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蝉翼

出浴之后，全身弥散着清新的香气。平姽芷松松的挽了髻，穿了件宽袍，就走出屋。只见贺君武站在院中，花环还戴在头上，另一个还拿在手里，身上的泥土还在。而让他专心交谈的那人，竟然是平傅。

    “小五！”平姽芷喊了一声，声音透出明显的不满。

    小五没有看她，只是对着平傅点了点头。平傅顿时绽开一脸媚笑，点头哈腰的说：“那我就等公子的好消息了！”

    贺君武又点点头，平傅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平姽芷已是气急，不等平傅出院子，就走过去质问贺君武：“他跟你说什么？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

    “没有。”贺君武淡淡一笑，走过她，进了屋。

    平姽芷恨恨的看着贺君武的背影，想问的话一句也没问出来。她转头瞪着门口，仿佛平傅正站在那儿被她瞪一样。她跺了跺脚，刚要进屋，门口忽然露出平傅堆笑的脸，还有一只手，正在招呼着她。

    平姽芷快步走过去，随手抄起一把扫帚站定在平傅面前。“你干什么？”

    平傅先是一愣，随即又笑起来：“芷儿，爹，哦不，平叔有话想跟你说。”

    “快说。”

    平傅小心翼翼的从她手里拽下扫帚，又拉住她的手，想拉她出门。平姽芷一把甩开他，怒斥一声：“放手！”

    平傅讪讪的笑笑：“芷儿，出来说话吧。”

    平姽芷狐疑的看了看他，还是跟着他出了院，在墙根站下。

    “现在可以说了吧，什么事？”

    平傅笑了笑，站直腰，低声说：“我刚刚和君武商量了一件事，是关于兰儿的亲事，虽然还没得到君武的答复，但你也看到刚刚君武的态度，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平姽芷讥讽的笑了：“你是说兰儿嫁给小九吧，这不可能，只要小九自己不同意，谁也做不了他的主。”

    平傅眉毛一挑，嗤笑一声：“不是小九，是君武。兰儿和你娥皇女英共事一夫。”

    “休想！”平姽芷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平傅一把拉住她，再一次被她用力甩开。

    平傅吁了口气，轻蔑的说：“芷儿，我不知道你小时候你的爹娘有没有教过你，做人妻子，不妒才是美德。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更何况君武这种才貌双全的男子，更何况，在你之前，他已经和兰儿两心相许。你怎么能那么狠心，看他们两人日日相见，却不能相守？”

    听平傅质问她小时候有没有爹娘教，平姽芷已是气急，又听他说贺君武和平椒兰两心相许，更是火冒三丈，气得脑子一团浆糊，话出口时，声音都是颤抖的：“你胡说！小五什么时候和你家兰儿两心相许！全都是你们一厢情愿，胡乱幻想的吧！不是我不让小五再娶，是他根本就不想娶，有我一个就够了！”

    “那是以前，兰儿不在他身边。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让兰儿等了两年，也算对得起你了。当初老爷囚禁了我和兰儿，君武若不是为了救我们，也不会受迫于老爷，毒杀皇上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他为了兰儿都做得出。事后还求老爷把我们父女俩安置在他隔壁，好方便照应。”平傅捋着胡须，得意洋洋的摇头晃脑。

    仿佛一根刺戳进心里，平姽芷只听到嗡的一声。“你说什么？小五是为了你们，答应杀了皇上？”

    “平傅！你干什么！”

    平傅还没来得及得意的点头，就听见背后一声厉喝。眼前一花，小九已经到了面前，一伸手，把平姽芷拉到自己身后。

    平傅倒吸口气，缩了缩脖子，看到小九那张绷紧的脸，那日王莽府中浴血修罗的样子又浮在眼前。他小心翼翼的对着小九笑了笑，低头哈腰的说：“九爷，我就跟芷儿闲扯两句，这就回去了，这就回去……”他边说边退，猛地转身，一溜烟钻进了院子。

    小九回头的时候，只听平姽芷长叹一声，已转身往家走。他急忙追上去，好言安慰：“芷儿，你别信他。他这种人，没有一句真话。五哥一定不是因为兰歌，是为了你！你要相信五哥！”

    平姽芷站住，却没有回头，因此小九没有看到她眼中的泪。原来所有的美好、幸福和两年前一样，只不过隔着一层蝉翼，那么薄，一触即破，根本不堪这么沉重的打击。刚刚玉米地里发生的一切，宛如一颗七彩的泡泡，来不及回味，就已经破碎得拼不回去了。她的心像灌了铅，沉重的下坠，那感觉不是痛，而是疲惫。她根本不在乎他是为谁杀皇上，她在乎的，是她看不到的那半颗心，是不是装了平椒兰。

    “小九，如果小五娶平椒兰，你就带我走吧。”

    她的声音，随着一只小蝴蝶轻盈的飞向小九，她的脚步却向反方向越走越远。

    心头的那丝细线又出现了，这一次的牵扯是疼痛，一下痛过一下。小九紧紧咬住牙根。阳光笼罩着他，他却感觉不到温度。

    片刻后，小九回过神时，立即察觉到身后有股紧张的呼吸。他转过身，看到的竟然是吴恩哭丧着的小脸。

    小九叹了口气，淡淡的问：“你都看见了？”

    吴恩抬起头，眼睛里满满全是从未有过的委屈。他只犹豫了片刻，就冲过去抱住小九的腰。小九身子一僵，想要拉开他，他的胳膊却像铁条，死死的箍住他。

    小九板起脸，冷着声音：“吴恩，你这是干什么？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快松开！”

