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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儿,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是我自私,为了自己,为了爹,出卖你,还害得你小产……”
“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平姽芷蔑视着跪在面前的平椒兰,心中涌起滔天巨浪。那些她好不容易才埋藏的记忆,一瞬间全被平椒兰翻了出来,像嗜血的厉鬼,晃荡在她眼前。
树林间丝丝缕缕的阳光,斑驳的照在平椒兰娇秀的脸上,映着她眸子里的泪光点点。那夜,贺君武终是头也不回的离去,任由她跪在地上。那一刻,她的心就凉了。那个自称哀章的人,长着和贺君旒一模一样的脸。虽然她和贺君旒只有几面之缘,但那双滴溜乱转的精亮眼睛骗不了人。不是什么人有相似,哀章根本就是贺君旒,他又回来了!他的弟弟因她而被王获迁怒,除了报仇,平椒兰想不到他还有什么理由会突然提亲。然而贺君武置她于不顾,那么最后的希望就只有平姽芷了。
她爬了两步,扯住她的裙角:“芷儿,求你不计前嫌,求你帮帮我吧!”
平姽芷冷笑:“我的好姐姐,以往每一次你有求于我,都想方设法诱导我,搞得好像是我主动帮你做这做那。今天怎么这么直接?”
“芷儿,之前是我的错,我自作聪明。可这一次,真的只有你才能帮我!”
平姽芷厌恶的瞥了眼泪眼迷离的平椒兰,仰头看着天空,冷声说:“你要嫁给贺君武,我同意!”
她转身欲走,平椒兰急忙抓住她的脚踝:“芷儿,君武对你情深似海,我无意打扰你们。只求你帮我一个忙,最后一个忙。”
平姽芷有些诧异的回过头,望着平椒兰迫切的目光,终是硬不下心肠,轻轻点了下头。
安汉公府门口,平姽芷握住手中的绢帕定了定神。这个大门,虽然巍峨,却承载了太多的痛苦与失望,如果不是帮平椒兰,她一辈子也不想再踏入了。
门口的林三认出了她,慌忙跑下台阶。“芷儿姑娘,你怎么来了?”他紧走几步,横在她和大门中间,隔绝了两方。“老爷有命,平家父女不准踏入长安城半步,你倒好,还跑到老爷府上来。”
平姽芷勉强一笑:“林三哥,你让我进去吧,我就去看看王三公子,很快就出来。”
“那可不行,如今三公子……”林三现出悲悯之色,却将后面的话全都咽下去,“你见不到他。”
远处马车声响起,林三转头一看,惊恐之色顿现。他往一旁推着平姽芷:“快走吧!老爷回来了!”
平姽芷一脸不屑的甩开林三抓上来的手,迎着马车走过去。
车夫紧了紧手上的缰绳,放缓马车的速度。车帘掀开,露出王莽探寻的目光。
“不要停。”
“老爷,前面有位姑娘……”
“不要停!”
车夫暗叹口气,只好松了缰绳,继续催马。
王莽身旁,于鸿放下车帘,手已在袖子里攥成拳。
突然一声长嘶,马车转了方向。车里的王莽被摇晃得东倒西歪。他一把撩开车帘,只见车前屹立一黑衣男子,右手牢牢抓住辔头,左手将平姽芷拉到身后护住。
看到王莽探出头,小九朗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莫非摄皇帝要血溅长街吗?”
