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决择

平晏被召入宫给皇上上课，却在去宣室殿的门口看到落寞离去的平姽芷。他很懊恼自己晚到一步，只听了皇上的最后一句：“你不必多说！如果朕为了自己逍遥，出宫隐居，那大汉江山怎么办？难道你要朕将刘氏的天下易姓？”

    平晏隐到大殿侧面。宣室殿里一个宫女太监都没有，一定是皇上刻意支出去的，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进去，招皇上疑心。待平姽芷走了一段时间，他听见皇上在内殿召唤田英、卫陵，又等了一阵，才进去。

    今日的皇上的确不同于往日，他面沉如水，似乎根本没有在听平晏的讲解。平晏一边不动声色的讲着《春秋》中的篇章，一边打量刘衎的脸色。

    “平晏！”刘衎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皇上有何吩咐？”

    “朕今日想读《逍遥游》。”刘衎的目光飘向窗外。

    平晏面露难色：“皇上，臣讲授儒家五经，不讲老庄。”

    “朕今日不想读儒家五经，你回去吧。”

    “这……”

    刘衎从鼻腔中哼了一声，抬眼看向平晏。眸子中冷冽的光，让平晏心头一震。这目光似曾相识，他记得王莽说“看看咱们谁先杀了谁”时，就是这种冰冷。

    离开皇宫，平晏直奔安汉公府。后门外僻静的小巷，有一处密道，直通王莽的书房。

    王莽似乎很诧异平晏突然到访，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便让于鸿在外面守着，自己则和平晏在密室中会面。

    “你要提防那个平姽芷。”从皇宫想到王莽家，平晏得出了这个结论。

    “怎么说？”

    “今天我在皇宫见到她，听见她和皇上密谋，还支开了宫侍。她好像是在教唆皇上出宫隐居。”

    王莽一愣，大笑起来：“那我有什么好提防的。皇上若能出宫隐居，正好省了我的事。”

    “如果他想韬光养晦，卷土重来呢？”平晏眯着眼睛瞥向王莽。王莽与他目光相对之时，他别有深意的点了点头。

    王莽捋着胡须思量良久，他走到暗门边，拉开门的一刻，低沉的声音传来：“你回去吧，我自有分寸。”

    平晏看着王莽离开暗室，感觉一股杀气向自己逼来，那一刻，他明白王莽已经下定决心，也看清楚自己将要走的路，不是阳关大道，而是架于悬崖之上的独木桥。他并非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征服总让他快乐，而对岸无限的风光，便是他的奖赏。

    椒房宫中，王珣兴致勃勃的和苏雅大谈她的出宫计划。平姽芷进宫，说了她的想法之后，王珣的嘴就笑得没合上过。入宫之前，平姽芷就曾提过要把她接出宫，尽管入宫以后，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箕子哥哥在这个寂寞的皇宫里作伴，但出宫的幻想并没因此停止，她依然渴望着皇宫外随心所欲的生活，想念那年出猎之行。她要和箕子哥哥一起住在山林中，打猎、种田，游山玩水，过神仙般逍遥自在的生活。

    王珣拖着下巴笑眯眯的幻想，忽听苏雅轻声说：“皇后娘娘，雅儿愿意留在宫中，你和皇上出走后，总要有人留下来圆这个谎……”

    “雅儿，那可不行！”王珣一急，跳了起来，“要走一起走！我要你照顾我，还要看着你嫁人，生娃娃给我做伴儿呢！”说着，她露出了甜甜的笑。

    苏雅刚要说什么，突然目光一滞，慌忙跪了下去。“皇上！”

    王珣回头看去，立刻绽放灿烂的笑容：“箕子哥哥！”她张着手向刘衎跑过去。

    刘衎脸上的表情有些僵，勉强挤出点笑，回握她的双手。

    “箕子哥哥，出宫以后，我们去哪儿？”王珣欢快的提高声音，突然想起来这是个秘密，忙捂住嘴巴，缩了缩脖子。

    她的眸子闪闪发光，是刘衎从没见过的雀跃，他有些黯然。为什么他的人生总有这么多苦恼？昔日做中山王、做皇帝，没的选，他苦恼，如今江山田园，必须选，他也苦恼。到底该如何选，谁能给他个答案呢？

    王珣见他苦着一张脸，也皱了眉，晃着他的手问：“箕子哥哥，你不高兴吗？”

    刘衎朝苏雅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他拉着王珣坐下，低声问：“珣儿，你很想出宫吗？”

