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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口,一袭黑影,就快要被大雪吞没。浓黑的眉间像雪白的梨花绽放。
小九望眼欲穿的等在未央宫外,午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搅得他心神不宁,似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那细细的牵扯是心头实实在在的惦念,从未如此强烈。
大雪如瀑布般遮住视线。另一侧,宫门中,侍卫们拖出的僵直身体,像枯叶一样被丢弃,那纯白的衣裙像开出了血色花朵,墨黑的长发凝结着粘稠的红浆。
像一只冰冷的铁手洞穿胸膛,撕扯出鲜活的心,亲眼看着它流干血浆,失去温度。短短一条街的宽度,却像隔了银河,晚一步,心就会停止跳动。
小九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扑倒在地,撩开裹着血的发缕,露出惨白的面庞,熟悉得让他不忍相认。
“芷儿——”
悲呼声令守门的侍卫都不禁动容。同样年轻的他们没见过战争,也没见过这么多血。
小九背起她,揽住她膝窝时,如按在泉眼上,红色顺着指缝流下。他的心随着她的腿猛得一颤,他却快乐得想笑,她还活着,还能感受到疼痛。
他施展轻功,飞奔在长安街头。
他曾对自己发誓,要保护她和她爱的人,但他后悔了。他要带着她离开,谁也不顾,只护她在羽翼之下,远走高飞。天大地大,总有一方乐土,让她不再受伤,安乐的活下去。就算没有,他也要为她筑造。
烛火的微光浸透一室旖旎。
一张失血的脸孔掩在披散的长发中,苍白却依然精致。灰白的下唇留下一排细小的疤痕结着血痂,清晰的重映当时的伤痛。身上的衣裙松垮的遮住身体,过分的洁白似是刻意掩饰伤痕。
床边的男子,脊背挺拔,精瘦英武,却难掩满面的憔悴,眉目间裹着淡淡的忧伤。
已经三日了,她仍未醒来。请了大夫,说伤不致命,上了药,已无大碍。可为何还不醒?难道是怕醒来将要面对的一切?
长安城的富商吴家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不知去向,隔壁的贺家也人去楼空。然而他带着她躲在这间小小的斗室,错过了一切。
虽然她一直昏迷,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蜡烛燃了又灭,他与她同呼吸一室空气,时光只在他们两人的皮肤上划过。原来只要这样静静的望着她就好,只要她平平安安,他只需在一旁,默默守护就好。
许多年前,当他遇到生命中除了娘外的第一个女子,只希望她喜欢他送的青虫。愿望如此简单,却落空。生命中第二个美好女子,他只想娶她为妻,尽管那时的他未必明白妻的真正含义。愿望还是如此简单,却破灭。生命中的第三个女子,他没希望过什么,只是像路人一样看着她。她因为小小的误会戏弄他,又答应无论如何都会跟他说话,教他听雨来静心。他的愿望从此开始多起来,希望她喜欢他的礼物,希望陪在她身边,希望看到她笑,耍赖的求他做事。当生命中第四五六七八个女子扑面而来,她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反而淡化了其他女子的容貌,再美也比不上她的笑颜。他才察觉,这是一种从未体验的情感,无所谓占有,只想远远的注视。她不必在意他的存在,只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就好。然而胸中的情感在见到她满身是血的瞬间爆开,变成野兽般的占有欲,恨不得把她装进心里,再也不让任何人碰。对她,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的愿望?从何时开始,生命中多了一根细丝,一头缚住他的心,一头黏着她的一笑一颦。
然而他没有带她离开长安,而是栖身于这一间小小的斗室,只因为娘临终的话始终回荡在耳边。她不是卑贱的货品,她的幸福和快乐应该由她自己选择。
他的眼角一抽,轻微得如同烛影跳动,心里却卷起巨大的漩涡。
战场杀敌,他勇往直前,面对高手强敌,他也从未退缩,却在这一刻,苦涩的品尝着害怕的滋味。或许,她永远这样安静的睡着,该有多好,至少只属于他们两个的时光会绵延不尽。一旦她醒来,选择的不是他,那么他只有再一次退回到她视而不见的阴影中去。
睫毛轻颤,那蛛网上的蝴蝶放弃了死亡,又挣扎起来。
清光一缕,水晶般的眸子亮起和烛火一个颜色的光。
