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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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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姽芷笑起来,朗声说:“可好玩了!是我家乡特别流行的一个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不过冒险就不合适了,三哥你也说了,皇宫禁地,还是别乱跑的好。就真心话吧。我们石头剪子布,赢了的人问一个问题,输了的人必须回答真话,否则……”平姽芷故意拖长声音,一抹飘忽的笑浮在唇边,让她的神色立刻变得危险起来,“对方就会在三天之内,死于非命。”

    “芷儿!”卫陵惊叫起来,面颊明显的抽搐着。

    平姽芷噗嗤一声笑了,拍了拍卫陵的肩膀:“三哥,你放心好了,我才不舍得你死呢!除非,”她停了停,望向卫陵那扭曲的面容,淡淡一笑,“除非你想要我死。”

    “我怎么会想要你死呢?”

    “那就行了,我教你石头剪子布。”不等卫陵再说什么,平姽芷就拉着他一屁股坐在雪里。两三次之后,卫陵已经学会,平姽芷迫不及待的大喊一声:“我们开始吧!”

    天空里忽然卷起一阵寒风,平姽芷抽了抽冻得红红的鼻子,搓了搓手,握成拳,藏在背后。“石头,剪子……”还没喊完,卫陵就解下斗篷披在平姽芷身上。她全身一僵,只听卫陵在耳边轻声说:“石头、剪子、布。”一只拳头摆在眼前。平姽芷下意识的伸出了手掌。

    “我输了,你问吧。”

    平姽芷这才回过神,连忙摇头:“我后出的……”

    “你问吧。”

    平姽芷被卫陵打断,发现他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平静,眸子中的光似一马平川,只是望不到边。她张了张嘴,突然发现声音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

    卫陵诡秘的一笑:“怎么?你不敢玩了?有皇上的在天之灵看着我们呢,怕什么?”

    平姽芷愣住,怎么换成他在鼓动自己呢?下面的问题,是她想问、却不敢问的,答案她也许根本无法承受。可一想到当天刘衎在这里艰难而又坚定的答应她的事,她的心就像被利刃刺穿,疼得死去活来。

    “皇上是怎么死的?”

    卫陵惨淡一笑,他料定的没错,她果然想要知道这个问题,而且已经怀疑到他。

    “中毒。”他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害怕,卷在风里,从西北飘向遥远的东南方。

    “什么毒?”

    “你不是说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

    平姽芷抬眼,卫陵抿着一丝笑,像是得意,像是挑衅。她突然有种想要打败他的欲望,尽管这里不是金戈铁马的战场,但为了刘衎,为了珣儿,也为了她自己,必须打这一仗。

    第二轮,她在他出了剪刀之后一秒伸出了自己的拳头。

    “皇上中的什么毒?”

    “和小七一样的毒。”

    “小七中的什么毒?”

    “这一轮的问题我已经答过了。”卫陵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窃喜。

    平姽芷心头的一块旧伤疤被揭开,毫无防备,所以疼得让人窒息。

    “是我害死了小七!”

    贺君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落下的泪仿佛握在她掌心,像滚开的水,烫得她皮开肉绽。当年,她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可以自欺欺人,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如今,她不想再逃避,即使真相会让她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也决不。

    又一次后出,又一次胜出。

    “小七中的毒是……”

    “我不问这个问题!”平姽芷厉声打断了他。他在转移话题,新野家中那个憨傻的三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狡猾?

    天空又落下雪花,碎乱的纷飞在风中。平姽芷眯起眼睛,身边的卫陵模糊在风雪之中。

    “是谁给皇上下毒?”