    “当然！我每天都在想，如果能像以前那样，多好！虽然有时候是偷跑出家，又紧张又害怕，还要挨爹娘骂，可心里还是痒丝丝的。可以和四哥、芷儿姐姐、小九哥哥他们一起玩，芷儿姐姐会做奇怪的好吃的，还有有趣的游戏，还有滑雪。”王珣紧紧握住刘衎的手，兴奋的叫起来，“箕子哥哥，你没滑过雪吧？”

    “滑雪？”

    王珣使劲的点点头：“就是坐在木板上，从那么高的地方嗖的一下冲下来。”她踮起脚，指尖探向高处，又突然掉下来，看得刘衎惊心动魄。王珣咯咯的笑起来，刘衎脸上也冰山解冻，随着她绽开了嘴角。

    整晚，王珣喋喋不休的讲着他们玩过的游戏，芷儿姐姐做过的奇怪吃食，唱过的歌，去过的地方，直到在自己的喃喃声中甜甜睡去。刘衎把她的头放在腿上，笼在烛火中的温暖笑容融化了刘衎的心，或许这才是真正想要的，有什么比珣儿妹妹的笑更能让他开怀？

    入夜，风凉彻骨。

    屋里火盆笼得正旺，还添了安神的熏香，如春日般温暖，隔开了屋外的冰天雪地。

    忽然，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黑影闪进了屋，卷起的寒气扑面而来，士气凌厉，却也瞬间被屋中的温度暖热。

    那人在床前轻轻坐下，周身的寒气还没退去。他伸手探向床里。

    “小九。”平姽芷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

    小九愣了一下，轻笑着：“你怎么还没睡？”他点燃了床边的油灯。

    “难受，睡不着。”

    灯火映亮了平姽芷的脸，更显得蜡黄，往日晶亮的眸子亦变得暗淡无光。

    小九摸了摸她的额头，还热得烫手。他叹了口气，起身倒了碗热水，一勺一勺的喂给她喝。热度顺着喉头流进胃里，也蔓延至全身。灯火中小九玉琢一般的轮廓更加清晰，却将英武之气统统淡化成昏黄的温柔。望着她的目光如水，带着昏黄的热度，温暖了她的心房。

    “偏要去皇宫，受了寒凉，落下病根，看你以后怎么办？”

    小九的满口责备，听来却依然温暖。平姽芷垂下眼睑，睫毛如敛翅的蝴蝶。忽然觉得脸颊有些胀胀的热度，不同于发烧的热，心也跟着跳得厉害。

    “我让你想的计划怎么样了？”她忙扯开话题，脸颊的热度果然退去了一些。

    “等你病好了再说。”小九的声音坚决，眼里却写满温柔。“早点歇着吧，我守在外面，难受就叫我。”

    “外面多冷啊，要不你在屋里……”话没说完，平姽芷已经看到小九的肩背明显一僵，她脸上的那股热度也顿时涌了上来，马上改了口，“我没事，你早点回去歇着吧。”她往上抻了抻被子，将下巴缩进被窝。

    小九点点头，转身离开，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到平姽芷叫他。他立即转身，脸隐在阴影里，却丝毫掩盖不住眸子中星子一般璀璨的光。

    “小五回来了吗？”

    一抹乌云飞过，遮住了他眼中的星光，只一瞬，又拨云见月。

    “还没有。”

    平姽芷转过头，望着帐顶，嘴巴微微嘟起来，是她自己都感觉不到的表情变化，却被小九看在眼里。他转身出了屋，心情忽的如今晚的夜空，无星无月，一片漆黑。

    王莽的书房中，贺君武疲惫的身影在窗牖上勾勒出淡淡的轮廓。

    王莽坐在书案前，一卷竹简道具一样摆在他眼前，他却把所有的目光都投到贺君武苍白的脸上。

    贺君武有些担忧，今晚，破天荒的，于鸿没有陪在王莽身边。

    “之祥再有几日就到长安了，我想，直接让他到我府上吧，就不去看你们了，以免别人起疑。”

    贺君武点了点头，如今的他，早已是刀俎之上的鱼肉，哪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件事，我还要等多长时间？”

    “一年。”

    王莽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一下就推到了一年以后。高明！”

    “此事牵扯太大，必须要细细谋划，确保万无一失。所以，需要时间。”面对王莽话中有话的冷嘲热讽，贺君武摆出一副漠然视之的样子。

    王莽冷笑：“我可以等。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只不过，别是你故意拖延时间，好让别人抢了先。”

