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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椒房宫。
这里的陈设没变,主人没变,一切都没变,只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少了喜怒哀乐。
寒气从心底腾起,冷得难以招架,平姽芷抱住了双臂。屋中的火盆,明明烧得很望。
王珣握住窗棂,望向窗外的小径,一如那个晚上的期待,双眸却空空如也。窗外冷风凛凛,刮得她的小脸红彤彤的,却及不上她眸子中凝结的空洞冰冷。
“珣儿——”
平姽芷快跑了几步,就想一把抱住她。
“叫我皇后娘娘!”声音比眼神更冷。
平姽芷猛的站住,心像被蹂躏,疼得全身不住颤抖,眼泪一颗一颗的落下来,流到嘴唇时,已经冰凉咸涩。水瀑隔绝了王珣的瘦小身影,耳边传来的声音透着无尽的苍凉。心里的她,还是喜欢晃着她胳膊撒娇的小女孩,而眼前的背影却仿佛一夜之间历尽沧桑。
平姽芷以为她会扑过来,在自己怀里大哭,但珣儿从始至终没有回过头,仿佛窗外那条小径真能望到她的箕子哥哥。
她走过去,搂住珣儿的肩膀,紧紧贴着她的背。她的身体那么瘦,骨节硌得胸膛生疼,温度却比屋外的冰雪更冷。平姽芷轻轻转过王珣的身体,她的目光却像被牵引,痴痴的留在窗外。她捧着王珣的脸,面向自己,那双曾经灵动灿烂的眼中,哪还有一丁点生的气息,仿佛一潭死水,凝结不动。
往昔那些流光溢彩的日子,在看到王珣的眼睛时,全部化为黑白,只剩下一抹血红。
“珣儿,你别这样,姐姐很害怕。箕子哥哥不会来了,你醒醒吧!”平姽芷大力的晃着王珣,像秋风无情的撼动满树黄叶,王珣的发髻在剧烈的晃动中散乱下来,珠器掉了一地。
王珣眼中的光突然一凝,大力推开平姽芷。她倒退了几步,被卫陵扶住。她惊讶的望着王珣,从来不知道,她竟然有这么大力。王珣瞪着平姽芷,眸子中的怒气逼得平姽芷又往后退了两步。
“箕子哥哥只是贪睡,他睡醒了就会来的。”王珣转回身,倚着窗棂,望眼欲穿的面向窗外。“还有,叫我皇后娘娘。”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穿平姽芷的心,泪水又止不住的流下来。“珣儿,你跟我走吧,我求求你,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要走?”王珣怒声打断了她,“箕子哥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是皇帝,我就是皇后,我哪儿也不去!”
“芷儿,我们走吧。”卫陵紧紧搂住她颤抖的肩头。
平姽芷只是哭,任由卫陵扶着她出了正殿。
“三哥,”她停在小径上,转过头,“你能不能帮我看住珣儿,田英已经随皇上去了,我不想珣儿也……”
想起田英选择一根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随刘衎西去,卫陵的心像被闪电击穿。他长出一口气,对平姽芷点了点头。
平姽芷低下头,无力的往外走,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窗前呆立的王珣。余光扫到一个身影。一转头,看清苏雅正在殿门口,凝视着她,欲走欲停。
“雅儿。”她叫了一声,看出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跟自己说。
苏雅这才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冰凉的触感直通心房,平姽芷意识到她一定有重要的事情,与此同时,看到她的目光扫向了身边的卫陵。
“三哥,你等等我,我和雅儿说几句话。”
卫陵点点头:“我在宫门口等你。”转身离去的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
“雅儿,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苏雅咬住的下唇失了血色,她拉着平姽芷快步往大殿后面走,在墙角停下。雪后初霁的微弱阳光将院中的枯枝画成斑驳的阴影,投射在淡粉色的宫墙上。冷风卷起枯枝,带走雪花,在平姽芷和苏雅的身上烙下狰狞的痕迹,犹如心头的伤疤。
“芷儿,这事我只能对你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苏雅一向温婉的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秀眉蹙成一团。
“是什么事啊?”