王莽板起脸,怒斥车夫:“你是怎么驾车的?”车夫畏缩在一边,不敢言语。
王莽看向平姽芷时,立刻换上可掬的笑容:“姑娘,街道宽阔,也请小心避让车马。”
“谨记!”小九替平姽芷应下,拉着她就要走,她却挣扎着跑向马车。
“老爷,兰歌要我带句话,她今生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九在她身后,不再阻止她上前,只是跟着她一步一步走向王莽。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声音纤细绵长,一如平椒兰就在眼前。耳畔仿佛传来初到长安时,那夜色中的琴声悠扬。不可求的太多,而她,终不是自己心中所爱。
王莽冷哼一声,探着身子低声说:“姑娘口中的兰歌,予闻所未闻。还请姑娘让路。”
“是吗?摄皇帝真是健忘啊!不过没关系,府上的三公子一定记得。请允许我见他一面吧。”
“王安恍惚,更是记不得了。”
“三公子乃芷儿昔日知己,不亲自见上一面,恐怕是不会甘心的。”小九在一旁冷冷出声。
王莽一怔,小九的脸映在明媚的阳光中,那玉琢一般的轮廓,精致的五官和眉宇间自来的倔强,像极了杜汀芳。那种莫名的亲近感,是在他的亲生儿子贺君武身上永远也找不到的。他不禁叹息,贺之祥的儿子反而继承了杜汀芳的容貌。这是芳儿的恨吗?故意让他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再也无法与她亲近。
怔忡间,他竟然转头对于鸿说:“带她去见王安。”
踏上那条幽长的甬道,如同踏上往昔的记忆。透过左手边的一片林子,她看见平椒兰摔断了木兰簪,她拉着贺君武在雪地里奔跑。右手边的园子,关住她和王珣的欢笑。岔路通向的地方,有她挎着胳膊叫他爹的记忆。然而,背后那个方向,她腹中孕育的灵魂,在那一日,永远离她而去,像一道深可露骨的伤疤,永远刻在内心最深处。
她望着身前领路的于鸿,好久不见,他的背影,消瘦而萧索,脚步却依然落地有声。新野家中那个忠厚的家仆,总是跟在贺之祥身边,在其他人都笑着看君山被她善意的玩笑戏弄时,只有他会上前帮君山解围,她因此常常连他一起戏弄,也因为他那让人安心的笑容而乖巧的叫他鸿叔,不知多久以后,连贺家兄弟都随着她一起叫他鸿叔。他开始不好意思答应,时间一长,也就安心接受,并用一个和善的笑容回应。
“鸿叔,你还好吗?”
背后响起她轻柔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整整一世,传到他的心中。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好!”
她没有看见他的脸,却看见了从前那个和善而宽厚的笑容。
甬道的尽头,一片萧索破败。阳光照在这里,似乎都变得苍白。高高的围墙没入阳光,似乎不可逾越。一阵风吹过,几片去年秋天的枯黄落叶从路上擦过,发出干裂的声音。从青砖缝隙中挣扎而出的小草,坚硬而蓬乱,在风中稳稳立着,没有一丝抖动。
一座木屋,孤孤零零,被木板钉死的窗户、被铁锁锁死的木门,与外面彻底隔绝。
于鸿停在屋前,转过头看向平姽芷。她才发现,他的眼角多了很多细碎的皱纹,鬓角也变成灰白颜色,唯有眼神,炯炯如初。
“三公子就在这里。”
他的话重重敲在她心头。梅花树下那个侃侃而谈的身影,如今回想,依然神采奕奕,风度不凡。“所谓孤芳自赏,并非曲高和寡,反而是一种不为常人所理解的高洁之姿。”他的话仍在耳畔环绕,可他选择疯癫,被封锁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又该如何继续他的高洁之姿?
“把门打开吧,让我见见他。”
“钥匙只有老爷有。”
平姽芷笑了,比泻下的阳光还要苍白无力。她怎么会想不到呢?她根本见不到王安,所以他才会放于鸿带她来这里。为了什么?警告吗?背叛他王莽的人最好也就是这么个下场。她走上前去,耳朵紧紧贴在门上,而屋里没有一丁点动静。
“三公子,我是芷儿!我来看你!我知道你没疯,你听得见我,你答我一声。”
没有一丁点声响。
“王三哥,你还记得吗?好多好多年前,在新野,我们的一枝独芳论,还有你的梅轩。后来我们来了长安,我们在山顶滑雪,还说好,以后每年都去那里聚会。我知道你没忘,我也没忘。你要好好记得这一切,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聚在一起,有珣儿,有王临,有贺家兄弟,还会有王获、王宇、小七。到那时,再回首今天,不过是一场噩梦,总有醒来的时候。王三哥,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趴在门上喃喃着,不知不觉,已经泪湿木门。