    卫陵一怔,像有根钢丝一下一下牵引着心头的伤口,每一下都多疼一分。他一把抓住胸口,喘着粗气,艰难的发出一个声音:“我——”

    有时,明明可以预见的事,真正发生的时候,仍然难以接受。像跌落在沼泽地,平姽芷觉得身子不断的往下沉,沉入深深的泥塘。她甚至没有听清自己喊了“石头剪子布”,甚至没有看清卫陵出了拳头还是手掌,只听见卫陵的声音回荡在耳边:“皇上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聪明,善良,还很勇敢,可他只是个孩子。皇宫满是算计,可他总以为周围都是好人……”

    “石头剪子布!”卫陵突然高叫着打断了她,直接伸出两根手指,杵在她轻轻攥起的拳头上。

    平姽芷抬眼看着卫陵,无力的说:“我只想知道真相。”

    卫陵长出一口气,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背影很快被越下越大的雪染成白色。

    “我只知道,老爷要杀皇上,是因为皇上先对老爷起了杀心。我从二哥那里拿到□□,按照事先的计划,本该在皇上生辰的第二天。那日刚好是我当值,我会在皇上每日用的药膳中下药,药膳是药引,而真正引发毒性的是皇上每日一剂汤药中的一味草药。就算田英试毒,也试不出来。这是我在皇上身边一年搜集到的资料,又交给苏遮研究了大半年,才制成的毒。只可惜,我太心急,苏遮的药,没派上任何用场。”卫陵喘了几口气,吸入的冷气让他喉头发痒,急急的咳了几声,呼吸顿时变得急促,“那晚,我看到田英拉肚子,还晕倒在恭房外,这简直就是老天赐我的机会,连老天都不愿意皇上活过这个晚上。没有药膳,可我有应急的□□。本来是为了防备万一苏遮的药不能成事,就在第二天晚上用这剂药代替皇上的汤药。可我等不到第二天了。看皇上躺在床上,呼吸一点一点的消失,我这么多年来受的苦,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就是为了这一刻……”

    卫陵轻轻的笑声在平姽芷听来是那么刺耳,心中那个憨憨的三哥一瞬间变成了杀人为快的恶魔,但真正让她的心痛的,是始终晃在眼前的另一个身影,却没有出现在他的叙述中。

    “我发现皇上留书给田英,他竟然要带着皇后出宫,太可笑了!我一把火烧了信,不能让田英看到,他忠于皇上,为皇上净身,可皇上却自己出宫,留下他、不顾他的死活!还好我早了一步,把这个没良心的皇上提前送上西天!”卫陵偏执的直着脖子,放声大笑。

    平姽芷蓦地站起身,眼里的泪冲了出来:“为什么?皇上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卫陵猛的转过身:“我恨他,我恨所有姓刘的人!”他咆哮着,怒气卷起他的袍角,在风中猎猎翻飞,“当年我爷爷不过犯了小错,就因为得罪了皇上宠妃的家人,那个狗皇上就把我家的男丁全部施以宫刑!那一年,我才六岁!二十多年了,我一直不男不女的苟活在世上,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让刘氏皇族也尝尝断子绝孙的滋味!”卫陵的脸孔扭曲着,狰狞如恶鬼,却突然间笑起来,“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王珣入宫为后,我本来就是个阉人,做宦官再适合不过。皇上竟然留我在身边伺候,真是天助我也!只是可惜了鸿叔,替我在老爷家为人质。”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底那些翻涌的墨黑而粘稠的液体仿佛一下子喷出胸腔,呼吸顺畅了许多。

    平姽芷觉得头脑里像有把大锤,大力敲击着脑壳,每一下都头疼欲裂。许多个问题充斥着,搅成一团,想问,又不知如何去问。

    “鸿叔……什么人质?”

    卫陵的面孔已经恢复如常,望着平姽芷惨白的脸,不禁有些心疼。瞒,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何况纸包不住火,又能瞒得了多久?

    “爹很早就到了新野,而老爷那时在长安,爹思量再三,决定将小六送到老爷府上做人质以消除老爷的疑心,小七离不开哥哥,就一起去了。之后,就是我。我入宫,爹就把鸿叔送了来。”

    平姽芷的嘴角扯出一丝惨笑。没想到年轻时的王莽就已经这么多疑。真的看错了人,是自己太笨,还是他隐藏太深?想到王莽,那个身影又浮了上来,心头被一层一层撕开的疤痕,又痛起来。

    “是谁给小七下的毒?”

    “小五。”

    答案,她并不意外。

    “毒杀皇上,谁的谋划?”

