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哀章

玉兔初升之时，一辆马车停在安汉公府门口。平晏领着他的得意门生哀章大摇大摆的走进去。自从王莽做了摄皇帝，平晏再也没钻过密道，反而无所顾忌的与王莽亲近起来。在旁人眼中，平晏欣赏王莽的为人，而王莽感激平晏提议封他为安汉公，所以才渐渐亲近，并无异样。

    王莽的书房中，灯光亮如白昼。平晏也不客气，大大拉拉往圈椅上一坐，全然不见平时的儒雅之风。倒是哀章，进了门就规规矩矩的鞠躬。可王莽坐在书案后，专心看书，连平晏也不看一眼。

    哀章一直弯着腰，抱拳举过头顶，眼睛盯着地，一副谦恭的样子，没有尴尬，也没有愤怒，反而面带笑容。

    “摄皇帝，是不是我们二人来了，扰了你看书？既然这样，我们就先告辞了。”平晏实在看不过去王莽这一副傲慢的样子，愤愤然起身。

    “平大人今天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

    王莽放下竹简，似笑非笑的瞥着平晏。平晏哼了一声，又坐下，心下了然，中计了。

    王莽转眼看向哀章，瘦削高挑，和平晏一样的儒雅之风，难怪会被他收为学生。他很满意哀章表现出来的谦恭，就算是装出来的，也让人舒服。

    “摄皇帝，你叫我带了哀章来，不会就想一直看着吧？”

    “你又沉不住气了。”王莽的眼中尽是胜利的喜悦。

    平晏叹了口气，靠在椅子上，即刻决定从此缄默不言。

    “你叫哀章？”王莽也不打算再跟平晏玩笑下去，看向哀章时，决定直入主题。

    哀章的腰又往下弯了弯。“回摄皇帝，小人正是哀章。”

    “哪里人？如何成了平大人的学生？”

    “回摄皇帝，小人是梓潼人。家父乃是一介书生，教导小人研习四书五经，小人不负家父厚望，考入太学。一个月前，蒙平大人抬爱，拜平大人为师。”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

    “回摄皇帝，小人家父前年过世，家中再无他人了。”

    “兄弟姐妹，其他亲人都没有？”

    “回摄皇帝，小人其实是个孤儿，幼年的时候父母因为饥荒，双双死去，只剩下小人和弟弟。后来小人的弟弟也过世了，小人四处流浪，到梓潼时，遇到了我这一生最大的恩人，就是我的义父，便在梓潼落脚，才有了现在的姓名。”

    王莽紧盯着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的哀章，听着他恭恭敬敬的谨慎回话，怎么都和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联系不上。他有些怀疑，会不会是平椒兰耸人听闻？哀章根本不是贺君旒？

    “免礼吧，抬起头来。”

    哀章站直身子的一瞬间，尘封的记忆登时开启。小七伤重那日，贺君旒泪眼中凶狠的光像一道闪电，在王莽的脑海中裂开。十年时间弹指一挥，光阴无情，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眼睛，经过了岁月的洗礼，更加精光无限。

    一股寒气从王莽的脊背腾起，他蓦地起身，向哀章走过去。如果他要报仇，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一步一步逼近哀章，目光似利刃，寒气凛凛。然而在近身的一瞬间，通通融化在哀章深邃的瞳孔之中。王莽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平晏，你先到前厅。府上添了新厨子，让于鸿伺候你尝尝味道。”

    平晏嗤笑一声，虽然不知道王莽要对哀章说什么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但多年的默契已经形成，他不说，他也绝不问。他起身出了书房，还不忘把门掩好。

    王莽打量着哀章，他面色沉静，总带着丝淡淡的笑，对他支走平晏竟然一点也不惊讶。王莽有些意外，眼前这个哀章，不管他是不是贺君旒，都不可小视。

    “我看你的样子很眼熟，像极了一个故人。你可曾到过新野？”

    哀章淡然一笑：“能像摄皇帝的故人，是哀章的荣幸。哀章的确到过新野，还在那里呆了六年。”他目光坦荡，看向王莽时，面上飘起若有若无的笑意。“而且，哀章在新野曾被人收养，所以，还有一个名字，贺君旒。”

