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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姽芷靠在床上,看似随意的翻着一卷《墨子》,卷轴上画着奇怪的机杼。看见前来探望的王安进来,她坐直身子,对他笑了笑。
“芷儿,身体好些了吗?”王安扑了扑身上的雪,在火盆边烤火。
平姽芷放下卷轴,淡然一笑:“好多了。”
王安拉了把凳子在床前坐下,拿过平姽芷的卷轴,好奇的看了看。“你喜欢这些机关?”
“在床上躺烦了,叫小九随便拿了书来看。看这些图比字轻松多了。”平姽芷吐了吐舌头,“看来我是学不会认字了。”
“不学也罢。”王安仔细卷好卷轴,才还给平姽芷,又问,“你是不是很惊讶我会来?”
平姽芷摇了摇头:“我惊讶的是,你为什么能来?”
王安赞赏的点了点头:“如果我说是爹让我来的,你信不信?”
“信,为什么不信?”平姽芷挑着眉毛,心里暗想,贺之祥已经从新野动身,小九在益州所有的生意一夜之间全部关门,王莽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要派王安来查探?
“爹说,眼看就是新年了,却不想芷儿你……”王安顿了顿,隐去小产的字眼,“爹送来补药,就在外面……”
平姽芷顿时沉下脸色,打断王安:“三公子,如果只是送东西,你交代小九就行了,我身体不好,就不应酬了。”她扭过头去,闭上眼睛。
“芷儿,其实,今日是我求爹让我来的,因为……”王安试探的望着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惹恼了她。
平姽芷回过头,不耐烦的问:“三公子又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安好。”
“很好。”
她的声音短促而坚定,堵住了王安后面的话。他尴尬的站起身,不敢再叨扰,只好告辞。走到门口,又停下:“今日能见到芷儿,我已心满意足。芷儿,我代爹向你道歉。”
“不必了。”
王安叹着气,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像是不舍离开。终于往前上了一步,站到屋子中央。隔着火盆,他的身形飘渺,显得有些不真实。
“芷儿,还记得那年新野的初一小聚吗?”
声音像从遥远的天边飘来,平姽芷愣了愣,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
“那年初一,在梅园,我王安得以见到人生中最美好的两位女子。”
梅园,平姽芷想起了那片纯白的梅树林,想起了平椒兰的歌和她一时性急背的《陋室铭》。平椒兰摔了贺君武送的簪子,而她拉着他落荒而逃,那时候在想什么呢?对了,带着他逃离伤害。那天晚上喝醉了,竟然还抱着他睡了一夜。
想着想着,平姽芷的脸上露出了桃红色的笑容。王安沉醉在自己的遐想中,没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
“这两位女子,一位愿引为知己,另一位乃真心爱慕。”
“三公子真心爱慕之人心有所属,愿引为知己的那位,一定是我了。”
“这么多年相处,着实发现芷儿的过人之处。当年听过你的一枝独芳论,我就已经当你为知己。只有知己的情意才恒久不变,才永驻心中。”
看着王安激动的神色,平姽芷渐渐敛了笑容。
“芷儿,我们可以做知己吗?”
王安期盼的神情,让她不忍心开口,可王家伤她太深,谁又对她不忍过?
“我的心结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开,你内心所想也不是我能了解。我们都隐藏了太多,又顾及太多,做不了知己。”
王安长长的叹息一声:“‘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王安终是全都错过了。”他抬起头,眼中闪过濒临绝望的光,“芷儿,能听你叫我一声三哥吗?”
