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田园

午间的阳光洒落，打在黄土泥墙上，为这座老旧的院子添上一抹清丽的妆。

    平姽芷坐在丝瓜架下，看了看刚刚开出黄花的瓜秧，可以预见，又是一年好收成。她满足的笑了笑，继续剥着手中的豆子。

    这些21世纪高中学农时干过的活，如今，她每日干得不亦乐乎。看天吃饭的农耕生活虽然清贫，但没有权力算计，没有流血伤害，只有一家人和和美美，心中安稳踏实。

    圈禁在这个小院，已经足足两年。两年前，王莽拥立了只有两岁的刘氏子孙为帝，由他摄政，称“摄皇帝”。从那一年开始，四处神迹、瑞相不断，年前还挖出了白石头，上刻“诰安汉公莽为皇帝”。原来没有了贺家，没有了贺君逸，这些事仍可以继续。在汉朝臣民的心中，无能的刘氏后人已不堪这个江山，唯有王莽可以拯救万民于水火。历史的洪流无法逆转，正一步步推着王莽走向巅峰。

    卫陵仍在宣室殿伺候着话都说不利落的小皇帝，李元仍统领着禁军的弓箭手。王珣搬到长乐宫，成为皇太后，与王政君相伴。苏雅仍留在她身边。

    贺之祥和于鸿仍被扣在王莽府上，两年未见。而何大与方直都不知所踪。

    居摄元年，翟义打着王莽毒杀平帝的旗号攻打长安，已升为胡骑校尉的贺君泗由池阳军中调回长安迎战翟义。战胜后，擢升都尉，驻守胶东。赵青茵和他们的女儿云筝一并同行。

    帝位更替，刘氏皇权旁落，朝廷在这两年间经历了巨大的变化，然而时光行至这座乡间小院时，放缓了脚步，如涓涓细流，潺潺而去。

    “妈妈！”身后传来吴恩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平姽芷的思绪。自从第一次发声，他就一直叫她“妈妈”，从未变过。

    平姽芷笑着回头，映着阳光，那张与贺君逸颇为相像的小脸上，眸子闪着晶亮的光。平姽芷叫着他的名字，向他伸出手去。

    他背着双手，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的踱过来，俯视着坐在板凳上的平姽芷。“妈妈，闭上眼睛，我有礼物给你。”

    平姽芷瞥了眼他，手搭凉棚看向太阳：“恩儿怎么这么好，有礼物送给妈妈？不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妈妈辛苦给恩儿做饭，五叔教恩儿读书写字，恩儿自当回报。先回报妈妈，等五叔回来恩儿另有礼物。”

    “这么乖？”平姽芷半信半疑的盯着他。

    他紧绷着小脸：“请妈妈先把眼睛闭上。”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平姽芷只好闭上眼。吴恩拉过她的手，把一段短小的东西放在她手心。

    “这是什么呢？羽毛？不对，没那么轻。豆角？”

    平姽芷闭着眼睛饶有兴趣的猜手心的礼物，忽听吴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妈妈，你睁开眼睛看看不就知道了。”

    “啊——”一声惨叫，一截黑漆漆的蜈蚣掉在地上。早已逃到门口的吴恩笑得前仰后合，得意的晃着手里的另一段蜈蚣：“妈妈，别怕。那是被我切成两段的蜈蚣，在太阳下晒了一天，又在月亮地里晾了一宿，早没毒了！”

    平姽芷怒视吴恩：“什么不好学，非学你九叔！臭小子，你给我过来！”她抄起板凳“嗖”的朝吴恩砸去。

    吴恩三岁就跟着贺君逸学武功，一闪身，轻而易举的躲过小板凳，跑出院子。只听他在院外喊了声：“五叔！”

    平姽芷嘴角泄出一丝笑，终于有人帮她一起整治这个小魔头了。

    “兰姨！”

    “恩儿乖！”