意识尚未清醒,疼痛已经来袭。
一只温热的手掌抚在她的脸上,束起茧的心瞬间融化。
她抬起眼时,看到的是小九满是疲惫、胡茬纵横的脸,却不知他的手在她没一块好肉的下身犹豫了许久,终是不忍按住因疼痛而抽搐的腿,才放在她的脸上。
“别动,忍着点,芷儿。你的腿骨折过,又受了箭伤,休养不好,会留下隐疾的。”他声音温柔,布满血丝的眼中氤氲着清润的光,像良药,抚平她心头丑陋的伤疤。
“小九。”她轻轻唤他,泪已落下。每一次,都是他,从死神手里夺回她,虎山是、王莽府中是、皇宫也是。
他轻轻拭去她的泪,抿着一丝淡淡的笑:“芷儿不哭,会好的,都会好的。”
有一种力量,不需要太多言语,就足以摧毁一切,重建一切。
“小九,带我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等你伤好了,我们就走。”
一个月后。
平姽芷已经能下地行走了,只是左腿的箭伤过重,还一瘸一拐的。
那天醒来之后,她才知道,小九从宫门口救了她就直接来了闲云雅舍密道的斗室中,偶尔会有个叫云姐的女子来帮她换药,其他时间都是小九悉心照料,喂饭喂药。原来,不见天日,不问世事的日子这么温馨。小小的斗室,四方天地,关住他们两个,再容不下更多。不知昼夜,时光似永恒,身上的伤一日日好起来,心头的伤也可以视而不见。她的音容笑貌全融化在他温暖的目光中。当年冷似寒冰的小九也有温柔如水的一面,他的心,她又怎会不懂?或许能磨灭过去的一切,抛开经历过的往昔,就这样停在此刻,是最好的选择。
“小九,我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趴在床上,一个多月,已经习惯了这种姿势,也习惯了小九默默坐在床边,一句话不说,等烛火燃尽。
小九继续沉默。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云姐将贺君武的休书交给他,告诉他,五哥的心愿就是让他带着芷儿远走高飞,不再受任何束缚,自在生活。这些日子,那封休书一直揣在胸口,他却从未对她提及。一个多月来,她没问过关于贺君武的一字一句,仿佛这个人从未在她的世界存在过。但他知道,这恰恰是她心结。要带她离开,过真正自在的生活,就必须打开这个结,而那封休书,绝不能成为强留她在身边的锁镣。
“三哥全家惨遭酷刑,背井离乡,亲人一个一个惨死雪原。他恨皇上本无可厚非,身为暗人,效忠主子,也没有错。”
“我没有怪三哥,他是个可怜人,只能怪这个世道。”
他们的声音在光晕中轻巧流转,再自然不过,似有种默契沉淀在空气中。
“你也不要怪五哥。七哥的死不该归罪于他。”
她目光一滞,定格在不远处的灰墙上。
“七哥是被王获打成重伤,熬不过去了,五哥才想出这样一个计策,七哥死,王获以死谢罪,找具尸首扮成王获的样子,既不伤害他的性命,又能让老爷有机会回长安。事成之后,换得四哥和青茵的自由。而那碗药,只是希望七哥早点摆脱痛苦。可后来,谁也没有想到,六哥出走,老爷竟然真的给王获服下了□□。”
平姽芷转头看着小九,虽然没说话,但他明白她想问什么。心头像有什么被抽离,那美好也一点一点远离他。他已经可以预见结局,仍执着的朝着尽头走去。
“五哥向往的生活,只是能跟他相爱的人平静度完一生,可他不能,就更加希望兄弟们可以。没人知道五哥心里有多苦,能让他不惜欺骗老爷,让八哥诈死,放他走。那是他生平唯一一次和爹大吵,气急吐血,病了很久,直到你来到贺家才慢慢好起来。爹只好妥协。而后是四哥,爹没再阻止,默认了他的作为。七哥虽然不在了,可我从来没怪过五哥。因为我知道,如果那是他自己的命,只要能让四哥和青茵去过他们想要的生活,他也愿意牺牲。”
平姽芷低垂的眸子中有某种光影在流动,他多希望那是为他动容,然而这一切只是为他人做嫁衣。仿佛一件已经在手的珍宝,又将它拱手送出,会心痛,撕扯般的疼痛,却不悔,都是他爱的人,他都要守护。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在大哥家后院捡到的密道地图?这些地图向来都由五哥保管,他做事一向谨慎,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掉在大哥的后院?一定是五哥故意丢给我们看的。”
“怎么可能?他要杀皇上,怎么会帮我们?”
“按照三哥的说法,五哥至少提前一年就开始谋划制毒了。但是以苏遮对药理的研究,绝不至于要花一年时间。我想,五哥一定知道我们的计划,希望你在他杀皇上之前救出皇上,所以才拖到皇上生辰第二天动手。”
“不可能,他准备了两套方案,非杀了皇上不可!”
