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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雪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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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大片的雪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下,像极了出殡时撒的纸钱,白花花惨然一片,似有无尽冤情,铺天盖地而来。

    片刻功夫,已在庭院里盖满,俨然一座小坟丘。

    田英跪在前面,也变成了白色的墓碑。

    抢进院来的卫陵一把拉起田英,见他手脚僵硬,冰凉刺骨,嘴唇青紫,抖得像筛糠一般,足见那坟丘下的少年已被冻成什么样子。但碍于身份,他不能像抱了田英一样的抱他。他的心有种揉捏似的疼痛感,却在推开宣室殿门的瞬间,硬下了心肠。他把田英放在榻上,又跑了出来。

    王珣随后赶到,慌乱的扑着坟丘上的雪,霎时手指变得通红。

    露出本来面目的少年俨然冰封的雕像一般,只有眸子中炯炯的光不灭。

    “箕子哥哥!”王珣疯了似的晃着跪在地上的刘箕子,大声哭喊。

    “卫陵,还不快把皇上抱进去。”苏雅在王珣身后盯着卫陵。

    卫陵微微一怔,如果他死了,会不会更好?他蹲下身,抱起刘衎。苏雅扶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王珣,跟在卫陵身后,进了宣室殿。

    放下皇上,卫陵垂首站在一边,余光飘向榻上昏迷的田英,眉头浮上悲哀之情。

    “把火隆旺点!”王珣哭喊着,扑到刘衎身边。她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怎么救刘衎。不能宣御医,如果御医知道皇上在雪地里跪了几个时辰,就等于对外宣告皇上恨王莽,如果传到王莽耳朵里,那就危险了。苏雅如是告诉她,她才隐约明白,这里的生活有点像下棋,走一步至少要想到后面三步。可她不喜欢下棋,她只喜欢弹琴唱歌。她知道她的箕子哥哥也不喜欢下棋,他喜欢听她唱歌。现在,她只能死死的抓住他。他要离开她了吗?不会的,她不会放手让他走。

    “皇后娘娘,奴才到外面取些雪进来,皇上冻得太久,要用雪擦身体才行,不能用火烤。”卫陵低沉着声音。他想救田英,就不能看着皇上死,所以只好制止王珣的烤火法。

    王珣拼命地拂去卫陵洒在刘衎身上的雪,挡住卫陵。“箕子哥哥都已经这么冷了,你还往他身上撒雪!”

    “皇后娘娘,听卫陵的吧。”苏雅拉起王珣,让她依照卫陵对田英的方法给刘衎搓身体。

    卫陵用力的搓着田英的手脚,瞬间已经通红。卫陵强忍着泪水,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大雪天,一望无垠的雪原上,他睁开眼睛时,就看到贺之祥用同样的方法帮他搓身体。只有九岁的卫陵因为贺之祥而奇迹般的活了下来,从此之后,只要是爹要他做的,再难再险他连眼都不眨一下。贺之祥唤醒了他那颗早已冻死在雪原之中的心,同时也唤醒了血腥的记忆,那些害他流浪的人,害他家破人亡的仇恨,他一刻都没有忘,反而在被冰雪封盖的心头盘桓着茂盛的藤蔓。

    半个时辰后,田英醒了过来。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掌灯了,刘衎还是没醒,但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一样。

    王珣轻轻哼着一首歌。她一点也不明白歌词的意思,可她觉得这是一首幸福的歌,因为当芷儿姐姐趴在桌上轻声吟唱的时候,她脸上深深的红晕让她沉醉,所以箕子哥哥一定也会喜欢,听到她的歌声,就算走得再远,也一定会回来的。只可惜,她只记得调子。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老到我们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一只冰凉的手掌抚在王珣的头上,她蓦地抬头,那双眼中亮起的光,点燃了王珣的世界。“箕子哥哥,你终于醒了!”她扑到刘衎的胸前大哭起来。

    刘衎的眼中干涸得就像荒漠。

    “箕子哥哥,你感觉怎么样?哪儿不舒服?”王珣关切的问着,这儿摸摸,那儿看看。

    “若然,你不是王莽的女儿,该多好。”

    王珣猛地停下,震惊的看着刘衎,泪迹斑斑的脸颊微微抽搐。

    “中山国被卫氏一族的血淹没了。我舅舅、姨娘、姨丈、兄弟都死了,只剩下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