    平姽芷立刻变了脸色，冲出院子。

    粗布宽袍的贺君武依然难掩风华，而农妇打扮的平椒兰也极具风情。阳光显得有些刺眼，平姽芷眯起眼睛，朝平椒兰笑了笑，挎住贺君武的胳膊。

    两年前，她和小九来到这个院子的第二天，就发现他们隔壁的邻居是平椒兰两父女。

    “芷儿，恩儿这孩子真是越来越可爱了。”平椒兰牵着吴恩的手，目光从平姽芷飘到贺君武不冷不热的笑脸上。

    “是啊，越来越可爱了。”平姽芷一把拉过吴恩，搂住他的脖子，捏着他的脸蛋。“小五，恩儿说有礼物给你，我们回去吧。”

    贺君武点了点头，将手里的一包东西递给平椒兰。

    平椒兰娇媚一笑：“多谢君武帮我提了这么久。”

    平姽芷分明看到她接过东西时贴了下贺君武的手指。她忙搂紧了贺君武，拖进院子。

    “恩儿有什么礼物送给五叔？”贺君武边走边问，一回头，吴恩早没了踪影。

    “这小子，哪有什么礼物？刚才还用只蜈蚣吓唬我！”

    看着她气鼓鼓的脸蛋，贺君武笑出了声。他停下来，拂过她额前的碎发，掖在耳后。

    “小五，我们也生个孩子吧，比吴恩听话一百倍，聪明一百倍，好不好？”平姽芷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像打秋千一样挂着。

    “好是好，只是苏遮说你的身子还没调养好。”

    “都两年了，早该好了吧。苏遮的医术靠不靠得住啊？”

    贺君武笑了：“不如改日我们到城里请位名医看看？”

    “好啊！”平姽芷一蹦老高，立刻又垮下脸来，“可我们不是不能进城吗？”

    “贺君武和平姽芷当然不行，但如果是别人，不就进了？”

    “对呀！易容！”她踮起脚尖，吻在贺君武额头，“相公，你真聪明！”

    贺君武宠溺的望着她笑，搂紧她的腰。

    “去把你给吴恩买的书本放在屋里。大哥大嫂就快回来了，准备开饭！”

    贺君武放开她，转身推开门，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一钵墨汁从门框上掉下来，全泼在贺君武头上。

    门口响起偷窥的吴恩奸邪的笑声。

    “吴恩，你给我站住！”平姽芷猛追去，未到门口就听见吴恩一声惨叫。只见吴恩扭曲的小脸先伸进院门，紧接着是被揪得通红的耳朵，顺着铁钳一般的手望去，平姽芷忍不住笑出了声：“臭小子！碰到你的克星九叔，看你还耍什么花样。”

    午饭过后，平姽芷把贺君武沾满墨汁的衣服拿出来洗。看着泡出的满盆黑水，她就忍不住想笑。以前听说男孩子小时候越淘气长大越有出息，照这个理论，吴恩以后绝对是个大人物。

    “贺家二嫂子，洗衣服呢？”

    门外探进一个脑袋，露出菊花一般的笑脸。

    “王婶！”平姽芷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迎了过去。自从住进这个小院，贺家二嫂子，就成了平姽芷的官称，不知不觉，她已经适应了别人这么乡土的叫她。

    王婶冲着她神秘的一笑，拉了她的手走到院外墙角的阴凉处。“贺家二嫂子，没碰见你家大嫂，这事我就跟你说了。”

    平姽芷看着她朴实的笑脸，点了点头：“我大嫂睡午觉呢，有什么事您跟我说也是一样。”

    “既然这样，我就开门见山了。”王婶非常诚恳的握住平姽芷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两拍，“你家小三年纪也不小了，长得一表人才，怎么到现在也没成亲呢？我们村里几个长辈，看着都着急，也不知哪家姑娘能配得上他。”

    平姽芷讪讪的笑着，心想，原来古代的三姑六婆也喜欢做媒这个活计。“王婶，他的事就让他自己做主吧，我们……”

    王婶脸一绷，打断了她：“长嫂为母，这事你怎么能不管呢？我看隔壁平家那姑娘就不错，人长得漂亮，性情也好，温和有礼……”

    正说着，吴恩突然从她身后跳了出来，大叫一声：“王奶奶好！”