苏雅压低声音,紧紧攥住平姽芷的手,战战兢兢的说:“我觉得皇上的死有可疑。”话音刚落,平姽芷便觉得她的手一片潮湿。
出乎苏雅的意料,平姽芷方才还紧皱着眉头,却在听完她的话后,长长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说什么重要的事。皇上的死因?”她冷笑一声,“宰衡大人有对外宣布过皇上是怎么死的吗?病逝?皇上的身体好好的,明明是假称生病不上朝,怎么就突然死了?”
苏雅点点头,也平静了自己的心绪。“雅儿虽然愚笨,但当日所发生的事情如今细细想来,竟然找到些蛛丝马迹。这事我不能对珣儿说,可这宫里,我找不到第二个人,就等着你来,你要提防啊!”
平姽芷心里一惊,想问却必须压住声音,话出口时带着些许苍哑:“什么蛛丝马迹?我要提防什么?”
苏雅的眼中浮上点点泪迹,声音幽然,那一日烛光从温暖变为冰冷,实在不堪回首,却在这时,不得不再次回想。“按照皇上的安排,他会在田英的寿面里下事先让你送进宫的泻药,待药力发作,就让卫陵来替田英当值。皇上给田英留一封信,交代他要办的事,随后就会带卫陵来椒房宫与皇后汇合。但事发之后,田英说皇上让卫陵替他,可他还没来得及通知卫陵,就在恭房晕倒,后被卫陵救醒,两人一起到宣室殿。当时皇上已经睡下,田英就没有和卫陵换班。几个时辰以后,发现皇上还安静的睡着,姿势表情都没变过,才觉察有异,可那时皇上已经……而且,事后也没有发现留给田英的信。”
“也许他们一起到宣室殿的时候,皇上就已经……到底是什么人?”一阵冷风吹来,只觉得背后腾起一股寒气,平姽芷不禁激灵一下,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如果有人想害皇上,那么最近身的人不就是……
“雅儿一直相信田英的话。他对皇上的忠心无人可及。皇上崩了后,他也自尽随皇上去了。宰衡大人说他失职,死有余辜,可雅儿觉得他才是最冤的人。没人知道,在田英昏倒的这段时间里,宣室殿发生了什么,最有可能的人……”苏雅抬起头,深深的望着平姽芷的眸子,“芷儿,你太善良。往往善良的人最容易被亲近的人伤害,就像皇上……”苏雅的话,听着似乎并没有完,她却抿紧了嘴唇,不再吭声。
平姽芷望着脚下的雪失神。厚厚的白雪突然被砸出两个小坑,表面的雪粒融化成水,陷下去。她抬起头,双颊立刻湿了两道。她突然觉得心底像冻着坚如磐石的寒冰,冒出的丝丝寒气啮噬着她的身体。
苏雅轻轻抚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心疼的抱住她:“芷儿,这就是我让你提防的。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珣儿,你也不要说。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求生之道。”
平姽芷紧紧抱着苏雅,才能让冻得生疼的心温暖一些。她的下巴抵住苏雅的肩膀,轻轻的点了点头。“雅儿,照顾好珣儿。我以后不能常来看她,我想她也不愿见我,想起以前那些事……”话没说完,她已经哽咽的说不下去。
苏雅含着泪,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安慰不了她,不如就这样紧紧抱着,互相支撑。以后的路,会更加步履维艰,但无论多难,她都会撑住这副身躯,护着珣儿一路走下去。
风卷起树枝上积累的细雪,纷纷扬扬。卫陵仰头望着天空,细雪打在脸上,痒丝丝的,他的唇角抿着一丝笑意。那片遥远的雪原,凝着死亡的恐惧,掩埋住他的爹娘、叔伯和兄弟的尸体,从北到南,一个一个离他远去。细雪融化后,恐怕只剩下一副枯骨,终于又有雪落,又能将他们的尸骨埋住了。
平姽芷走出宫门时,看到的就是一丝诡异的笑容挂在卫陵嘴角。
“三哥!”
转头时,卫陵恢复了以往的笑容,柔和似模糊了性别界限,又让平姽芷心有不忍。
他神情一滞:“芷儿,你又哭过?”