    “小五。”

    答案,她依然不意外,只是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在脸颊冻结成冰。

    大雪漫天翻飞,白茫茫一片,糊住了灰暗的世界。对面的卫陵像被撕碎成千万片,零零落落的拼起,身影斑驳不清。突然一声大喊,震动了这个碎乱的世界。

    “石头、剪子、布!”

    “你不用问了!我都告诉你!皇上从来没要杀王莽!可我知道王莽早晚会杀皇上,所以我要带他和珣儿出宫。本来去年夏天就已经走了,都是因为我!我对他说,如果他出宫,一定带我三哥一起离开,我三哥不该属于皇宫,他也该过悠闲自在的生活。可带三哥走就不能带田英。田英是孤儿,每年都是皇上跟他分一碗寿面。皇上想跟田英再一起过最后一次生日!都是因为我,求皇上带我三哥一起走,才拖到了冬天。我害死了高虎,现在又害死皇上,害死田英。”她突然盯住卫陵,凌厉的目光穿透弥散的雪花,刺穿卫陵的眸子,“都是因为我这个该死的帮凶!”

    她突然转身,纵身跃下了废墟,却重重摔在地上。

    迷蒙的大雪中一声脆响,玉碎瓦殇。

    平姽芷艰难的撑起身子,手掌下碎成几块的玉佩灼伤了她的眼。那青绿颜色,裹着鲜红的血,犹如熊熊烈焰,燃烧在皑皑雪原之上。火焰中,高虎、刘衎、田英站在她面前,狰狞着面孔,朝她一步一步逼来。

    “啊——”一声惨叫刺破阴沉的天空,也唤醒了废墟顶上怔忡的卫陵。

    大雪中飞跑的身影牵引着他从废墟上一跃而下,追随而去。

    她身上的黑灰斗篷被狂风卷走,一身白袍的她,只一瞬间,就消融在大雪深处。

    他一直跑,没有方向,没有目标。

    “带我三哥一起离开,我三哥不该属于皇宫,他也该过悠闲自在的生活。”

    她的哭喊响在耳畔,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经死了。眼泪被风吹得四散飞去,全然不见踪迹。

    飞奔。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比丧钟之声更刺耳。雪片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割过面颊。

    发簪早已不见踪迹,乌发如一面大旗,纠缠着风雪,猎猎飞舞。

    膝头、小臂、手肘、手掌,擦破的伤口,血珠滴落,在身后的茫茫雪原留下朵朵红梅花般的印记,又瞬间被大雪埋没。

    风雪迷住双眼,伤痛蒙住心智。她只想一直跑,跑出这个伤她太深的世界,却不知道,上林苑这么大,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她疼惜的三哥,杀死了她想守护的人,摧毁了他们的梦。她爱的丈夫,设计了这一切,也亲手扼杀了她的梦。她珍视的人,一瞬间都变成面目狰狞的魔鬼,挥刀厮杀,而她,原来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是她太天真,还是他们太残忍?

    心像被活生生剥皮割肉,血肉模糊。痛已麻木,泪已风干,而她的世界,比这冰天雪地更加寒冷。

    “什么人?”

    树丛的另一侧,几双警觉的眸子,射出凶光。

    “站住!”

    继续跑,她只想甩掉这血腥肮脏的世界,甩掉后悔不已的心痛,甩掉杀人帮凶的自己。

    银光一闪,如一道飞虹,刺穿深厚的雪墙。

    一只迷路的小鹿,跌跌撞撞误入猎人的包围,利箭刺穿骨髓,扑通倒下,血染白雪。

    没有痛感,只是无力站起。她艰难的往前爬,也许只有前方才有她逃生的出口。

    猎人收网,数只铁靴踏在她单薄的背上,骨节咔咔作响。

    她放弃挣扎,像虎口下的猎物,眼中泛滥绝望的空洞。

    一声厉喝:“你是何人?竟敢擅闯上林苑?”

