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陨落

“小五！救我！”

    贺君武蓦地坐起，才发现是一场梦，冷汗已湿了全身。

    他翻身下床，随便披了件斗篷就直奔安汉公府。他等不到明日天亮了，梦中芷儿抓住他喊救命，双手冰凉的温度仿佛仍在腕上，一张惨白的脸，和死人有什么分别？

    第二天一早，王莽才准了家仆开门。

    门外立着一座雪雕，已分不清头与躯干，分不清眼耳口鼻。

    当家仆连扶带抬的将贺君武挪进王莽书房时，他突然跪倒。那嗵的一声，像大力士在王莽心中重锤一拳。望着他冻得没有一丁点血色的脸，面无表情的跪在身前，王莽欲哭无泪。为了回长安，一个儿子死了。为了铲除异己，又一个儿子死了。当他终于得到想要的一切时，却得知另一个儿子背叛了他，一早就谋划如何离开他，还要带走他看重的一切筹码。这与扒光衣服躺在案板上等人宰割有何区别？

    “留在长安，做好你的贺君武，这是我的条件。”

    “我答应，只要老爷放了芷儿……”贺君武的声音颤抖着，听得出因为冻得时间太长，发出声音时颇为吃力。

    “你错了。”王莽鼻间轻哼一声，“你留在长安，之祥到我府上，散了新野贺家，小九结束益州生意回长安，贺君灞之事我不计较。”

    “我答应！”

    王莽轻轻摇头，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的心到底在想什么？他明明担心有朝一日贺家人会被一一铲除，可为什么为了贺君灞，想也不想就放弃自己这么多年的精心谋划，心甘情愿被禁锢？

    “老爷怎样才能放了芷儿？”

    如果一个男人对女人动了真心，那女人便是他的软肋，攻无不胜。

    王莽冷笑：“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

    王莽很满意背后的贺君武发出蝼蚁一般的惊呼，他迟迟不出声，任由他的绝望越来越浓重。

    沉默良久，贺君武再抬头时，眼中的光已熄灭，如死亡般灰败。“好，我死，只求老爷别伤芷儿性命。”

    王莽仰天长笑，为了个女人，他不惜绝断自己的生命。这样懦弱的男人，哪有一丁点自己的影子？这个局，王莽不战而胜，可为什么感觉不到喜悦？他朝贺君武猛地跨出一步，目光似千万把刀剑要将他刺穿。“你这条贱命还是留着你娘来收吧！”

    贺君武看不懂他此刻的表情是痛心还是鄙夷，索性低下头，不再看，至少在死前，给自己留少许尊严。

    王莽背过身去，他很看不起自己刚刚在贺君武面前的失态，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淡淡的说：“我不要你的命。”

    他缓缓转过身，笑容渐渐爬满眼角眉梢。贺君武却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势如泛滥的洪水一般汹涌而来，霎那间将他吞没。

    清晨时分，一匹黑马载着黑衣人奔腾而来，仿佛一阵黑旋风，没入深巷，隐灭了踪迹。

    小院门口，黑衣人跳下马，轻拍门，久久无人应答。

    黑衣人迟疑了片刻，走向旁边一处大宅。

    大门拉开，露出何大警觉的目光。

    月影西沉，朝阳未升，黑衣人的脸被风帽遮挡，模糊不清。

    “你是何人？”声音苍哑，透着股狠劲。

    “何大，我是小九啊！”他一把扯下风帽，浅浅的天光下现出玉雕般的轮廓，眼中炯炯的光，如同暗夜中的火把。

    何大惊讶的盯着眼前这个修长、挺拔、英俊的男子，似雪中青松一般傲立，一时间，也不由得挺直了腰杆。

    何大领着小九进了内堂，苏姮抢上前来，一把拉住小九，又激动、又高兴，眼泪扑满睫毛。

    “小九！你怎么回来了？”

    小九扶着苏姮坐下，说：“吕宽之案，逐渐演变成凡姓傅姓卫之人一概杀无赦，多少人冤死狱中。我担心三哥，回来接他安全离开。”