    王莽大惊失色，他真的是当年贺之祥送到府上那个谦恭灵巧的少年，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主动承认这一切，好像根本就没想要隐瞒一样。他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王莽自以为阅人无数，却第一次遇到他看不透的对手，竟然还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他的眼神和笑容，仿佛是在嘲笑他失了方寸。王莽深吸一口气，心绪也随之平静，眼中波澜不惊，回应哀章深深的目光。

    “原来你真的是贺君旒。你知不知道，就凭你这个身份，我就能让你出不了我的书房？”

    王莽自以为眼中危险的光能够让哀章收敛，却再一次出乎意料，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老爷既然能说出来，自然不会这样做。至少在弄清我回来的真正目的之前，不会这样做。”

    王莽静静的看着哀章，那抹笑似乎已和他的脸融为一体，并非一个表情。然而他每一次坦然的出声，总像在挑衅，让王莽内心深处的愤怒一点一点的积累，却又不至于到爆发的燃点。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赞叹，这个人心思深沉，若能引为己用，必定如虎添翼。

    “那你倒说说看，为什么回来？”

    哀章暗笑，王莽故意摆起的淡然，恰恰是在掩饰内心的波澜。看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是这次会面比料想中的时间要早，也没想到是王莽召见他。

    “我的弟弟死得冤枉，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自然要报仇。”

    “哦？我倒是很想听听你要怎么报这个仇。”王莽忽然觉得与哀章对话，就像一场游戏，乐趣在于胜负，更在于你退我进的过程。而这一轮，该轮到他拿进攻权。

    哀章嘴边的笑意更深：“位卑人微，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就像当初的小六、小七兄弟。亲眼看着凶手在面前杀人，却不敢制止，甚至连出一声都不敢。所以当年的贺君旒只有逃跑，没命的跑，迷失荒山，靠树皮野草为生，为的只是留下一条贱命，有朝一日做人上人，杀尽当初弃他们兄弟于不义的人。权力在手，要那些人的命，如同碾死蚂蚁。离开新野这十年，哀章深谙此道，所以这次回来，与其说我要报仇，倒不如说，我要做人上人！”

    王莽眼中亮起一束光，他饶有兴趣的探向哀章眸子的更深处，像欣赏一件心爱的物件。

    “所以哀章故意让平大人注意到我，顺理成章成为他的学生。如果不是老爷今晚叫了我来，下一步，我也要接近老爷了。”

    王莽笑着点了点头：“当年你在众多奴隶中脱颖而出，成为王安的书童，今天又在众多太学生中脱颖而出，成为平晏的学生，倒的确让王莽刮目相看呢！”

    哀章颔首一笑：“老爷过誉了。哀章只不过是个心念坚定之人，只要是我想要的，我都会想方设法得到，只不过，有时候，手段有些见不得光。”

    “大丈夫做事不必拘小节！”

    哀章会心一笑，心下了然，此番目的很快就能达成。他突然跪倒，双手抱拳高举过头：“老爷，哀章这样叫你，希望能像当年一样，为你效命！从今以后，哀章只效忠老爷一人，不再是贺君旒，也就与贺家再无瓜葛！”

    王莽冷笑：“话都是这样说，我听得多了！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吗？”

    “哀章知道老爷心意不在摄政，所以，哀章有一计，可保老爷一飞冲天。”见王莽质疑的望着自己，哀章深吸一口气，成败在此一举，但他胸有成竹，这一计绝对能够俘获王莽，从此他与这人便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再也分不开。他站起身，走到王莽身前，正色道，“前些日子听说挖出白石头，上刻‘诰安汉公莽为皇帝’，朝堂之上有人奏请摄皇帝登基，但被摄皇帝拒绝。天外飞石上的天帝旨意不足以劝服摄皇帝易姓江山，但若是高祖皇帝亲手将刘氏江山交托摄皇帝呢？如今刘氏皇族羸弱，摄皇帝乃周公在世，于是高祖皇帝显灵，请求摄皇帝挽救岌岌可危的大汉江山，恐怕这个人情，摄皇帝就不好再推托了吧。”

