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下载网 > 芷兰赋 > 55 佳人

55 佳人

最新网址:www.wbshuku.com
贺君武迟疑的推开院门,想象着会在院中见到芷儿依靠着小九,那是她的救命恩人。小九为了芷儿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这种气魄是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拥有的,他只能被人胁迫,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畏缩。

    可当他进到院中,却愣住了。屋门口,满身是血的小九沉痛的望着满手血污的苏遮,而苏遮则痛惜的叹气摇头。屋里还隐隐传出苏姮的低泣。

    贺君武脑中顿时乌黑一片,不知屋中等着他的,是芷儿还是她的尸体。他一步一步向前踱着,在小九和苏遮痛惜的目光中,走到门口。门开的一瞬间,呼吸凝滞,冷汗从毛孔中一颗颗的渗出。

    “小五,你跑到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苏姮从床边一跃而起,揪住他的前襟,拉到屋里。

    贺君武望着苏姮哭得像桃一样红肿的眼睛,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明明知道芷儿就躺在床上,却不敢去看,怕承受不起太过残忍的真相。

    “你为什么不早点把她救回来!”苏姮哭着,一把推开贺君武。他重重的撞在墙上,才没有倒下。

    这一撞,真的让他窒息。贺君武大张着嘴,却一口气也喘不过来。他终于看到床上的人,面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没有一丁点血色。他一步一步的上前,看清了她的眉目。往昔的每一个清晨,他看她醒来,有了那张笑脸,他的世界哪怕没有太阳,哪怕阴雨连连,也一样明媚。如今,她躺在原处,和睡熟了一样安静,可苍白的脸颊,仿佛轻轻一碰,就脆弱得碎成灰烬。往日那双晶亮的眼睛,犹如星光,缀满他模糊的世界。而现在,她双目紧闭,睫毛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泪迹。她不能再站起来看着他调皮的笑,不能再相拥赏月、看彩虹,不能再听到她清丽的笑语欢歌,他和她之间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身后响起小九低沉的声音:“芷儿已无生命危险,只是冻饿太久,”他停了停,看到贺君武松了口气,坐到床边,轻轻抚摩她的额头。小九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不想五哥痛苦,却也清楚,那是个瞒不了的事实。“芷儿小产了。”

    小九转身离去,苏姮也捂着脸哭着跑开,屋中刹那间变得死寂,只剩下僵住的贺君武粗重的喘息。

    一颗心像被狠狠攥在手心,直到攥出血来,一滴一滴落下。贺君武全身发软,只能撑住床沿才勉强坐稳。他没有失去芷儿,却失去了他们的孩子。曾经,他因为自己暗人的身份,不想芷儿怀上孩子,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力给孩子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不想孩子拥有和他一样的童年。可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他这么悄无声息的来了,可仅仅一瞬,他还来不及体会初为人父的喜悦,就彻底失去了他,好像从没拥有过一样。

    贺君武双手握成拳,因为过分用力,指节泛白一片。他仿佛看见自己亲手提起孩子的脖子,他哭喊着“爹,别杀我”,可他的刀子还是落了下去。一瞬间,那张脸又变成了小七,他笑着朗声叫他“五哥”,他却掐住他的嘴,将□□灌了进去。贺君武摊开手掌,掌心被小七和孩子的鲜血染红,殷红一片。他死死的攥紧,闭上眼不敢再看。一阵旋风把他的心卷起,又狠狠摔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

    突然,脸颊上的一点冰凉唤回了贺君武的意识。他睁开眼,见面前一只手无力的划过,指肚上顿时一片水迹。

    “芷儿!”他一把抓住那只手。芷儿的眼中,闪着一星微弱的亮光,仿佛随时会熄灭。“芷儿,你醒了!”贺君武欣喜的叫着,声音却哽咽。

    “小五,我终于等到你来救我了。我知道你会来的。”平姽芷声若游丝,嘴角挂上一抹浅笑。

    “我,我救不了你……”贺君武握住她的手,紧贴脸颊,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

    “别哭,小五,别哭,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平姽芷努力的笑着,用另一只手去拭他的眼泪,而她的泪亦如决堤的洪水,涌出眼眶,湿了枕头。

