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十年

当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时，鸟儿们已经在枝头唧唧喳喳的唱起了欢快的歌。两年来，每一个清晨，都是被这样愉悦的歌声唤醒。这个时候，正是炎炎夏日中最清凉的时刻，难得享受这份淡然的心静。

    贺君武枕着胳膊，深深的望着枕边的平姽芷，长长的睫毛，挺挺的鼻子，薄薄的红唇，即使熟睡，也挂着浅浅的笑容，平静而恬淡，像做着美梦一样。他轻轻抚过她垂下的一缕青丝，撩到耳后。她的发又黑又长，像瀑布一样泼洒在身后，发丝间柔顺的触感，总让他欲罢不能。

    她忽然轻哼一声，睁开了眼睛，目光透着睡意未消的朦胧。

    贺君武抱歉的笑了，不紧不慢的松开本已与手指绞成一团的一缕青丝。

    她的目光渐渐清明，映着他如晨光般恬适的笑容。这张俊美的脸颊，并没因为岁月的冲刷而黯淡了光芒，反而增添了几分成熟男子的光彩，目光也不只是初识时的迷离空旷，多了许多温柔似水的丰富内容。起初，他的闪躲，求亲时，他的羞涩，成亲后，他的温柔体贴，都在她心里，沉淀成最美好的记忆。是他，让她安心留在了古代，停泊在他身边，为了他，她甚至可以不去理会那些因他而死的亲人朋友。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那一次又一次无谓的伤害，没有那个虚无的雪地唱歌的影子，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在的相爱，快乐的生活，该有多么美好啊！

    平姽芷下意识的将身体靠近他。他顺势搂住她的脖子，把脸埋进她瀑布一样的长发中，尽情呼吸那诱人的馨香，情不自禁的沉醉其中。

    “娘！你快点！舅舅，你的篮子我帮你拿了！爹，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

    “我送你们到村口，爹还有别的事情。”

    院子里的嘈杂很快就安静下来，吴恩的欢呼声也渐渐消失在远处。晨光透过窗子，越过贺君武的背，在平姽芷的长发上反射着金色的光辉。

    “大嫂她们去隔壁村的市集了，不用看着吴恩读书，我带你去个地方。”

    平姽芷抬起头，他温暖的笑容是她这些年来，最为贪恋的。她点了点头，随着他坐起身，下了床。

    镜中素颜的她，容貌依然姣好。她特意挑了件白裙，让自己看上去素雅清新。长发从头顶倾泻直下，遮住半个脸，只露出中间最精致的部分。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娇美的一笑，决定就这样散着头发，不梳了。

    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长发。平姽芷诧异的望着镜中一身白衣的贺君武，当年那谪仙般的气质又回来了。两年来，他再不穿这样的白衣，只穿粗布衣裤，俨然一个农夫。她一直以为他已经爱上了朴素的打扮，但今天，为什么又换了回来？

    贺君武垂眼一笑：“为了配你的仙子打扮，我可是把压箱底的衣裳都翻出来了。”

    平姽芷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裙，甜甜的笑了。

    忽然，头上一痒，她抬头，见他拿了梳子，正轻轻的为她梳头。他低垂的睫毛轻颤，像盯着一件稀世珍宝，舍不得移开眼。他的手随着梳子轻轻滑过她的长发，从头顶到发梢，如同抚过最珍贵的丝绸那样小心翼翼，怕摩坏，却又忍不住要去抚摩。这并非是他第一次为她梳头，却是第一次让她如此心酸。刚刚还决定要散着头发出门，可现在，她想要让他梳。这一刻，她真的想再一次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幻泡泡里，就把满眼的五彩缤纷，看成他的浓情厚意，哪怕只是一场梦，她也甘愿长睡不醒。可那个雪中唱歌的幻影总是不合时宜的飘过眼前，一瞬间就变成了艳红妖娆，容貌还是那么娇秀美好，可那根精雕细琢的木兰簪突然刺穿了她的咽喉。

    发根一疼，满眼鲜红骤然不见，镜中重新现出贺君武那温暖的笑容。长发已经被他挽成髻，他向她伸出手。平姽芷犹豫了一下，拉开了妆盒的最下层。

    一支轻巧的木簪落入贺君武的掌中。往事像新芽，一颗一颗从枝头抽出。那年冬天，当他决定将木兰簪送给平椒兰以表心意的时候，竟心血来潮的想自己雕一只簪子。或许，连他都不知道那只木簪上的花是不是芷花，也许只是一朵平淡无奇的小花，却开在了心中的某一个角落，谁都没有留意。但正是这朵不起眼的小花，即使没有春风，没有雨露，也没放弃在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顽强的生长。等到有一天，当他终于发现这朵花时，她早已经在他的心间铺天盖地的怒放。

    两个纯白的身影，在晨光初现的田野间，自在的漫步。十指交握，荡在两人中间，惬意悠然，一如多年前的某个冬日，并肩漫步在腊梅花林间。此时，虽然没有梅花，但那醉人心脾的馨香，仿佛仍弥散在两人之间。

    在窄而长的田埂前，他们停下脚步。

    “你走前面。”平姽芷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她想让他的身影永远停留在眼前。

    “我背你。”说着，他已经蹲在她的身前。

    她趴在他的背上，从没像今天一样搂得那样紧，贴得那样近。如果这样的距离能让他们两人从此融为一体，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

    他的步子很慢很慢。头顶是辽阔无际的天，脚下是一望无垠的田野，青葱碧蓝间，他们两人如此渺小。时光与他们静静擦肩，将这无声的一幕封印成永恒。

    他们在田埂上坐下，她倚着他的肩，手里一簇蒲公英，对着天空轻轻吹散。他们的背后是一片茂盛的玉米田，那里曾经孕育他们美好的寄望。浅浅的天光笼罩着一对依偎的爱人，他们的欢声笑语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脆而惬意。