    哀章眼中的精光划过王莽的内心，一阵愉悦的瘙痒，让他忍不住泄露了笑容。但只是一瞬，他的脸色又阴沉如乌云。“高祖皇帝这个人情，我是不好再推，可你哀章这个人情，我也不好再推了吧。”

    哀章大笑起来：“老爷，哀章已经表明心迹，不过是一个追名逐利的小人，想要的，只是老爷得到天下之时，封哀章一官半职。”他看到王莽点头，便接着说，“另外，哀章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哀章要一个人的命来偿我弟弟的命。”他眼中闪出一道凶光，在暗夜中划过一道弧，一股寒气在王莽背后升起，再开口时，透出明显的不悦。

    “王获已经以死谢罪，你还要多少人来偿你弟弟的命？”

    “二公子死得冤枉，我弟弟并不是被他害死，他却无辜偿命，让真正的杀人凶手逍遥法外。我这些年受的苦非常人所能想象，忍到今时今日就是为了杀掉这个伪善的凶手！”哀章的声音突然提高，刚刚的沉着镇定一扫而光，终于露出和小七伤重那日一样的狠绝之色。

    “不可以！”王莽厉声喝道，一股强大的气势直逼哀章。

    哀章却奸邪的笑了，冷哼一声：“老爷拦不住我的，除非，现在就杀了我。只要老爷放我出这个门，我就一定会杀了他。我说过，我想要的，无论如何，都会得到。”他眸子中射出嗜血的寒光，与王莽利剑一般的目光绞在一起，不动声色间，已是刀光剑影，鲜血四溅。

    “哀章，你是在威胁我吗？”

    哀章突然毫无征兆的笑出声来：“我真是想不到，事到如今，老爷还这么维护贺君武。哀章虽然来长安时间不长，但也猜到贺家发生了什么。他们假称小八被王获公子打伤之事应该已经暴露，平姽芷乃是假冒老爷也应该知道，早在新野，贺君武就已经对老爷有了二心，这样的人，值得老爷维护吗？”

    王莽转过身去，神情黯淡下来。那毕竟是他的儿子，他和芳儿唯一的骨血，他对他的不忠，他是会愤怒，但把他的命交给别人，他做不到。

    怔忡间，耳畔传来哀章惊讶的声音：“老爷不会以为贺君武是你的儿子吧！”

    王莽猛地回身，震惊的望着他，却见他眼中满满全是不屑的嘲讽，不由得怒火中烧，怒吼一声：“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哀章适时的收回了不敬的笑容，神情变得凝重：“贺家兄弟每个人都知道贺君武是老爷的亲生儿子。这些被派到各地的孩子，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万一守不住秘密，老爷就会身败名裂。贺之祥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每捡来一个孩子，就会在告诉他们要效忠老爷的同时，告知贺君武是老爷的亲生儿子。依我看，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贺之祥一开始就没想效忠老爷，才会故意把老爷的儿子推到明处，以他牵制老爷。”他瞥了眼王莽，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中卷起的风暴就快要喷薄而出，吞没一切。“而第二个可能，就叫做欲盖弥彰。”

    “怎么说？”王莽声音冰冷。他的思路被哀章牵引，虽然问，却早就明白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贺君武根本不是老爷的儿子。要么为了不让老爷和亲生儿子相认，要么根本就没有老爷的亲生儿子。”

    王莽的记忆飘回遥远的魏郡，家乡山坡上那个唱歌的佳人，多少日日夜夜的魂牵梦萦。怎么可能没有亲生儿子，他与她□□焚身的缠绵，难道都不算数吗？

    “不让我和亲生儿子相认？为什么？”

    “这个哀章不知，也不敢妄加揣测。”

    “我知道。”他抛弃了她，还将她转赠他人，自己落得好名声。她恨他，所以永远不让他与亲生儿子相认，一辈子遗憾。可她殊不知，那也是她的儿子，折磨了他，不就也折磨了自己。王莽长叹一声，这又是何苦？

