这条命，那随便你！”

    贺君武缓缓的站起身，走到崖边，脚下那一片绿油油的田地，是他生命中最难以割舍的。谁说他不想要这条命，那幻想过无数次的美好生活才刚刚铺开，他还没拥有自己的孩子，没有血脉能延续生命，他还没和芷儿一起慢慢变老。他太想要这条命了，可越是热爱，就越不能自私的占有，用别人的幸福来换。那本该繁茂的土地，决不能因为他要留下，而沾满鲜血，他和他的兄弟们，他的爹，他的亲人朋友，要么一起活，要么他死，他们活。

    那一片绿油油的田地里，一个小白点，牵动了他的心弦。她慢慢的移动，在玉米地里转圈，好像是迷失，却丝毫没有想要走出来的欲望。他认出来，那是她的芷儿，即使她离他那么遥远，他还是能轻而易举的认出她。她还在数吗？那3650下还没数完？十年光阴，原来这么长吗？可他怎么觉得那么短，就像一个梦，还没来得及回味，就已经离他远去了呢？

    阳光终于冲破云层，洒下万丈光芒，灼热了原本清凉的大地。

    茂密的玉米地里，光影重重。平姽芷抬起头，望向天空。昨天下了场雨，雨停了便传来平椒兰自尽的消息，然后贺君武告诉她，她是他的奖励，而平椒兰是他的遗憾。

    “3650。”她垂下头，轻声念出最后一声。

    十年光阴，3650天，全部数完了。永远的忘了他，忘了与他的温暖幸福，忘了与他的激情缠绵，忘了与他的伤害痛苦，忘了与他的种种种种。原来忘记就像一台手术，不用任何麻醉剂，痛得死去活来之后才能重生。

    她抬起头，让冲出眼眶的泪水流回眼底，迎着太阳，晒干那些苦涩的心痛。一束阳光刺进瞳孔，短暂的疼痛过后，一切都清晰起来。阳光像一条线，一头拴住她，一头连着高坡顶端。那几乎隐没在光辉中的白色没能逃过她的眼睛。那是她的小五，即使离得那么远，她也能轻而易举的认出他。原来一切都没有磨灭，往昔的点点滴滴反而更加清晰，犹如刀刻一般，变成永久的印记，在心底闪耀着金色的光辉。

    她对着那线阳光笑了，她知道他看得见，而她，也看到了他，对她温柔的笑。

    她疯狂的奔跑，沿着那连接他和她的一线阳光，仿佛他在山顶收线，她很快就会回到他的手中，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然而，当她到达山顶的时候，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就像他从来没有站在那里一样。

    小九按照平姽芷的意思把信放在她的梳妆台，却翻遍了他们的屋子也没有找到她想带走的那张绣了彩虹的绢帕。

    他简单的收拾了行装，离开了这座住了两年的院子。有芷儿的地方，才是他的栖息地，没有了芷儿，这座院子也不过是个曾经落脚的地方，因此，没有过多的伤感。

    他踏上乡间土路，黄土粘在靴底，像是贪恋着他的脚步，然而他却越来越坚定的向前，仿佛前方有他今生最想得到的，寻寻觅觅了太久，终于要接近了，他不想再错过，再失去。

    迎面走来一个蹒跚的身影，让他的步子越来越慢，终于停在原地，脸上不带一丝悲喜的痕迹，心里却有些惊讶。

    王莽在他对面不远处停下，深深望着他，眸子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阳光终于从云层中挣扎而出，照耀着小九的侧面，高挺的鼻梁在另一侧脸颊上拉出长长的阴影。不知为何，王莽觉得今天的小九有些不同，那几乎是杜汀芳复刻的容颜越发俊美，棱角柔和了许多，眉宇间的英气似乎化为某种温柔的情愫在他体内流动。王莽情不自禁的往前走了几步。