    贺君武一把抱起她,紧紧按在胸膛。她那么瘦,那么虚弱,抱着她,就像抱一件衣裳。贺君武多么想让她在自己的怀抱里再也不受任何伤害,快乐的生活。他曾经下定决心,以为自己可以,但到头来,他错了,他只能越来越深的伤害她。就像现在,失去了孩子,他什么都做不了。受伤最深的是她,却要反过来安慰自己。贺君武感觉到顷刻间,他的前胸就已经湿透,可她没发出一点声音。他明白她是怕自己听到会更难受,但他宁可她哭,宁可她放弃他,离开他,也不要她为了自己受这么多的委屈和折磨。

    平姽芷的屋里烛火昏暗,苏姮守在那里。贺君武也病倒了,搬到西厢房静养。小九轻轻关好门,站在院中。如今这个家,正遭受巨大的创伤,既然他回来了,就必须替五哥撑住一切。

    他环视小院。正房平静无声,只有苏姮的身影,画在窗牖上。他放下心,瞟了瞟亮着灯的厨房,苏遮正在为贺君武熬药。西厢房窗影摇晃,人影亦摇晃,只见贺君武仰头吞下了什么。小九一惊,冲上去,踢开了门。

    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屋里东倒西歪的躺着几只酒壶,酒液洒了满地。贺君武正抱着酒壶灌酒。

    小九上前一把夺了他的酒:“五哥,你不要命了吗?”

    贺君武虚弱的靠在椅背上,长出着气,醉眼迷离的望着小九,泄出一丝自嘲的笑。

    “五哥,你还病着,快上床躺着吧。”小九说着,把他拉起来,往床上扶。

    贺君武突然抓住他的手,像抓救命藤蔓一般,攥得小九的腕子都隐隐泛白。

    小九从来不知道五哥有这么大的力气,惊讶的望着他,却发现他的眸子,被伤痛一点一点占满,如乌云,遮得密不透光。

    “小九,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答应你。”

    “你先答应我,你一定能办到。”

    贺君武迫切的眼神让小九不忍心拒绝,只好点了点头。

    贺君武笑了笑,松开他的手,往床边走去。

    “五哥,你还没说是什么事?”

    贺君武的背一僵,停了步,却没有转过身,只哑着声音说:“带芷儿走,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

    小九怔住了,两兄弟都笔直的站着,时间在屋里停止了流动,思想也有一瞬的空白。贺君武能感觉到小九投来焦灼的目光,在他背上炙烤着,可他没有回头。他不想给自己后悔的余地,恨不得现在小九就在他背后消失,带了芷儿走,从此再不相见。挣扎了这么久,终于下定决心让她走,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难以平复的心痛就席卷而来,连烈酒都压制不住。

    许久的沉默过后,空气中传来小九低沉的声音:“五哥,我不能答应你。”

    贺君武猛的转回身,上前一把抓住小九的双臂,望向他的目光散乱得让人心痛。“你必须答应我!”他生平第一次粗着声音吼。

    “哥——”小九也抬高声音。

    贺君武愣住,抓住小九的手缓缓松了下来。

    一声呼唤将思绪拽回到远远的童年,他蹦蹦跳跳的拉着他的手要带他去捉最漂亮的毛虫,哄着他讲故事给他听,歪着头问他娘为什么总躲在屋里哭。

    “哥哥,哥哥,我怕!”夜晚他做了噩梦,总是哭着喊他。他还记得他抱他在怀里,告诉他,男子汉不能怕。

    后来娘死了,他再也不哭,再也不笑。家里多了另外七个孩子,他再也没叫过他哥哥。

    多少年了,那只属于他们兄弟俩的童年时代仿佛又回来了。贺君武的眼中涌上泪水,对面的小九越来越模糊。他不知道,此刻,小九眼中的他,也变得模糊不清。

    贺君武背过身去,极力控制着情绪。“她跟着我,只能受伤害,可我相信你能保护她。带她走吧,算哥哥求你。”

    小九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娘临终前说过,被抛弃、被彻底遗忘,都只怪她命薄,但她一辈子不能释怀的,是被转送。她不是物品,是个有血肉、有感情的人。哥,芷儿是走是留,让她自己决定吧。”

    “你忍心看她伤痕累累,整日不得开心颜?”

    “你怎么知道,她跟我走就一定开心?又怎么知道,我愿意走呢?”