    “九叔，你别带妈妈走，别让妈妈离开五叔！求求你！”吴恩仰起头，可怜巴巴的望着他，眼中浸着闪闪的泪光。

    一时间，小九的心软了下来，酸疼得他直不起腰。他从没见过吴恩这样，只觉得他是那么弱小，让人忍不住心疼。他扶着他的肩头，放轻了声音：“恩儿，别这样，你先放开我，慢慢说。”

    吴恩的手缓缓放下来，小九拉着他坐在路边。

    吴恩眉头紧锁，一本正经的提高声音：“九叔，妈妈不能走，妈妈有小宝宝了，如果妈妈离开五叔，就没人照顾她和五叔的小宝宝了！”

    小九看着吴恩小大人的样子，有点好笑。他转向他坐，问：“你怎么知道？”

    “我……”吴恩低下头，脸蓦地红了，“我，我看见了……玉米地……”吴恩的声音越来越小，头越埋越低，红色已经蔓延到耳根脖颈。

    小九竖起耳朵想听清他说什么，却仍是一头雾水：“你看见什么？什么？玉米地？”

    “五叔和妈妈……在玉米地……我见过，家里的猪……所以，我猜……”

    小九只觉得嗡的一声，热血涌上头，额角的青筋一蹦一蹦的发热。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制止吴恩断断续续的念叨：“小孩子别胡说！”

    吴恩被他吼得吓了一跳，看向他时，忽然愣住了：“九叔，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小九腾的一下站起身，眼神闪躲着四处找退路。吴恩仍然不依不饶：“九叔，你是不是生病了？有没有发烧？”他站起来，伸手去探他的脑门，小九急忙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

    “你放心吧，我不带妈妈走。行了，去玩吧！”

    “真的？”吴恩的眸子中立刻被惊喜占据，紧紧抓住了小九的胳膊。

    “真的。”小九甩着胳膊，竭力想甩掉吴恩，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脸上的燥热退去。

    谁知道吴恩还是不依不饶：“那如果五叔娶了兰姨呢？”

    “不会……”

    吴恩根本不理会小九，抱着他的胳膊自顾自的叨唠：“不如九叔就娶了兰姨吧，这样五叔就不能娶兰姨了，五叔不娶兰姨，妈妈也就不会走了。”

    “知道了，我娶！你快走吧，玩去吧！”小九一声高过一声，猛地一甩，吴恩急急的退了几步，才站定，惊呆的看着小九。

    他无奈的挥了挥手：“这事交给我去处理，你要保守秘密，谁也不能说。否则我就带妈妈走，让你永远也见不到。听见了吗？”他板起脸，眼中射出凶光，吴恩这才战战兢兢的点头，撒腿跑了。

    小九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的热度果然退去了大半。

    他踱到院门口，看见平姽芷正坐在院中。太阳虽然已经偏西，可光还是那么热。她迎着太阳，睁大眼睛，好像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光和热，面容平静得有如溪水。手中捏着一簇蒲公英，轻轻一吹，满院弥散着雪一样的花絮，在太阳下，闪着浅浅的光。

    小九有些恍惚，那蒲公英雪中的女子，忽然变得轻盈而脆弱，如同阳光下的泡沫，有时绚烂得胜过彩虹，有时又脆弱得薄过蝉翼。这两年间，他在她身边，看着她笑，从不曾见她流泪，因为这样的日子，她过得快乐。而他，也乐得见到这样的她，就算她不在自己怀里，也无所谓。他不曾想过要拥有她，带着她远走高飞的念头已经像多年前的落叶，烂在泥土中。她在她的港湾快乐的停泊，可为什么上天对她如此凉薄，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非要经受磨难？他曾下定决心，不仅守护她，还要守护她的港湾。如果她注定是一颗蒲公英种子，他愿意做她头顶的花絮，带着她停留在肥沃的土壤，然后烂在土里化为花肥，助她生根发芽，不必亲眼看她开花结果的繁盛美丽，只要她能幸福。既然这世上的女人，除了她，对于他都没什么不同，那么娶谁都无所谓。只要她的日子还能像过去两年一样，只有欢笑，娶平椒兰又何妨？

    夕阳的一抹余红被暗蓝逼至一角，留下的天光浅浅的映在贺君武和贺君逸的脸上。不同的目光，射向相同的方向。那一片绿油油的麦田，会在秋天结满金黄的希望。

    贺君逸大大拉拉的坐在田埂上，甩着上衣当扇子。春天傍晚的风虽然有些温凉，但劳作后的汗水仍挂在额角。

    “大哥，密道什么时候可以挖通？”贺君武负手站立，眉宇间仍是不变的淡定。

    “还得些时日。你不是说这条密道必须能保证把咱们送到绝对安全的地方吗？我想，现在的距离以及里面的机关，还不够。”

    “不必了，尽快挖通，我想越快越好。”

    “两年都等了，你又何必急于一时？等到万无一失不好吗？”

    “我就怕，等不到万无一失的那天，就全失了。”

    贺君逸诧异的看着弟弟，一向淡定，怎么今天就失了方寸？天光渐暗，他的眉目也暗淡不清，但眸子中迷离的光影似乎混着淡淡的忧愁。

    “大哥，我变了。以前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现在不同了，我想和芷儿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再生几个孩子，就像现在这样，过普普通通、却最快乐的日子。这一次，我不会放手，也不会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以往的弟弟，总有一股倔强，却隐藏在柔弱与淡然中。但今天的他，肩背挺直，周身散发出他从未见过的霸气，坚定、果决。贺君逸站起身，情不自禁的握住了他的肩头。“放心，包在大哥身上。”

    西天里，最后一缕青白的天光被夜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