    苏姮笑了笑，紧紧握住他的手。小九的出现，给了她莫名的安全感，久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你三哥没事，他在宫里，伺候皇上，没卷进吕宽之案。”

    小九点点头，松了口气。“那我就赶回益州了，趁天还没亮。要是被五哥发现……”小九扯出一丝淡淡的笑，摇了摇头，转身就走，又忽然停住。他回身的瞬间，看见苏姮急急的站起身，想要对他说什么，见他停下，她也停了步。“大嫂，五哥和芷儿去哪儿了？刚刚敲门，没人应。”

    苏姮的泪蓦地掉了下来。“老爷囚了芷儿，已经四天了……”

    她话还没说完，小九已飞身出屋，跃过何大的头顶，跳出了院门。院外一声长嘶，马蹄飞踏之声瞬间远去。

    “老爷想要的这条命，贺君武给不起。”

    贺君武依然跪在地上，低着头，声音冷漠。

    “你的意思是说，芷儿不值？”王莽笑着吁了口气，“我真是替芷儿叫冤，亏得她宁可绝食也不肯说半句小八的事，更不肯承认小九在益州所为，而你，为保自己平安，却置她的生死于不顾。”

    “绝食？”贺君武只听了这两个字，就觉得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一般，冷汗浸透衣衫，再听不见王莽后面的话。

    “贺君武，别忘了当年你求我放贺君泗自由，筹码可是小七的命加一计，送我回长安。”

    王莽蔑视着脚下的贺君武，他已经抖成一团，失了血色的嘴唇如窗外的大雪，冰冷苍白。王莽的每一个字就像烧红的铁钎，一根一根捅进贺君武的心，刺啦一声，鲜血被灼烧成烟，在五脏六腑弥散着血腥。心头的伤疤被一层一层毫不留情的撕开，小七弥留时的样子又晃在眼前，他挥着胳膊向贺君武求救，他却将闭心散一勺一勺的灌进他口中。

    “如今我只要你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王莽摆弄着书简，漫不经心的轻轻出声，在贺君武听来，却像又一次酷刑。

    屋门突然被大力撞开，林三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老爷，不好了，杀进来了！”

    王莽扔下手中的书简，沉声问：“怎么回事？”

    “有个自称贺君玖的杀进府来，说是要救人，我们拦不住。”

    “人救走了吗？”王莽有些焦急，那是他最好的筹码，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没有，府上护卫已经将他围住，大家都杀红了眼，他伤了我们几个高手，自己也挂彩了！老爷放心，咱们高手如云，他再厉害也只有一人，得不着便宜。”

    一丝别有深意的笑爬上了王莽的眼角眉梢。他瞥着贺君武，声音虽轻，却暗藏巨毒，啮咬着他的心：“一命换两命，这笔交易，你不亏。”

    贺君武仰望王莽，眼中的空洞让人绝望。他突然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小腿已经麻木，打了个趔趄。于鸿上去扶，他却一把打开。

    贺君武慢慢踱到门口，对身后的王莽撂下一句：“成交！”

    平傅耗子一样溜进了柴房，心中暗喜，柴房的门居然没有锁。

    望着地上双目紧闭，蜷缩在角落的平姽芷，气若游丝却有种飘渺的柔弱，他不禁感叹，连昏迷都这么美。想起曾经拉过她的手，摸过她的脸，还含过她手指，平傅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他蹲下身，指尖掠过她的脸、她的颈、她的胸，轻轻一用力，扯开了她的裙带。

    “芷儿，你别怪爹，反正我也不是你爹。我要是不说，老爷会杀了我的。可老爷不会怪你，他那么喜欢你。难怪兰儿嫉妒你，你都快死了，还那么勾人。”