    “小九——”贺君武回过身,只见到小九转身而去的背影。

    雪后初霁,月亮躲在薄薄的云层中,只露出半个脸。安汉公府的小径,树影婆娑。

    平椒兰在王安的书房前停下,见里面亮着灯,屋门也敞开着,不禁有些纳闷。她推开门,轻手轻脚的走进去,见王安趴在书案上睡熟了。

    他的嘴被手肘挤的微微张开,发出轻轻的鼾声。平椒兰好笑的看着王安孩子一般的睡姿,想起多年前的一夜,他曾问过自己,可不可以做她的湘君。那一夜,她拒绝了他,而今日,她不想再拒绝,只是不知道放开的还能不能挽回。

    她看到书案上散落两张绢帕,一张写着“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她拿起来读了读,不解为什么只特意抄了这一句。另一张上抄的是庄周梦蝶。平姽芷从王安的胳膊下抽出了绢帕,收进袖袋,心里已经想了个好主意。

    她刚要转身离去,手腕突然被牢牢抓住,身体又旋了回来,落入王安宽厚的怀抱。

    “三公子!”平椒兰惊叫起来,脸蓦地红透。

    王安刚刚醒来,呼吸略微粗重。他定定的望着平椒兰低垂的眸子,目光散乱的闪动着,似乎还绞着一丝痛心。

    平椒兰深深的低着头,急促的呼吸,热热的气息呼在他的胸膛,翘起的嘴角边,晕开一抹甜蜜的笑。

    “三公子,你放开我吧。”

    平椒兰的声音柔弱而娇媚,唤醒了若有所思的王安。“兰歌,你走吧,离开王家,越远越好!不要再对这里抱有幻想,攀得越高,跌得越惨!”

    平椒兰怔住了,眼中闪着震惊与伤痛的泪光。她猛地推开王安,肃起声音:“三公子,你是说我平椒兰身份卑微,不配呆在王家吗?”

    “兰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王安面露急色,欲言又止,“你相信我,王家将有大变,你不可以留在这个是非之地,也不要跟着爹!”

    平椒兰又缓下声音:“兰歌对老爷,不过是年幼无知的奢望。”她抿着一丝浅笑,“三公子,你还记得吗,你曾问过能否做我的湘君?今日兰歌想问,我配不配做你的湘夫人?”

    王安一愣,露出痛心的惨笑:“兰歌,我的命都不在自己手里,有什么资格要你陪着我?”

    平椒兰笑着摇头,笑得眼泪四散飞开。“三公子,兰歌卑微,可偏不信命。谁说麻雀飞不上枝头?我偏要变成凤凰让你们每个人都对我刮目相看!在你们眼中,我是个缠着老爷一心往上爬的贱人,没错,我就是要爬到最高处俯视你们每一个人!”

    平椒兰声嘶力竭的吼着,转身冲出了书房。王安呆住,想不到兰歌竟然这么坚决的要留在王家,攀上高枝。安稳的做个寻常百姓有什么不好?殊不知王侯将相的日子如履薄冰。

    幽长的小径,一头连通王安的书房,一头通向王莽的卧房。

    平椒兰抹了把眼泪,仰头望着天空的圆月,耳畔响起爹的话:“老爷就算收了你,你愿意跟着这么狠心的人过一辈子?他连儿子都杀得毫不手软,怎敢保将来他能对你好?女儿啊,爹知道你心气高,可老爷这种人,不是我们能高攀得了的。还是早日找一个能对你好,疼惜你的人嫁了吧。”

    不止平傅,连她自己都有这样的隐忧。可一步步走到今天,让她就这样放弃,如何甘心?但不放弃,再过几年,青春蹉跎,王莽还肯继续留她在府中吗?

