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囚禁

贺君武站在窗边，望着西天一点点暗淡下来的天光，心却像骄阳下的荒漠，干涸得让人绝望。已经三天了，当日平姽芷上了王府的马车，便一去不返。他每日到安汉公府，却屡遭闭门羹。贺君武失了方寸，府里的于鸿突然失去联系，不知道安汉公府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顷刻间，对于贺家的消息网变成了山石一块，敲不开，看不透。

    贺君武推门出去，决定再上安汉公府。

    想不到形式逆转，刚到门前，林三就迎了上来。

    “贺公子，老爷在书房等您多时了，请随我来。”

    贺君武强压下心头的不安，紧随其后。一路穿行，他扫视着眼中并不清晰的四周，如今，终于和芷儿同处一处院子，却不知她身在何处，王莽扣下她，到底所谓何事？

    林三送到王莽书房前，便退了下去。

    贺君武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于鸿。眼神交汇间，他似乎看到于鸿对他眨了眨眼，是在暗示什么吗？可惜光线太暗，他看不清。

    王莽负手背对着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儒雅之风，但在贺君武眼里，此刻已变得疏离。

    “老爷，芷儿在府上叨扰了许多时日，该回家了。我来接她回去。”

    王莽缓缓转过身，似乎很意外贺君武的直截了当。

    “老爷，请让芷儿回家吧。”见王莽不吭声，贺君武又急切的问了一遍。

    王莽面带笑容，和蔼得让人以为是父子俩的倾心交谈。看得出贺君武已心急如焚，却必须在他面前压制所有的情绪。王莽很享受贺君武此刻的态度，他摆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双手抱在胸前，笑着说：“所有的谋逆之人皆被斩杀于市井，一个漏网之鱼都没有，这多亏了君逸早在中山国安插的暗哨。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吕宽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不会只是泼些狗血这么简单吧。”

    贺君武心急，只想三言两语答完，就问芷儿的情况：“待第二日众人发现，便传言天帝宰了天狗，以其血警告，功高盖主之人必遭天谴。”

    王莽不屑的一笑，又问：“你又如何得知他们的计谋？”

    “大哥在中山国的暗哨依老爷吩咐，盯紧卫氏一族，却无意发现卫宝与吕宽过从甚密。我便派人接近吕宽，他把我的人当成心腹，还求他找人在大门前泼血。我便得知全部。”

    王莽点头拍手：“很好！得知全部。”他反复念了几遍这四个字，忽然抬起头笑望着贺君武，目光却冷若冰霜，“那你也一定清楚，吕宽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就是安排一人干扰门房，可保泼血之人全身而退，还保证王家人在天亮之前无法发现大门上的血，也就没法提前处理干净。”

    贺君武怔住，他终于明白王莽为什么要扣住平姽芷。

    “没话说是吗？那我替你说！”王莽似笑非笑的走过贺君武身边，看着他有如盯一只蚂蚁。“芷儿把我支到兰歌那里，又利用王安的名义向后厨要了酒，支走林三，灌醉平傅。泼血之后又全身而退，多么天衣无缝的计划！贺君武，这一切，贺家可清楚？”

    贺君武猛得抬头，却被王莽利剑般的目光刺破仅有的一点点气势。往日独处，王莽叫他承儿，但今天，他叫他贺君武。明摆着已经划清界限。贺君武知道王莽，一旦认定的事就再无转寰余地。可矛头指向贺家，关着的又是他最爱的人，无论如何，他决不能被打垮。

    “老爷，也许只是巧合。芷儿来府上，是兰歌差人送的信，叫芷儿来探病。并非她深思熟虑的计谋。”

    “是吗？”王莽冷笑，“与贺家无关？”

    “绝无关系。”

    “那么，为何吕宽一案你不事先告诉我。你想让我认为贺家忠心耿耿助我王莽，又暗中派芷儿从中作梗。”王莽哼了一声，“你就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老爷！”贺君武突然高声打断了王莽，“贺家若对老爷有异心，我又何苦留下绢帕告知何人所为？”

    王莽一怔，想不到一向对他谦卑的贺君武竟然敢用这种口气。“没有异心？”他的眼中露出危险的光，“小八和平姽芷如今生活得怎样？”

    王莽的阴阳怪气似一道霹雳，震得贺君武歪了几歪，才勉强站定。一旁的于鸿也霎时面色铁青。

    “在你眼中，我王莽就是个被贺家蒙得团团转的白痴。你让小九去益州做的那些事真以为我不知道？没错，我确实在你娘灵前发过誓，之祥只需侍奉我三十年，之后就可带着芳儿的两个儿子过平淡生活。我也渴望看到芳儿的孩子能够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生活。”王莽一步一步走过贺君武，转回身，目光像一把刀，戳进他的背，“从我收了贺之祥做暗人算起，刚好三十年。你做得很好，为贺家铺好退路。如果我一直蒙在鼓里，吕宽一案，便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不过可惜，你在新野的时候就对我有异心，我不会愚蠢到连自己最看重的底牌都扔出去不理。你就留在长安，老老实实做你的贺君武吧！”

    王莽走回书架前，随手打开一卷竹简，扔出一句：“于鸿，送客。”