    王莽眼神中那高深莫测的神情令贺君武心中大惊，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破绽：“我已经有所计划，绝不会受任何人干扰。”

    “你别忘了，这可是你用芷儿的性命跟我交易的。若是背叛了我……”

    王莽话没说完，贺君武已经提高声音打断了他：“有于鸿在老爷府中为质，爹也马上就到长安，为了我家人的平安，我怎会背叛老爷。”

    “好！我就等你的好消息。”王莽轻捻须髯，垂下眼帘，目光投射在桌上的竹简，却没有一个字入了他的眼。他像是赞许贺君武，又好似自言自语，“承儿的才干，不输为父年轻之时啊。”

    淡淡的笑意从王莽低垂的眸子中泻出，却令贺君武毛骨悚然。本该离开了，他却站着没动。“老爷，君武有个不情之请。”贺君武深吸一口气，王莽又叫了他“承儿”，可见他并非从此不念亲情，或许可以抓住这一点，达成此行的目的。

    王莽抬起头，竟是一脸温润：“你说。”

    “请老爷放了兰歌吧。”

    王莽皱起了眉头：“不能放。”

    “如果我说，事成之后，求老爷放兰歌自由呢？”

    王莽不屑的一笑：“事成之后，芷儿性命无碍，你难道忘了吗？”

    “那么大哥奔走半年，要为老爷成就九锡之封呢？”

    望着贺君武的坚定神色，王莽嘲讽的笑了笑：“看来如今，贺家人为我做事都需要回报了。”

    贺君武急忙拱手鞠躬：“老爷误会了！只是放了兰歌，事成之后与贺家人住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也方便老爷巡视。”

    王莽想了想，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狡黠的笑：“看来小五想要娥皇女英共事一夫啊！这等美事，我自然支持。事成之后，必定放了兰歌父女和你一起。”

    王莽笑得云淡风轻，贺君武却面如死灰，怎么也笑不出来。

    书房门忽然被敲响，进来的人正是于鸿。

    贺君武松了一口气，于鸿无碍。

    于鸿站在贺君武身边，低下头去，只叫了声“老爷”，就不再出声，似有难言之隐。

    “什么事？”王莽有些不耐烦。

    “三公子他……”

    “他怎么了？”王莽欠了欠身子，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焦急担忧之色。

    “他疯了。”

    平姽芷躺在床上，呼吸均匀，睡得沉酣。床头昏黄的灯光笼着她，脸颊泛起淡淡的潮红。贺君武探了探她的额头，热度退了一些，有些汗潮，才松了口气。

    她的心思，他清楚的很，却只能装作不知道。看着她憔悴至此，贺君武不由得想问，他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喉头一阵痒，他抑制不住，咳了两声，怕吵醒她，急忙起身。正要离去，手心忽然被一片冰凉覆住。他转回头，平姽芷微酣的睡眼带着一丝暖暖的笑意，正望着他。

    贺君武反握住她的手，坐回床边，静静的看着她，笑容一点一点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你病没好，还出去这么久。”

    “你身子还没好，就跑到皇宫去。”

    两个人互相埋怨完，相视一笑。

    “今晚别去西厢房睡了，那边冷，不适合你养病。”

    沉默片刻，贺君武一笑，点了点头。

    平姽芷立即把被窝掀开一道缝：“进来！”

    贺君武脱去外衣，躺在她身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芷儿，王安疯了。”

    贺君武的声音尽量轻，可还是感觉到平姽芷的身体在他怀里猛得震了一下。

    “怎么会？”

    “为了保住性命。”

    平姽芷明白这一定和王莽有关，说不定就是因为王安知道了王莽的秘密，才被逼疯。王莽，终于还是蜕变成那个篡了大汉江山的王莽。

    “他没有真疯，对不对？”

    平姽芷感觉到贺君武的头在她的头顶轻轻点了一下。

    “他居然想出这样的方法明哲保身。只是他一向儒雅，让他装疯，真是难为他了。”

    “那也总比丢了性命好些。有命活着，才有机会更好的活。芷儿，答应我，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着。”

    平姽芷窝在他的臂弯里使劲点了点头：“有你，有小九，保护我，我一定死不了。”

    贺君武轻笑一声：“对，有小九。”

    平姽芷猛的抬起头，盯着他的眸子，提高了声音：“还有你！”

    平姽芷射出自以为坚决如铁的目光，直到贺君武浅浅的笑了，将她的头又按回臂弯中，才闭上眼睛，安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