    平姽芷抬起头,望着这个揪住她前襟的人,满眼迷茫。

    透过她泼洒如瀑的长发,那熄灭的目光似乎触动了某根神经。

    “说!你到底是何人?”他手上用力,竟然像提一件衣袍一样,提她起来。

    风吹开她散乱的头发,露出毫无血色的面庞。对面的目光凝滞。

    “快说,你是何人?”他的手晃了晃,她的身体也跟着摇晃,如风中无力的枯枝。

    “校尉大人,说不定是出逃的宫女。”

    “校尉大人,不然先抓起来,再慢慢审问吧。”

    “本校尉问你话,闯入上林苑,可是得了何人的许可?”他似乎并不理会手下人的七嘴八舌,只一声高过一声的问。

    “出了什么事?”声音从林间传出,踏雪的吱嘎声越来越近。

    眼珠一动,她空洞的目光有了生气,眸子中射出血红的光,凝结成一道寒气,裹着狂风,逼向走来这人。

    他头顶的油伞忽然震了一下,伞顶的雪飘然落下,混在从天而降的雪片中,掩饰这不该有的震动。

    “回宰衡大人,这人擅闯上林苑,身上带伤,形迹可疑。”

    看清了这张惨白的脸,王莽往前近了两步。于鸿撑着油伞跟着走近,面沉似水,眼中的伤痛却掩饰不住。

    王莽逼近她,低声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你不认识吗?”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笑容像极了黄泉路上的彼岸花,透着鲜血的妖媚。

    “原来是椒房宫的宫女。”他退后一步,扯出一抹僵硬的冷笑,“仗着皇后娘娘宽厚就无法无天。皇宫禁地,岂容你这等粗鄙之人践踏?擅闯上林苑,理当杖毙!”

    “你若是杀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的好公爹!”

    对视之间,电光火石,血星飞溅。她嘴角那抹笑,说不尽的倔强,蔑视一切,仿佛死亡在她眼里也不过蝼蚁一只。

    这个女子,曾挽着他的臂,答应每年陪他过父亲节;曾握住他的手,喊他爹;曾帮贺家人一起蒙骗他多年,也曾帮着吕宽害他。这个女子,他曾想占为己有,却最终让给了他的儿子。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子,如今就站在他面前,可看他的眼神,像一掬浴血的火焰,恨不得活活吞了他。

    “来人!”他终于硬下心肠。她的眼神是仇恨,也是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宰衡大人!”这声音如同一把刀,毫不犹豫的斩断王莽连贯的思绪。

    “李校尉有什么话说?”

    “皇上大孝期间,不宜见血。李元斗胆恳请宰衡大人手下留情。”

    王莽扯动嘴角,算是一个笑容:“李校尉怎么就料定本公要杀她?”他的目光飘向李元身后的几个禁军,“三十廷杖,赶出宫去。”

    平姽芷被推到在地,射入膝窝的箭被生生拔出,连皮带肉,血蓦地涌出,如决堤的洪水,染红了白裙,溅湿了白雪。

    一左一右,两根廷杖,如雨点般落下,闷鼓一般敲响她单薄的身躯。

    衣裙下鲜血翻涌,将白色泡进血泉,泉水飞溅,花瓣般装点茫茫雪原。她咬破下唇,一声不吭。血从齿缝间渗出,滑下削尖的下巴。白雪之上一片血红,诡异的妖艳。

    两个军士一左一右架着她,腿脚毫无知觉的拖在地上,犁出两条浅沟,被血灌满。拖过王莽身前时,只听他低声说:“永世不得进宫!”

    她面无表情,翻着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方,睫毛似冻成标本的枯叶,一动不动。

    油伞为王莽挡去了雪片,而伞外的于鸿早已僵硬。

    雪地上留下两条血红的伤痕,绵延而去,似没有尽头。

    一只绣鞋,孤零零的躺在雪地上,沾满血污。

    大雪的世界一片迷蒙。

    李元率禁军散去。

    于鸿轻声在王莽身边说:“老爷,该回去了。”

    “嗯。”王莽应了声,脚下却没动。“回去你打算如何向贺君武汇报?要不要再让王安帮你传个信?嗯?”

    于鸿一惊,王莽已扬长而去。他急忙追过去,风雪中一声脆响,伞把被攥裂一道细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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