    哀章不解王莽突然沉落的情绪是为什么，也不明白他说他知道的那个原因是什么，但已经了解，王莽此时，对他的推断，已是深信不疑。“这些都是哀章的推测，如果老爷想知道真相，自然还是亲自问问贺之祥和贺君武父子。”

    “既然瞒了我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轻易告诉我？”

    “老爷直接问，他们当然不会说。但如今，贺之祥在府上，如果以他相要挟，贺君武还能不说？”

    王莽望着哀章，他脸上那个恒久不变的微笑，竟然让他有些害怕。“曾经是他收养你们兄弟，你也叫过他爹……”

    王莽话未说完，哀章已经冷声打断：“老爷，哀章不是伪君子，而是真小人。这么多年在外漂泊，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只有那些对你有所求的人才会对你好。当年他收养我，不过是想随便找个人送到老爷府上做人质，以表忠心。而小七，在他眼里，就是跟在我身后的一个累赘，不能帮他做任何事，所以才会纵容贺君武下毒杀死他。这样的人，配做我爹吗？”

    王莽点了点头，这个哀章，总是让他哑口无言。正如他所说，他是个真小人，他要的是高官厚禄，只要自己能给，他便是无害，一旦自己给不起，他就是祸害。但如今，他需要一个在贺家之后能够在暗中帮助他成功登顶的人，哀章，就是最好的人选，所以他要的，他必须给。

    “我会按照你的方法，去问清楚真相。但在此之前，你不能动手。如果贺君武真是我的儿子，我不会把他的命给你。”

    哀章点头，释然一笑：“这是自然，他若是老爷的亲生儿子，就是哀章要尽忠的人。”

    王莽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果老爷没有其他吩咐，哀章就告辞了。”

    看着他又恢复了初到这里的谦卑神色，王莽忽然笑了：“听说你就要成亲了？”

    哀章一愣，原来如此，难怪他会主动召见，想不到竟然是平椒兰说的。“回老爷，正是，娶的人还是出自老爷府上。”

    “我的府上？我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言下之意就是说，怎么不得我的允许就娶我的人？哀章心中冷笑，这就是王莽，属于他的东西只许自己随意丢弃，不许别人染指。“今日来就想回禀老爷此事，还想请老爷为哀章和兰儿题一幅字，但哀章地位卑微，实在不敢妄想。”

    王莽明白他这是在试探，既然已经决定将他收为己用，就让他试探好了。“题什么字好呢？”王莽捋着胡须，对着书案冥想。

    “自然是金玉良缘，早生贵子。”哀章笑道。

    “好！金玉良缘，早生贵子！”说着，王莽提起笔，却并未落下。

    哀章适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在摄皇帝接受高祖皇帝重托，登基之前，哀章并不认识摄皇帝。是高祖皇帝托哀章带口信给摄皇帝时，哀章才第一次见到摄皇帝真容。”

    王莽别有深意的一笑，哀章顺势松开手。他随即告辞离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

    “老爷，方才看于鸿在老爷府中。老爷应该知道于鸿此人武功高强，贺君逸、贺君尔、贺君泗、贺君灞和贺君玖的武功都是他□□出来的。哀章真是佩服老爷的胆量，将他留在身边，近身伺候！”

    彻骨的寒凉冰封住王莽的身躯，他震惊的眸子中映出哀章离去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哀章和平晏一起上了马车，平晏一直别有深意的望着哀章。

    哀章淡然一笑：“先生不必这么看着我，哀章只是个追名逐利的势利小人，日后同为摄皇帝效命，还望先生在摄皇帝面前多多美言呢！”

    平晏的鼻间发出一个笑声，脸扭向车外。“你这么年轻，就已经城府极深。若到了我这个年纪，平晏拍马也赶不上啊。到时还求哀先生替平晏这把老骨头美言几句呢！”

    哀章干笑了几声，便不再言语。他和平晏都是一类人，虚伪客套的话根本不必说，大家都心知肚明。王莽这根绳上，至少拴了他和平晏两只蚂蚱，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道理，他懂，平晏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