平姽芷嗤笑:“芷儿只有一位三哥,就是被你们净了身送进宫的卫陵。”
王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没落的转身,踱向门口。
平姽芷终是硬不下心,想起初见王安时,他不俗的气质,不凡的神采,与今日的没落判若两人。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没道理把气撒在他身上。
“王三哥。”
身后轻柔的一声响起,王安微微一怔,没有回头。他不想流下来的眼泪被平姽芷看到,急匆匆的走出门去。
平姽芷披了斗篷,站在屋檐下,皑皑的白雪晃得她眼睛疼。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小九的身影出现在正对面。
“你怎么出来了?”小九快走几步,把她往屋里推。
平姽芷挣了挣:“你让我出来透透气吧,老在屋里憋着,身上总是软软的。”
小九只好由着她,帮她把风帽拉上,一圈白色的兔毛围住了她姣好的容颜,更显得精致柔美。他贴近平姽芷耳边轻声说:“芷儿,我们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平平安安的生活。”
平姽芷眼帘低垂,淡淡的笑了笑,亦轻声回答:“我要等小五。”
小九似乎并不惊讶这个答案,反而笑了:“我陪你一起等。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保证你和五哥都安全。”声音虽轻,却坚定。
平姽芷用力的点头。
不远处的西厢房,窗户微微开了一道缝。远远望过来,一黑一白,本是最大的反差,却在这一刻幻化成最和谐的颜色。
平姽芷转头看向西厢房时,窗子已经合上。她心满意足的笑了,仿佛紧闭的窗后,关着她美好的新生活。
回到府中,王安落寞的坐在书案前。那张抄了庄周梦蝶的绢帕不见了,难道注定自己心心念念的自在生活终是落了空?手心里捏着一小团帕子,正是当日于鸿塞给他的,仅仅几行字,已经让他的心沉重如铅,没入深潭底。王家将有大难,长安将有大变,这是他唯一能读到的未来,他想让所有不相干的人走,可他们恐怕一个一个都会坚持留下来。他不禁鄙夷自己的懦弱无能,可除了叹息,他也只能接受这无力挽回的结局。
嗖的一声,擦过耳廓,王安惊得跳了起来,循声望去,发现一支无镞小箭躺在地上。他弯腰拾起,箭上帮着一小卷白帛。他展开来,于鸿那熟悉的字迹又映入眼帘。
“老爷囚禁兰歌、平傅。”
“夫人,小心烫。”原碧把汤匙放在嘴边吹了吹,才递到王夫人的嘴边,喂她喝下去。
王莽看着原碧如此殷勤的照顾夫人,却是一脸漠然。可瞥向木偶一般只会张嘴喝汤的夫人时,眼角眉梢又飘上一抹浅浅的痛惜之色。
王夫人大张着一双眼,世界却一片漆黑。两个儿子的死,让她彻底哭瞎了眼睛。她听得到王莽就坐在身边,却故意将身体完全转向原碧,只留给王莽一个后背。
“原碧去歇着吧,让丫头们来就行了。”王夫人咽下一口汤,关切的说。
“这么多年都是原碧伺候夫人,可不放心其他人!”原碧笑得贴心,偷偷抬眼瞟向王莽,却被他冷若冰霜的目光惊得急忙低下头去,再不敢出声。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原碧手中的汤碗被吓得脱手,摔碎在地,溅了满鞋满腿的热汤,顿时惊叫一声。
“爹!求你放过兰歌吧!”冲进屋来的,正是王安。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直勾勾的盯着王莽。
“安儿,你怎么了?”王夫人听出王安的声音,焦急的伸出双手,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乱抓乱晃。原碧忍着腿脚隐隐的疼痛,扶住了差点跌下地的王夫人。
“出去!”王莽的声音不大,却令屋里的每个人都为之一震。
“爹!”
“出去!”王莽提高了声音,打断王安,犀利的目光像两把利剑,刺穿了原碧的胸膛。“带夫人一起出去。”
原碧这才明白过来,忙扶起夫人,疾步离开本属于王夫人的卧房。
“爹,求你放了兰歌吧,让她离开王家。她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不该卷进来的!”
王莽站起身,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王安,闭了闭眼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几天前,他最看重的儿子,跪在地上求他,今天,最称心的儿子也跪在地上求他,为的却都是女人。或许他也可以娶了平椒兰,但决不能像对平姽芷一样放了她。出于男人的本性,他不会让别的男人拥有她,更重要的,她手上一样握有他最为看重的筹码,无论谁得到,都可以将他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他绝对不会冒这个险。
“卷进来?”细细回味王安的话,王莽似乎嗅出了一丝怪异的气味,让他浑身不舒服,仿佛脱去盔甲,置身于枪林箭雨间。
“爹,既然你要带着王家走上一条不归路,身为王家的子孙,做你的陪葬,我们没有怨言,可兰歌不同,她本不属于这个家,不该无辜送命的。”
王莽眼中闪烁着凶光,声音亦冻结成冰:“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爹,是我自己无意间听到的!”
王莽又上前一步,王安直直的仰起脖子,父亲高大巍峨的身影如同一座山压在头顶,让他喘不过气。可就算死,他也会一直咬死是自己听到的。无谓的牺牲,他不会再看着发生。
王莽脚步一错,走过王安身边,淡淡的说:“她和你一样,都知道我的秘密,我不会放她走,不会给她机会泄露我的秘密。除非,她死了。”
王安一颤,脑中忽然闪过小时候抱着他坐在膝头,给他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爹。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记忆中的爹一模一样,却如此陌生,冷漠得让他害怕。
“我也知道了爹的大计,莫非爹也要我死?”