    “芷儿，记不记得你第一天到新野贺家？听三哥说，那天你只穿了件破破烂烂的亵衣，还赤着脚。”

    “记得，那可是我第一次见识，这么一家子人，竟然一个女人也没有！”

    “所以，你才非要去歌舞坊不可？”

    “是啊。你不知道你那时候多傲慢，要不是总想起你那张不冷不热的脸，我可能在半路就反悔了。你还不告诉我，出逃的奴婢会被杖毙，害得我回去挨了十鞭。”

    贺君武大笑起来。平姽芷仰着脖子，给了贺君武一个白眼，心却痛了一下。那时的贺君武因为得知平椒兰把他送的妆镜转送妹妹而心痛不已，所以才答应送她回歌舞坊，却也因此给她烙下了那十道永远都无法磨灭的伤痕。

    “可是你竟然在陈坊主的眼皮底下逃回来，真是令我们全家刮目相看啊！”贺君武的神情浸润在浅浅的笑容中。那遥远的雨夜，当家仆把她抬进来的时候，他的心第一次为她震撼。他想也没想就把她留下，是为了平椒兰吗？现在想想，或许真的是上天注定了与她的纠缠，或许心中那朵小花，在那时，就已经植下了种子。

    “你才令我刮目相看呢，谎经博士！要是没有你，我怎么可能扮得这么像，连平姽芷的亲爹都骗了这么多年！”她得意的扬起下巴，笑望着他。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或许有一天，当她离开他，可以编辑成册，留作永远的纪念。

    “还是你能干，会做那么多奇怪的吃食，我还记得饺子、火锅、烧烤。”

    “你觉得哪个最好吃？”

    她转过身子，期待的望着贺君武。她想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虽然也许以后都没机会做给他吃，但是她也想知道。

    “粥。”那个她酩酊大醉的夜晚，她喊着温森，唱着他听不懂的歌。他知道那不是唱给他听的，可她抱着的，却是他。整整一夜，抱得牢牢的，生怕一松手，怀中的人就不见了似的。他不是不可以拉开她，却像着了魔一样，呆呆的坐着，一动不动。是太渴望一个人的拥抱，还是只渴望她的拥抱？太久远了，他也弄不明白。然而第二天，他因此生病，她喂他喝粥，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他想要的，是她的温暖。有时他甚至希望自己生病，希望再尝到她亲手喂给他的香甜。

    “粥有什么好喝的？”平姽芷诧异的望着他。

    贺君武轻摇着头，淡淡一笑，深吸了一口正在渐渐变热的空气。“你那时候总喜欢闯祸，戏弄小九，还强迫他带你去打猎，不说一声就走得那么远。你知不知道那天家里都急成什么样？两天一夜，我都没有合眼，四处找你，打探你的消息。”

    平姽芷深深的望着他的侧脸，眼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嘴角却渐渐勾成完美的弧。他从没说过那两天新野贺家发生的事，因此记忆里，关于他，那两天是空白的，现在终于补上了。他焦急的寻找，派人四处打探消息，坐在屋里对着灯叹气担忧，望着月亮想她有没有迷路，有没有地方过夜，甚至，有没有在想他。原来那时就已经可以这么幸福了呢！她有些怅然，如果那时就发现了彼此的心意，他们的幸福快乐是不是就可以多延续几年？

    “你说，你那么调皮，是不是应该受罚？”

    她撅起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都被老虎折磨成那样了，就算受过惩罚了吧。”

    “哈，你怕了？你不是会很多有意思的游戏吗？我也来跟你玩个游戏。那次是你躲我找，这次换过来，我躲起来，你找。”他顿了顿，站起身，仰头望向遥远的天空，拨云见日的时刻就要到了。“如果你找不到我，就永远忘了我吧。”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平姽芷的笑容僵在脸上，最终眸子里的伤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像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太阳。她决定离开他，也决定今天就不告而别。她早早的起来，戴上他送的木簪，跟着他来到这片曾经让她最接近幸福的地方。她还巴巴的指望着陪他一起回忆完相伴的每一天才离开，可是只回忆到虎山打猎，他就迫不及待的要推开她。她想不到，十年的相守，最终竟然是他放手，毫无征兆。幸福铸就的堡垒，仿佛一瞬间轰然倒塌，化为一捧细沙，在光阴的风中，灰飞烟灭。

    贺君武以为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才说出这句话，也以为自己的语气足够平缓而不露痕迹，所以才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却在看到她眼中的伤痛那一刹那，伪装被彻底摧毁。他面向太阳将要冲破云层的方向，让眼泪无声的流下来，却落在心底。

    “我来到新野的那天，刚好也是六月，到今天，整整十年。我数3650下，数过一下，就会忘掉一天。等数完，还找不到你，就彻底忘了你。”

    贺君武终是没有勇气再回过头来看她一眼。他踱着步子，在田埂上越走越远。他以为让她忘了他是最好的选择，却在亲耳听到她说彻底忘了他的时候，心像被生生撕碎。十年看似漫长，实则弹指一挥。他曾以为，从降生的那天开始，他的人生将暗无天日。生命的前十七年，他的每一日都如水滴石穿般漫漫无边。然而十七岁那年，她的出现，给了他阳光，他的世界从此温暖如春，绚烂如彩虹，但时光也突然变得像瀑布一样，急流而去，不肯再为他多停留片刻。他曾以为他可以拥有，也可以挽留，但到头来，他还是汀芳小筑里那只作茧自缚的蚕，他拥有的只不过是自己，所以当危险来袭，能够保护他所爱之人最锋利的武器，也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