    贺君武上前几步，高声道：“这些事都与芷儿无关，她不知情，求老爷放了她吧。”

    “送客！”

    “老爷！”贺君武还欲上前，于鸿赶忙拦住他往外推。

    贺君武在被推到门口的一瞬间，忽听耳畔飘来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芷儿无恙，明日再来。”他抬眼看向于鸿，他却低垂着眼帘关了门。

    贺君武步履蹒跚，眼看着安汉公府的大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好不容易进来，没见到芷儿就要出去，他不甘心。可细细琢磨于鸿的话，他才明白这其实是王莽引君入瓮的一招棋，自己正一步一步被王莽牵着鼻子往他刨好的坑里走。封锁消息网，让贺君武得不到芷儿的消息，一次一次来，王莽都闭门不见，好不容易见了，又一句不提芷儿的事。他乐得看贺君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一仗，不打已经输了。芷儿对于贺君武和王莽，根本是天上地下的差别，所以他急，他不急，而且有充足的时间耗着。正如于鸿说的，也许明天再来，他就要收网了，也许他想钓更大的鱼，必须以此为饵。

    贺君武走出府门，回头望去，门内深深的甬道，望不到头。整个安汉公府，就像一个大迷宫，猜不出、看不透。到底是谁泄露了秘密给王莽？于鸿吗？不会，如今看来，他效忠的还是贺家而非王莽。除了他，王莽身边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只有平椒兰了，会是她吗？为了让王莽放了平傅，还是为了自己得宠？出卖贺家、出卖亲妹妹的幸福、出卖芷儿，这还是曾经那个雪中唱歌的仙子吗？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丑陋？是从那年桃树下，他让她在暗人生活与长安之间选择开始吗？如果当初强留下她，她会不会还是纯洁无瑕？贺君武眼中浮起一层泪光。对于兰歌，错过了，他已无力挽回。对于芷儿，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

    夜已深了，雪花从破洞的棚顶漏下来。平姽芷仰头望着屋顶，目光散乱。她蜷缩在干柴垛旁，已经没有力气搓一搓冻僵的手脚。

    当日马车载着她来到安汉公府，就被直接带进了柴房。她还以为是王莽准备的游戏，直到家仆锁了门，她才明白自己落入了王莽的圈套。

    第一夜，她哭喊得筋疲力尽，仍无济于事，最后，趴在柴垛上睡着了。

    第二日，天亮时，她被人拍醒。睁开眼，就看到王莽一如往日的温和笑容，她却怕到心都瑟瑟发抖。王莽带来香喷喷的饭菜，她不客气的风卷残云，恢复了体力，勉强能对他笑了。他却责问她，为什么帮吕宽，说他很伤心，一时间让平姽芷自责真的伤了王莽的心。可当他甩门走后，大锁锁死的一声，平姽芷才惊醒，真正被伤害的那个人，是自己。

    第三日，他质问她这一切是不是贺家的背叛。平姽芷惊诧的听着他说小八诈死、她顶替平姽芷的前因后果，竟一字不漏。王莽的脸色黑过暴雨前的乌云天，神情像极了阎罗王。她惶恐无措，他全知道了，再编多么高明的谎言，多么严密的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最好的自保方法就是沉默。王莽冷笑着带走了热腾腾的饭菜，他笃定她会求饶、会因为饿极而将贺家的秘密和盘托出。

    王莽走后不久，饥饿和寒冷合伙向她侵袭。平姽芷呵着气，搓着冻僵的手脚，不屑的笑了笑。饭菜嘛，不吃也罢，她坚信小五会来救她。他炖了汤，他们说好一起喝的。像牛奶一样乳白香浓，冒着热气，小五一勺一勺喂给她，入口的瞬间，全身都温暖起来。怀着甜甜的幻想，她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不知过了多久。视线内有些重影，手脚沉重得动不了，只剩下眨眼的力气。心头像有一颗长钉，被人一下一下凿进心里，血缓缓外溢。仿佛昨天王莽还拉着她和贺君武的手，要他们叫他爹，他突然掉下的泪、她心中的触动，都还记忆犹新。可转眼，他囚禁她，审问她，眼神中的凶狠就像心头的血迹，狰狞的嘲笑她的天真。她以为王莽会不忍、不舍她受苦，至少会派人来看看她，哪怕是送上一碗冷饭，可是她错了，再没有人来过，她的生命被彻底遗弃在这冰冷的角落，无人过问。

    这么多天了，为什么小五还不来救她？她猛然想起，王莽质问她是否贺家已有不忠之举，难道他已经对贺家下手？小五已遭遇不测？

    心里一急，平姽芷挣扎着想动，突然腹腔中一凉，她猛地打了个寒战。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气腾然而起，沿着脊髓向上游走，经过之处瞬间皆被冰封，失去了知觉。寒气聚于天灵，忽的一下冲了出去，散于冰冷的空气中，灭了踪迹。她的身体一下子空了，仿佛只剩一具躯壳。是灵魂出窍吗？真的要死了？

    “小五，我等不到你了，可我没有出卖你，没有出卖贺家。小五，我舍不得你，我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我们看到了彩虹，我们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可是我失约了。小五，你要记得我……”

    眼皮沉重得再也睁不开，平姽芷冰雕一般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冰凉的泪从眼角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