平姽芷讪讪的笑了笑,急忙去揉眼睛:“都是苏雅,给我讲珣儿的事。”
卫陵拉下她的手:“别揉了,越揉越红!都成兔子了!”
“这回改三哥嘲笑我了!”平姽芷俏皮一笑,心却狠狠的痛了一下。
卫陵也笑起来,心里松了口气。
“三哥,我想去一个地方,你陪我,好不好?”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长长的睫毛像停在水晶上的蝴蝶,扇着翅膀,为他翩翩起舞。卫陵没来由的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在新野贺家见到的她,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女子。她对他的戏弄、玩笑,他从来都照单全收,还乐得其所。今天当然也不例外,不管她要带他去哪儿,他都会陪在身边。
冷风卷起乌云,遮住苍白的阳光,天地一片灰白。
厚厚的积雪覆盖柏梁台的残垣,反倒敛去了夏日里的凄凉,与这皑皑的天地浑然一体。
周围茂密的树林,如今只剩下枯枝,唯有松柏的苍翠,从白茫茫的雪世界中挣扎而出。风在枯枝丛中呼啸,如同呜咽,卷着雪,抽打在脸上。天压得越来越低,呜咽之声渐渐强烈。空气中凝结着诡秘的气氛。
“三哥,我拉你上来!”
平姽芷手脚并用,爬到废墟顶上,向卫陵伸出手,一如当日的刘衎,伸手拉她。
卫陵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四周,他才知道,风光无限的上林苑里,竟然也藏着这样破败的地方,因此越发弄不明白芷儿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但还是义无反顾的向她伸手过去。
平姽芷在废墟顶上绕了个圈,伸展双臂,深深吸了口气。“想不到这里的冬天是另一番风景呢!”
“芷儿,你来过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卫陵警惕的打量着四周,看平姽芷陶醉的样子,他很不理解。这种残垣废墟,他可一点也不觉得美。
平姽芷放下双臂,敛了笑容,轻声说:“去年春天的时候,我来过,快一年了。”
“如今这宫里可不比去年,有皇上给你撑腰。被人发现你到处乱走可是要掉脑袋的。还是回去吧,我送你出宫。”卫陵想要去拉她,她正好一转身子,坐在雪地上,伸了个懒腰。卫陵无奈的摇了摇头,“芷儿,三哥可不是开玩笑,万一被人抓住,三哥都保不了你。快走吧!”
平姽芷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垂着头望着脚下的白雪,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去年春天,皇上就站在我坐的这里。太阳光打在他头上的紫金冠,光芒四射,显得特别威武。那时候我就想,等有一天,皇上长大了,一定是个有作为的明君,绝对不输汉武帝!”笑容突然从她脸上消失,她抬起眼,盯着卫陵,“他说这里适合凭吊,真是这样。一年不到,我就坐在这儿凭吊他了。”
卫陵局促起来,心底像涌起墨黑而粘稠的液体,咕嘟咕嘟冒着泡,让他的心跳变得很不规则。“芷儿,我们该走了。”
他刚想上前拉起平姽芷,她却先于他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三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胡闹!这是上林苑,是皇上的地盘,岂容得我们在这儿胡闹!”
“三哥板起脸的样子还是挺吓人的。”平姽芷嘲讽的一笑,卫陵的表情立刻僵住。“如今有皇上吗?宰衡大人还没想好立哪一个更容易控制吧,或许,他还没想好是让刘家人做皇帝呢,还是他自己。”
“芷儿!”卫陵冲上去捂住她的嘴,“千万别乱说!”
平姽芷没好气的打掉他的手:“没有新皇上,就还是皇上说了算!”她突然对着卫陵莞尔一笑,“三哥,你不用怕,有皇上的在天之灵给我撑腰,别说玩游戏了,就是在这儿盖房子长住都行呢!”
她的样子和曾经戏弄他时的神色一般无二,多年过去,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俏皮如初。卫陵有一瞬的失神,在听到在天之灵这四个字时,心底那滩墨黑而粘稠的液体突然翻滚起来,大有冲出胸膛之势。他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莫名其妙的就问了句:“什么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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