    他贴近她的脸颊，忽然脸上一痒，抬头时，发现平姽芷的睫毛颤动着。

    “芷儿，你醒了！”平傅颤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兴奋。

    一星微弱的光映入平傅的眸子，平姽芷睁开了眼睛。空旷的目光终于聚焦在平傅脸上。她嘴唇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腹内的绞痛唤回了她的意识。感觉到平傅放在她胸上的手，便明白了一切。疼痛让她清醒，却更加无力。眼泪大滴大滴的簌簌而落，却只能任由平傅的一双手在她全身上下逡巡。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喊着“小五，救我”，可最终，所有的意识都被腹内剧烈的绞痛吞没。

    门突然被踹开，平傅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脚踢飞，直撞到墙上，才弹回来。他捂着流血掉牙的嘴，战战兢兢的抬头看去，只见一挺拔男子，被黑衣裹紧精瘦的身躯，宛如暗夜修罗，浴血的脸上眸子血红，一杆□□握在手中，枪头点地，血正缓缓的滑到地面上。

    男子并不理会摔到角落里的平傅，直奔平姽芷，一把抱在怀里。

    “芷儿，醒醒，我是小九啊！”

    小九痛心的望着怀中的平姽芷，面色煞白如纸，双目紧闭，全身不住的发抖。四年未见，分别时她的神采还恍若眼前，重逢时她却命若悬丝。小九不由得抱紧了她，仿佛稍一松力，她就会化成一股烟雾，随风散尽。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不留人在她身边保护。他送她的刀呢？为什么不用它斩杀伤害她的人？

    小九抱起平姽芷，大步往外走，忽然感觉到她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小五，救我。”她窝在小九怀中，终于无力的喊出了一直叫不出声的话。

    “芷儿，撑着点，我们回家！”

    “你们不能走……”平傅不知死活的喊，忽然头顶一阵劲风划过。平傅抬眼看，只见小九那杆□□将发髻牢牢钉于墙上，枪头的血正一滴一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平傅眼珠一翻，昏死过去。

    王安站在回廊里，捧一卷书简，似是认真阅读，目光则毫无焦点的落下。

    雪在回廊外纷纷而落。

    于鸿看似不经意的经过，轻轻留下一句：“人已救走。”

    王安吐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对于看重的人，他一个也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自己远去，珣儿是、大哥是、芷儿、兰歌亦是。他对自己报以鄙夷的笑，如此活在世上，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不同？

    于鸿停在他身后，见无人经过，忽然往他手心里塞了小团帕子。

    王安一愣，于鸿已快步离去。

    小帕子上只潦草的写着简短几句话，却让王安脸色大变。

    贺君武立于河边，定定望着大雪静静盖满冰河，眼中水汽氤氲。

    望着的那个方向，曾与她雨中看彩虹，曾许愿□□，再不让她哭。而如今，她满身伤痕皆因他而来。他再无力保护她，因为心已深陷于她，她便成了要挟他的筹码，她受折磨，他也伤痕累累。或许是时候放开她了，如果她是芷花，就应该开放于山间，自在繁盛。

    “如果看到彩虹，我就留在你身边。”

    是上天惩罚他对她撒谎，才会有今天吧。除了绢帕上的，他这一辈子，从未见过彩虹。

    贺君武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忽然尝到一点咸，他抬手去摸，冰凉的双颊早已湿湿一片。

    小九用自己的大麾裹紧平姽芷，搂在怀里，策马奔驰。

    他不停的催马，怀中的平姽芷越来越轻，越来越软，好像只抱了一件衣裳。

    鼻息间渐渐浓重的血腥味让小九警觉起来。战场上拼杀的经验让他很快辨认出这不是自己的血。

    骏马飞驰而过，小九不经意的低头，心一惊，缰绳已被死死勒住。身后纯白的雪地上，那两道血红，赫然于视线中。

    如尖刀刺穿胸膛，窒息般的疼痛。小九一把拉开大麾，露出如雪般纯白的长裙，下身已一片殷红。

    “芷儿！”

    小九的惊呼震破宁静的清晨。阳光从东边斜射，白雪中的血红，泛着邪魅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