他绝望的声音中含着一分讥诮的笑意,令王莽心头一紧。其实只要将他禁锢在府里,王安根本没有泄露秘密的机会,但以后呢?如果王安不和他一条心,甚至背叛他,有王宇的前车之鉴,王莽不打算冒险。被亲人在背后捅一刀的滋味,他没尝过,也永远不想尝。他转过身面对王安,淡淡的说:“我给你一天时间,你自己决定,怎样才能永远守口如瓶。”
想起亲手喂王宇喝下□□,看他在面前痛苦的翻滚、凄厉的嚎叫,王莽终是狠不下心。王莽跨出房门,不再看王安萧索抽泣的背影,昂首迎上西天的落日,余晖映得他的五官都模糊起来,只有挺直的腰背似乎在一遍一遍的高叫着,走到今天这一步,只可进,不顾一切的进。
平姽芷站在窗前,望着朦胧的月亮,心中涌起波澜。那日王安走后,她在《墨子》的卷轴中发现了一小块丝绢,上面写着“长安恐有变故,快走”。长安的变故,指什么?难道王莽真要杀皇上?又怎么会被王安知道?
窗外被雪覆盖的树枝挤出一点青色的嫩芽,冬天过去,春天就要来了,王莽正在暗处丰满他的羽翼,留给她的时间已越来越少。
平姽芷蹑手蹑脚的走出屋子,脑中的计划,单靠她一个人不能成事,她必须赌一把,就赌小九会帮她。贺君武的病加上自己小产,使两人分开住,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打定主意,她敲响了小九的门。
“我一定要救珣儿和箕子出来,你帮不帮我?”简单的讲完了她的想法,平姽芷盯着小九问。
出乎她的意料,小九没有吃惊,只是默默的想了想,说:“帮。”
“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帮我?”
“就算我不帮你,你也会干。可这件事太危险,我帮你,至少可以护你周全。”
“谢谢!”组织了半天语言,平姽芷也只能说出这么简单的两个字。
小九摇了摇头,问:“你怎么知道老爷会杀皇上?”
“我……”平姽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难道告诉他王莽将来会篡位,以他的性格,一定要杀皇上?可该怎么跟小九解释自己知道未来的事呢?思量再三,她决定什么都不说。“我就是知道,你信不信我?”
小九定定的望了她片刻,点点头:“我信。”
平姽芷愣住了,她感动的想哭。对她,小九永远没有二话,不论多麻烦的事情,他仿佛只会点头。
“这件事必须细细谋划,你先回去休息,明天我们再商量。”小九推着她往外走。
平姽芷挣扎着避开他:“不行,迫在眉睫啊!你知道王莽什么时候会杀皇上!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已经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不能再拖了!”她拉住小九,“我已经有初步的计划,你听我说说,看看可不可行,好不好?”
小九叹了口气,扭不过她,只好点头。
平姽芷笑起来,一如往日的俏皮。小九心里一宽,就算将来面对的多么艰险,就为她这一笑,也值得了。
平姽芷从怀里掏出《墨子》,打开卷轴,指着上面一个复杂的机杼,激动的说:“我的灵感就是从这个上面来的。”
“灵感?”
“就是,就是……”平姽芷想了半天,不知该怎么解释,“哎呀,就是这个机关,我想可以做一辆车,或者一只小船,底板安装机关,走到一半的时候,打开底板,皇上和珣儿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车里或者船里消失了。但是坐车呢,前后左右会跟着很多人,皇上和珣儿掉到下面,没地方躲。做船最好,下面是水,只要憋好气,有人在水底接应,就真的神不知鬼不觉了!”
“主意不错。”小九赞赏的点了点头。“我可以埋伏在水里,等着接应,但时间一定要准,不然谁也没有把握能在水里藏那么久。”
“大概的计划就是,让皇上和珣儿坐在一艘我们特制的小船上,到水面中央的时候,打开机关,掉到水里,我们的人从水底救上他们,再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现在需要确定的就是哪片水域,我们的人怎么才能潜进去,皇上又怎么去。”
小九笑了笑:“你养病的这几天,就想了这些?”
平姽芷得意的望着小九:“是啊,我想了好多办法,才筛出了这么一个可行的!”
她这样的神色总让小九移不开眼,他轻声说:“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好!珣儿召我进宫,我明天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你明天要进宫?可是你的身体……”
小九关切的神情让平姽芷有些局促,忙扯出一个笑容,摆了摆手:“我没事的!放心吧!”
平姽芷离开后,小九多加了几条灯芯,铺开一张白帛,提起笔来,一副长安城的地形图跃然绢上。他仔细思量,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一条完美的逃跑路线已经画在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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