然而门里,仍是没有一丁点声响。
平姽芷蹲下身,将绢帕塞进门下的缝隙。“王三哥,你还记不记得兰歌,你说她是你真心爱慕之人,这绢帕是她让我带给你的。她要嫁人了,可她想让我告诉你,她也曾真心爱慕过你,只可惜,造化弄人,她不能和你相守。如果有来生,她希望你不要嫌弃她,她愿意做绢帕上的那只蝴蝶,围绕在你身边,与你长相厮守。”
这些话是平姽芷替平椒兰说的。被禁锢在这个牢笼中不见天日的王安已无力带平椒兰逃出生天,平椒兰原本的那番话已无意义。也许这样说,才能给王安绝望的心一点美好的慰藉吧。
平姽芷站起身,踏上了来时路。迎上的阳光依然明媚,照亮她干爽的眸子。这一切,都是命数不同,她再无多余的眼泪伤怀。心念从没像现在这么坚定,她要离开这里,就算踏上孤身一人的漫漫长路,也在所不惜。
门缝下的绢帕一点一点向门里移动。一束苍白的阳光,从窗缝中泄露,穿透一块纯白绢帕。绢帕上一行行隽秀小字,帕角一青一黄两只小蝴蝶飞舞在青翠的兰草间。阳光仿佛一下子变得明快耀眼,兰草郁郁葱葱,蓬勃生长,一朵朵高洁纯白的兰花怒放,花间的两只蝴蝶扑着翅膀翩跹而飞,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突然,天地间落下大雨,打湿了兰草,也扑落了灵动翩飞的蝴蝶。乌云如浓墨,在苍白的天空中晕开。大雨落尽之时,绢帕上只留下一片模糊墨迹,勉强能看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而兰草与蝴蝶的刺绣也被墨迹染黑。光束中一双眼睛,泪迹未干,然而眸子中空洞无光,仿佛灵魂与思想都随着木屋中这唯一一束阳光,飞向了遥远的天际,飞向了美好的往昔。
跨出大门的一刻,对面街角的黑色身影轻而易举的被她寻到。
平姽芷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小九也迎了上来,两人同时停步,之间的距离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你怎么知道我来安汉公府?”
“你出门,我跟着。”
“跟踪我,你还怕我不告而别吗?”
小九摇了摇头。“我说过,不论你去哪儿,我都生死相随。”
她笑了,整颗心都沐浴在阳光里,温暖轻松。这条路,她不会孤独。
“芷儿!”
一声呼唤,惊醒了缠绵的对视。
两人一起循声望去,只见远处跑来农人打扮的男子,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他一把拉住平姽芷的手,捂在胸口。“你怎么跑来这里?让我好找。快走吧,我们回家。”他拉着她便走,眼中只有她一个,仿佛周围的一切对他不过是虚无。
平姽芷被贺君武牵着手拖着向前。悄悄回头,小九已经隐在道旁的树影里,越退越远。
田埂上,平姽芷静静的坐着,任凭午后骄阳肆意的炙烤。
“兰歌要出嫁了,我们送份什么贺礼好呢?”
贺君武握住她的手,手心一片潮热,声音里还透着一丝喜庆,如同在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亲,喜事将近。
“哀章是小六。他回来真的是要报仇吗?那你怎么办?”
平姽芷感觉到他的手一紧,握出一丝痛感,转瞬即逝。
“长得像而已。我查过,那人不是小六。哀章是梓潼人,而小六没有去过梓潼。只不过是兰歌自己吓唬自己。”
“真的?”
面对平姽芷的担忧,贺君武欣然一笑:“放心,我才是杀人凶手。如果真是小六回来寻仇,我还会泰然的坐在这儿吗?”
见到贺君武一脸坦然,平姽芷终于松了口气,靠在他的肩头,闭上眼睛。确定他不会有事,她便可以放心的离开,不再留在他心里和平椒兰共处,对谁,都是种解脱。
贺君武紧紧搂住她,面上的笑容僵滞。如今唯有祈祷密道早日修通,早日送他和芷儿,还有全家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安然自在的生活。
是夜,一盏昏暗的白纸灯笼照亮前方不远的土路。两条人影,无声无息的停在平家院门前。
一阵敲门声后,木门打开。灯光中,平傅看清了来人的脸,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老爷。哦,不,皇上,不,摄皇帝!”