    平椒兰转回身,王安书房的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想不到王安也鄙视她攀不起王家这根高枝。她倔强的昂起头,心里却隐隐作痛。她一口气跑回房,拴上门,大口大口的喘气,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她在床边坐下,映着着摇晃的烛光,从袖袋里摸出绢帕,上面有王安隽秀的字迹。从小到大,因为这张脸,因为精湛的歌艺,她走到哪儿都不乏主动献殷勤的男子,可在她心中,王安是唯一一个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真心对她好的人。虽然他从来都有礼有节,却总让她觉得温暖。然而今天,她才知道,他也和别人一样,看不起她。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沾湿了绢帕。

    平椒兰恨恨的将绢帕扔进了针线笸箩,呆坐在床上。王莽知道是他们父女出卖了芷儿,他恨芷儿和贺家做的一切,会不会迁怒于自己?这座华贵的府邸,此时此刻,已经越发显得冰冷,让她无所适从。事到如今,既然无人依靠,就只有呆在这里,等待命运的安排。

    墙角那张琴,是王莽送她的。初到长安的那些日子,王莽每晚听她弹琴唱歌,而今,早记不清多久没弹过了。平椒兰轻轻拂去弦上的浮土,闭上眼睛,手指轻划,琴声响起,幽然如呜咽。她随之哼唱起来。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一曲唱罢,才发现竟是《长门赋》。王安已经不能给她庇护,身在安汉公府,除了王莽,还有谁能保护她?平椒兰不禁唏嘘,这座萧何的府邸,华丽无处可及,却太大,已经算不清多少日子没见过王莽了。

    她想得出神,完全没察觉有人进来她屋里,直到走近身前,她才恍惚的抬起头,待看清这人的容貌,惊得慌忙起身,嘴唇颤着,却发不出声音。

    “怎么?不认得我了?”

    “老爷……我……”平椒兰惊讶得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颤颤巍巍的站起身,靠近王莽,扯住了他的袖角。

    王莽轻轻拿开平椒兰的手,走到桌边坐下,自顾自的斟了杯茶。

    “兰歌,跟了我这么久,也没个名分,是我委屈你了。”王莽抿了口茶,抬眼望向平椒兰,笑容中有一抹她看不懂的高深神色。

    “兰歌不求名分,只求能永远陪在老爷身边。”平椒兰低着头笑得花儿一般,嫣然令人沉醉,一幅隽永画卷正铺展在她眼前。

    王莽嗅了嗅茶香,淡淡的问:“兰歌色艺冠绝,听说当年你爹很想把你许配给贺家,之祥也说过,以兰歌的才貌,只有君武堪配。可有此事啊?”

    “啊!”平椒兰惊叫出声,勉强挤出些笑容,“老爷说的都是少年时的事,早就过去了。”

    “是吗?后来,你跟着我来了长安,你妹妹就嫁给了贺君武。”王莽一扬眉,“哦,那不是你真妹妹,但感情却是好的。你用歌艺引我动心,留宿你房中,你妹妹就趁着你爹当值,纵容吕宽在我安汉公府大门口泼狗血。贺君灞诈死,贺家瞒了我这么久,若不是你和芷儿姐妹情深的假象,我怎么可能一直发现不了!兰歌,你演的好啊!是贺家人指使?还是你心甘情愿为了贺君武?”

    温润的笑容从未从王莽的脸颊上消退,平椒兰却感觉到一股越来越强大的气势逼得她退无可退。她拼命的摇头,却更加看清自己的无力与凄凉。恐惧充斥着心房,她的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而落。

    “我本想着时机成熟,一定好好迎娶你,决不能亏待、委屈了你。可是,想不到……”王莽痛惜的摇了摇头,“你太让我失望了!”

    “老爷,我不是!我没有背叛你,你听我解释!”平椒兰“嗵”的一声跪倒在王莽脚下,死死拉住他的袍子,恸哭着哀求。

    王莽一把甩开她,任她跌倒在地,狠绝的颜色涂了满脸:“你既然想一辈子陪着我,我就成全你!”说完,袍袖一挥,起身离去。

    平椒兰跪爬着追到门边,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两个彪形大汉架回屋里。任她怎么挣扎、怎么喊叫,这两人仍死死按住了她,丝毫动弹不得。片刻功夫,早已等在门外的家奴七手八脚的将平椒兰的窗户用木条钉死。两个彪形大汉这才放开平椒兰,出了屋,一把大铁锁拴住了门。

    门口冰凉的地上,平椒兰瘫坐着,前一秒的春花秋月尚未醒,后一秒已冠上了背叛王莽的不赦罪名。心急速下沉,像跌进了黑洞洞的无底深渊。如今,这间屋子就像坟墓,而她,俨然已经是个死人,从此再不会有人问津。
最新网址:www.wbshuk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