“那应该是用来蒙蔽老爷的。一年前,你被困王莽家,我去救你。那时,我一个人被王府十几个护卫围困。那些人武功高强,招招下狠手,我根本没有突围的可能。我看见守门人冲进府里,应该是去报信,不一会儿出来,对着人群高喊:‘你们守在这里,我去西边柴房看着人!’然而很快,那些护卫就败下阵来,我才能长驱直入,救下你。”
平姽芷听他轻描淡写的回顾,才知道原来小九是冒着生命危险闯进安汉公府去救她,眼中顿时泪光点点。
小九避开她的目光,淡淡的说:“我怀疑,那些护卫之所以会突然溃败,正是五哥与王莽达成某种默契,而且说不定就是为了救你。”
“救我?”她还来不及感动于小九的舍命相救,就已经被这句话惊呆。
“大嫂说,当时五哥应该也在安汉公府。如果老爷以你的性命相逼,五哥一定会答应他的条件。弑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换做爹或三哥,我相信,但五哥,绝不会做,除非,是以他最重要的人相要挟。”
平姽芷低下了头,脑海中一片空白。原来全是因为她,一切才沿着历史轨迹发展,才会有人践踏自己的底线、才会有人死、有人痛苦、有人心寒。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噗的一声,烛火燃尽。黑暗中传来小九不辨悲喜的声音:“因为我想让你再认真选择一次,是跟着我浪迹天涯,还是和五哥在一起。”
一室沉默。
原来,有些抉择,真的只在乎一念之间。
长安城外。
一间小小的院子,木头门扉裂开年久失修的缝隙,低矮的灰墙有些破败。一些牵牛花的藤蔓攀在墙头,嫩绿的叶子间含着几颗细小的花苞。
阳光洋洋洒洒的泻下,为院中俊美的男子镀上一层金光。破烂的藤椅丝毫挡不住他的绝代风华,一袭白衣更显出谪仙似的不凡气质。
两个月前,这座废弃很久的院子搬来了它的新主人。村民们很好奇他们的身份,两位男子即使换上粗布衣衫也难掩华贵气质,唯有那位女子,裹上头巾就与乡民一般无二。多方打听才得知,他们是落魄的书香门第,当今朝廷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他们这些修习老庄的读书人就无用武之地。村民分不清老庄还是孔孟,只知道他们是读书人,便刮目相看。
两个月的时间,弹指一挥。光阴仿佛静止在贺君武身下的这张藤椅。就这样一直坐着,经历日出日落,冬去春来。
王莽履行了当年在杜汀芳灵前的诺言,贺家效忠三十年后,放他们归隐。但于鸿尚在他府中为质,贺之祥来了长安以后也一直留在王府,再没露过面。贺家两兄弟被安置在这个不知何时置备下的小院,不得离开,不得擅入长安城半步。
两个月的田园生活,实为圈禁,倒也过得惬意。贺君逸和苏姮种田养畜,贺君武教导吴恩读书,吴恩则像撒缰的小野马,田间地头疯玩,身边左右总能听见他开怀的脆笑声。
似乎多年来盼望的就是这一刻,无忧无虑的生活。看着大哥一家三口美满的笑容,他也会笑,却总在夜深人静,对着澄明的夜空叹气。终于有一天如此之近的触到梦想中的幸福,却少了她,便少了生命的色彩。快乐,也是遗憾,心头永生的黑洞,纵使拥有女娲娘娘的五彩土石,也无法弥补。
雨后,彩虹之下,淋湿的双手紧紧交握,愉快的荡在他们中间。雪中,紧紧相拥,纠缠的身躯轻轻晃动,奏出最美的乐曲。春花秋月,日日相守,那些桃红色的光阴摇曳着思绪。他牢牢抓住左胸,最美好的记忆全珍藏在此,每日翻开,每日回顾,已足够品尝一生。
微风轻拂,树影摇曳,阳光像小童,顽皮的眨着眼睛。
门扉的裂缝处忽然一黑,敲门声随之响起。
贺君武藏好所有的记忆,换上一副面对借盐借米的乡邻专有的笑容,拉开了院门。
一瞬间,阳光格外刺眼。
当对面那张面孔清晰的映画眼前时,仿佛已经折磨了一个世纪。
那笑颜,如阳光,却比阳光更绚烂,如彩虹,却比彩虹更明媚。
原来今生所有的挣扎,都是为了这一刻,都是为了听到这一句。
“小五,我回来了。”
完好无损,完璧归赵。
小九站在光影中,只一瞬的僵滞,就化为淡然神情。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从今以后,他不会只躲在她身后,而是要挡在他前面,守护她的港湾。
“五哥,我把五嫂送回来了。”
一声“五嫂”如同针刺,可这是她和他不约而同的选择,是默契吗?还是永远的错过?
来不及怔忡,她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抱得再紧也不为过,生怕稍稍一松她又消失不见。这一次,他不会放,再也不放。
她的头枕着他的肩,一如往昔的每一次相拥,只是眼底干涸如荒漠。延续相守到老的誓言,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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