黑色斗篷下的王莽斜了一眼脚下卑微的平傅,跨过门槛,径直往院内走去。
平傅慌忙起身,追在他身后,却被一同前来的家仆抓住肩头。他的手犹如铁钩,疼得平傅惨叫一声。
“爹,你怎么……”
屋里的平椒兰听见院中的动静,急匆匆的冲了出来,立时怔住。
借着皎洁的月光,她看清了那个正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的男人。黑色斗篷遮住了他的身形,却丝毫掩不住他周身澎湃的霸气。她的心停跳了半刻,呼吸因此变得急促。她的目光焦灼的粘住他,然而他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她,只径直推开门,进到屋里,就如同当初在安汉公府,进她的卧房那么理所当然。
平椒兰与平傅对视一眼,虽然平傅还疼得面容扭曲,却及时扯出一个笑容。平椒兰立刻会意。对于那个将来才能入朝为大官的哀章,眼前已高居摄皇帝之位的王莽自然好处多不胜数,如果他肯再次垂青平椒兰,平傅也就跟着一步登天。而她,现在的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不用嫁给那个扮演着哀章的人,保住这条小命,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平椒兰急忙进屋,王莽已在桌边坐下,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打量着她简陋的卧房。
平椒兰望着王莽许久,才想起来该去泡茶,忽听身后响起久违了的王莽的声音:“比起府里的卧房,这里真是简陋许多啊。”
她的手猛地一抖,茶水倒在茶杯之外,她慌忙去擦。
王莽静静注视着她手忙脚乱的背影,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兰歌清瘦了。”
她刚好端起茶杯,眼泪蓦地落下,在茶杯里激起一层涟漪。
“精神远不如前了。”
一声脆响,她手中的茶杯已经摔碎在地。
她猛地转身,扑向王莽,跪倒在他脚下,轻轻捏住他的袍角。只一瞬间,一颗心已经碎成一片一片。仿佛又回到那昏黄的光晕中,他满足的笑着,欣赏她的一笑一颦,倾听她的歌声琴曲,不知不觉,夜便在这样的温暖中,从沙漏流走。迎着天光,他恋恋不舍的离去,她便在白日间一遍一遍的回味上一次相伴,一刻一刻的期待下一夜相守。她曾与幸福近在咫尺,转眼又远在天边。她也曾反复问着自己,那么多的日夜,他就真能忘得一干二净,忍心将自己撇在这荒郊野外,从此再无瓜葛?今天他终于来了,他原来没有忘,他还记得她以前的样子,他们共处的卧房的样子,这就足够了。
泪水簌簌而落,泪光中的王莽那么伟岸,她仰视着他,幻想着,将来,这个男人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世界,为她遮风避雨。也许他不只爱她一个,但只要做他的女人,不仅能平安的活着,还能活得富贵,活得有尊严,这不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吗?
泪水还挂在脸上,她已经对着他绽开自以为美极的笑。忽听一声叹息:“花开的时间原来真的只有这么短。”
平椒兰的笑僵在脸上,泪又止不住的落下。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她在他心中,已经“黄而陨”了吗?她的手从他的袍角无力的垂下,失神的跪着。
“以后,我不想再听到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兰歌这个名字,更不希望有人在我府门前大喊大叫。你好自为之。”
话音一落,王莽起身就走。
似乎有某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动了平椒兰的神经,她突然间疯了一样扑向王莽,死死抱住他的腿。
“老爷,别走!我求求你!我不想嫁给哀章,求老爷带我走吧!”
平椒兰绝望的哀嚎响在王莽心间。他停下,回头望了望泪流满面的平椒兰,她柔弱的身躯竟然蕴藏着莫大的力量,一如第一次相见,她用歌声向他表明心迹的勇气。那时的她,在他心中是杜汀芳一样的女子,因此美好。然而时过境迁,她为了自己,将贺家的秘密和盘托出,的确对他有益,却也让他看清她内心的丑陋。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和芳儿相提并论?已经被打发到这么远的地方,她竟然还不死心,唆使平姽芷到府门口大闹。王莽不禁嗤之以鼻,这个女人,果然是这样惹人厌恶。他用力一蹬,平椒兰惨叫一声,摔了出去。
“笑话!你当我王莽是什么人?你不愿意嫁给别人,就来嫁我吗?”
王莽甩手而去。平椒兰艰难的爬到门口,歇斯底里的耗尽最后一口力气:“他是贺君旒!他是回来报仇的!”
王莽突然停了一步,风帽下的脸看不出端倪,随即大步流星离开了平家小院,把声嘶力竭嚎哭的平椒兰远远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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