    二十五年前，当他第一次见到襁褓中的小九时，那种莫名的亲近感就存在了，随着他长大，越来越像杜汀芳，那种感觉也越发强烈。所以，两年前，贺君武离开长安时，求他放了小九和平姽芷，并用自己的性命担保他们不会泄露秘密，他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然而，他很快后悔，幸好他们回来了。每每见到小九或是想到他的样子，思维总有一瞬的空白。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一直妄想，如果小九是他和芳儿的骨血，该多好。今天，再见到小九，看到他长大成人，傲立眼前，内心深处那种妄想突然像野草疯长。如果贺之祥骗了自己，贺君武不是他的儿子，那他宁可相信他的儿子是小九，他一定是能承续自己雄心大志的孩子。如果这是真的，他愿意宽恕贺之祥，宽恕所有人。

    小九站在原地没有动，紧抿着嘴，看着王莽一步一步走近自己，忽然感觉今天的他，目光那么温和，带着宠爱，让他有种想要沉溺其中的冲动。他看见王莽久久的注视着他，感觉到他擦肩而过，听见他在耳边说：“告诉贺君武，他求我的事，我答应。”小九猛地回过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终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路一直向前，他不会为了除芷儿外的任何一个人回头。然而今天的路上，总有太多的阻碍，有太多他不愿面对的。

    贺君武的身影在路的另一头出现的一瞬间，他已经停下僵住。他想不明白，五哥到底和平椒兰之间经历过什么，能让芷儿觉得自己被挤出了五哥的心。芷儿一次又一次的苦苦追逐，宁可一个人默默忍受那些伤痛，也要原谅五哥，也要回到他身边跟他厮守，还不值得他献出真心吗？他希望他们能长相厮守，因为芷儿在五哥身边依偎时那甜美的笑容，总让他沉醉不能自拔，甚至还傻傻的幻想，她靠着的肩膀是自己的。然而现在他们要走了，永远离开五哥，再也不回来，芷儿会开心吗？而自己能给她那样的笑容吗？

    他怔忡间，贺君武的手已经搭在他肩头。

    “五哥，老爷让我告诉你，你求他的事，他答应。”他很想问五哥又求王莽什么，可他忍住了，他要带芷儿离开，很奇怪，这一次，他不想给她犹豫的机会了。

    “小九，”贺君武的笑容在阳光中显得很苍白，“我是你的哥哥，永远都是。记得你小时候最听我的话，现在你长大了，但我希望你再听一次。”

    小九的眉头不受控制的皱了皱，泛黄的记忆悄悄溜进那遥远的小院子。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扯着一个大他两岁的男孩的衣袖，叫着“哥哥，哥哥，救救我，妖怪来抓我，不让我和哥哥在一起！”那个男孩宠爱的拍拍他的头，笑着说：“弟弟不怕，你是男子汉，不能怕，妖怪来了就打败他。”他帮他擦干眼泪，抚摸着他的头，让他继续睡。那时候哥哥的怀抱那么温暖，让他不再害怕。

    “哥哥，我听你的。”

    “你记好，芷儿最想去的地方是渔阳，她说，那才是她真正的家乡。她喜欢吃甜的，她说，女子吃甜食能让心情大好。她左腿有伤，阴天下雨都会疼，冬天带一种叫做护膝的东西保暖，就会缓解一些。还有，她喜欢看你笑，以后你要多对她笑。还有……”

    “五哥！”小九抓住贺君武的手臂，只叫了他一声，声音就全部卡在喉咙里，不知该怎么出口。原来五哥都知道，知道了她要离开他，知道了是他带她走，一如两年前，他放任他们走，从他眼皮底下离开。可是为什么，明明拥有那么多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点点滴滴，还要狠心放手？他真的很想问，却更想在这条路上一直往前走，哪怕只跟在她的身后，永远也无法与她并肩。

    贺君武苦笑着垂下眼帘，但小九还是看到了那后面隐隐的泪光。“我答应过她，以后再不让她流泪。你也要答应我，从今以后，不要再让她流泪。”

    像有人一下一下揪着心头最柔嫩的部分，一时间，满口苦涩。“我答应。”

    贺君武最终还是放开手，与小九擦肩而去，笑容没有从脸上消失，只是失去了温度。

    小九握紧了拳，手心潮湿一片。一瞬间，全身像脱力一般支撑不住，然而一瞬间后，他已经迈开坚定的步伐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