    王婶虽然被吓了一跳，还是立刻绽开了笑容，摸着吴恩的头，惊喜的说：“贺吴恩，真调皮，吓了奶奶……”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扑来一个东西，嗡的一声飞过，吓得王婶急急退后几步，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倒下，幸好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

    “吴恩！”一声厉喝，在王婶背后响起。

    吴恩拉回用丝线拴住大腿的蚂蚱，忿忿的瞪着扶住王婶的小九。“我就是不喜欢她叫我全名！”

    平姽芷强忍住笑，揉着吴恩的头。当初来到这里隐姓埋名，贺君逸就给他改了贺吴恩，这个怎么叫都不会错的名字。可吴恩非常不喜欢这个新名字，每每有人这样叫他，他都会想方设法报复。

    “没事，没事。”王婶从小九怀里挣扎起来，宽厚的连连摆手。回头感激的看了眼小九，对平姽芷啧啧赞道：“看你们家小三，真是一表人才！我先回去了，那件事，你们好好商量商量。我等你们回话。”

    平姽芷点着头干笑了几声，见小九的眼角抽了抽，明显他也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

    看着王婶越走越远，吴恩幸灾乐祸的笑起来：“三叔，王奶奶想把你许配给兰姨，以后是不是要叫兰姨三婶了？”

    小九的脸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发作，朝吴恩冲过来。吴恩吓得直往平姽芷身后躲，两个人一个追一个跑，围着平姽芷转圈。她笑得前仰后合，还不忘给他们加油助威。

    当新一天的太阳在东方升起，平姽芷和贺君武已经穿着粗布衣裤、包了头巾、戴了斗笠，扮成农家夫妇混在入城的队伍中。

    两年没来长安城，平姽芷像只雀跃的麻雀，又蹦又跳的跑在贺君武前面，东看看，西瞧瞧。贺君武则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从没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她仿佛是他的航标，指引着他的方向。

    走过市集，人多起来，贺君武只好加快脚步，迎着朝阳，眯起眼睛，跟上平姽芷。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他趔趄着后退两步，回过头，见到一个匆匆而去的颀长身影，素色袍子。他回头，与贺君武对视时目光一滞，随即绽开一抹别有意味的笑，便隐没在人群中。贺君武愣在原地，那抹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乎有张面孔藏在记忆深处，被时光的浓雾遮住。

    “回春医馆啊，小五！”平姽芷望见前面的幌子，一回头，见贺君武在远处人流中愣愣的望着身后。她跑过去，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贺君武转身，笑声却在另一边响起。他转向另一边，平姽芷正在那里得意的笑着。

    “你刚才看什么呢？”平姽芷挎了他的胳膊，慢慢的在人群中踱着步子。

    贺君武一愣，随即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个人有点眼熟。”

    平姽芷也没在意，伸手越过人群，指着不远处的招牌：“你看，回春医馆到了！”

    郊外的风暖暖的拂过面颊，带着春的温暖，催开一朵朵花，催熟一颗颗瓜。

    平姽芷张开双臂，在田埂上走成一字。手心紧握着一个随手摘下的小毛桃，像孵蛋一样，捏得手心都出了汗。

    贺君武跟在她身后，落下一段距离，并不急着赶上。他仰起头，迎着春日暖阳，脸上泛起柔和的光。他一身粗布衣裤，斗笠背在背上，裤管挽起一段，露出脚踝，脚下蹬着草鞋。，当年谪仙般疏离的气质全然不见，此刻的他，不过是个田间地头的村夫，祈祷天降甘露，收成丰厚，企盼天神送子，开枝散叶。

    “小五，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送面锦旗给那个大夫？上面绣四个大金字：送子观音？”平姽芷忽然蹦着转回身，歪着头看贺君武，装出认真的神情。

    贺君武低着头嗤嗤的笑。他停下脚步，轻声问：“芷儿，你说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一定是男孩。”平姽芷笃定的说完，转回身，继续在田埂上走着一字。

    贺君武没迈步，在她身后大声问：“为什么？”

    “男孩是哥哥嘛，女孩只能是妹妹！”

    她碎步跑起来，风裹着她的身体，是幸福的手臂轻柔的拥抱。

    手中的小毛桃不小心掉了，顺着地势滚进旁边的玉米地。她想也没想就跳进玉米丛，高大的玉米遮住了她的身影。

    贺君武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阳光晒得他的脸微微泛红。他跟着冲进地里，拉起正蹲在地上仔细寻找的平姽芷，飞快的跑起来。平姽芷莫名其妙的被拉着跑，头巾掉了，发髻散了，长发从玉米叶子上擦过。

    “啊！”一声尖叫，她突然停下，也拽住贺君武。

    贺君武回过头，只见她的长发和一株玉米纠缠在一起。

    “小五，帮我……”

    贺君武突然把她往怀里一拽，她的脸因为扯痛而扭曲，声音也哽在喉咙里。他的脸伸过来，挡住了她眼前的一小片天空。她眨了眨眼，他的眼神怎么变得这么迷离？不同于以往的空旷，竟然有种勾魂摄魄的魔力，一丝一缕的抓住了她的眼神、她的心。

    一瞬的失神，他的唇已经盖住她的唇，温热而霸道。两个灼热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她的长发从玉米叶子上滑下，落在脚下的泥土中。

    微风吹过玉米地，却带起剧烈的晃荡。

    平姽芷突然坐起身，手抵住贺君武的胸膛。“你有没有听到，好像有喘气声。”

    “是我们的吧。”声音很慵懒。

    “还有沙沙声。”

    “是风吧。”

    “万一被人看见就糟了，还是回家吧。”

    看着她恳求的眼神，贺君武无奈的笑了，松开了她。

    平姽芷转过身，想拿回外衣。然而当她的背完全曝露在贺君武面前，他的心像猛地被人抓住，攥到窒息。那白皙的皮肤上，狰狞着道道斑驳的疤痕，有粗有细，有新有旧，像一条条长着獠牙的毒虫，啮噬着贺君武的心。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却是第一次光天化日的直视，才这么刺眼。初到新野，是他送她回歌舞坊，才有了十条鞭伤。两年前，是他设计害死了刘衎，才有了三十道棍伤。他总是说要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害，不让她流泪，可她身上、心上的伤全是拜他所赐。两年前他以为永远失去了她，已经求王莽放她和小九离开，谁知道她还是原谅了他，义无反顾的回到他身边。这份情意，让他情何以堪？他一把抱住她，轻轻吻她的背。如果这一吻能磨灭她所有的伤，他不惜吻到天荒地老。

    平姽芷的背一缩，表情有些勉强。“小五，别……”她挣了挣，“全是土。”

    贺君武痴迷的继续着他的吻，声音堵在她背上。“我不怕。”

    “我怕。”她从他怀里挣扎而出，“该和泥了。”

    贺君武无奈的笑出了声，揉着眉头晃着脑袋。她傻傻一笑，披好了衣服。

    平姽芷站起身，刚要走，就被贺君武又拉倒在地。

    她温柔的望着他还略带潮红的脸颊，甜甜的说：“回去吧，小五。”

    “我背你。”说着，贺君武蹲在她身前。

    她爬上他的背，他的手把住她的膝窝，左掌尽量轻柔。他知道，那里有一个深深的伤疤，阴天下雨的时候，她都会疼。

    她的脚垂在他身体两侧，一荡一荡的，悠闲惬意。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掠过一株株玉米，五指轻动，像要在田间弹成一曲幸福的歌。

    贺君武背着平姽芷穿过田野、走过树林，路过青苗、春花、绿草、高树。当他们走上村头那条小路时，平姽芷手里多了两个花环，一个带在贺君武头上，一个带在自己头上。粉嫩的桃花、明黄的刺梅，还有各色叫不出名字的烂漫山花，招来了贪恋甜香的蝴蝶，绕着他们追逐飞舞。

    进了院子，贺君武放下平姽芷，胸脯起伏着，重重的喘气。平姽芷只好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把头上的花环塞在他手中，顽皮一笑：“我去把背上的泥洗了，你好好歇会吧。”说着，她蹦跳着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