    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铅,坠着王珣的心急速下沉。

    “可是我今天竟然封了王莽宰衡。我宁愿长跪不起,不用你救。”

    王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眼泪无声的流成河。一瞬间,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明白了芷儿姐姐要她做的那个好皇后该是什么样子。

    “我二哥死了,大哥也死了,大嫂生下小侄儿以后也被鸩杀了。我娘的眼睛哭瞎了。箕子哥哥,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也只有苏雅和卫陵了。”

    “让卫陵跟着我吧,我想有个姓卫的人在身边。”

    王珣点点头,泪又流了出来。

    床边的灯芯噗的暴了一声。

    “如果将来我杀了你爹,你会不会恨我。”

    “我嫁给你,就是你的人了。”

    一滴晶亮的泪从刘衎的眼角滑下,却被一只小手轻轻抚去。

    “以为安汉公已经登天了,想不到今天又封宰衡。以后我该叫你什么?王大人?宰衡?还是……”

    “叫我巨君。”王莽嘴角翘着一丝深深的笑。

    “你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在大伯身边谋事的王莽了,还直接叫你表字,恕平晏位卑官小,实在不敢。”

    “时机成熟,我会让你拥有我今天的地位。”

    “我等着。”平晏站起身,抖了抖前襟,修长的身材带着儒雅之气飘然而去。走到门口,正好碰到于鸿匆匆而来,互相行礼后,他站着没动。

    “老爷,卫陵的密信。”

    王莽看了看平晏,平晏很识时务的栓上了门。

    王莽从一个比拇指还短还细的小竹筒里抽出一卷丝绢,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平晏凑过来念道:“如果将来我杀了你爹,你会不会恨我。我嫁给你,就是你的人了。”他大笑起来,“宰衡大人,你女儿和你不是一条心呢!”

    王莽瞪了他一眼,心中恨恨然:别人眼里儒雅博学的五经博士平晏,私下其实就是这样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少时一起念书,总被平晏嬉笑,他自然不吃味,只不过看到手中这张密信,他有些心寒。

    “悉心养大的女儿还不如贺之祥捡回来的一个阉人。”

    平晏一笑:“如今卫陵被皇上留在身边,不正好方便我们了解皇上的一举一动?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出自你安汉公府的奴才,也敢留在身边。”

    王莽不屑的嗤笑一声:“黄口小儿,不过因为他姓卫罢了。”他握紧卫陵的密信,嘴角瞥着一丝冷冷的笑容,“那就看看咱们谁先杀了谁。”

    平晏刚笑着想说什么,忽听敲门声响,平晏立即敛去笑容,身影一闪,已经隐到王莽书架背后的密道中。

    王莽点了点头,于鸿去开门。来人是平椒兰。

    “兰歌有什么事吗?”

    “老爷,我爹他……”平椒兰低垂着头,不敢看王莽的眼睛。自从那日大门泼血之后,平傅就因失职被关在柴房。平椒兰一度以为平傅也难逃一死,可吕宽之案的风头早过了,王莽又被封了宰衡,却仍然不提对平傅的处置,一关就是多半年。平椒兰心急,来探探风声。

    “他失职,让他长长记性。”王莽声音冷淡。

    平椒兰偷偷打量王莽的脸色,却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握着拳的右手,从指缝间似乎看到拳头里有丝绢。

    “求老爷准我去看看爹吧?”平椒兰深深埋下头。

    王莽看着平椒兰,她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脸,自从平傅被关,他从没见过她,只能每日想着她的音容笑貌,今日终于见到了。王莽没来由的想起他答应平姽芷的话,突然有了兑现承诺的冲动。

    “去吧,去看看你爹,让他好好想想那天晚上他都干了什么。二更天,往大门上泼血,他会听不到?也看不到是什么人?来通报的时候满身酒气,到底跟谁喝酒?等他想起来了,告诉我。”

    半年多没见到平傅,推开柴门进去的一刻,平椒兰几乎不敢认了,这还是她那个相貌不凡的爹吗?蓬头垢面、眼窝深陷、眼光涣散,比死人样子好看不了多少。

    “爹——”平椒兰扑上去,眼泪涌了上来。

    平傅早已泣不成声,一心以为自己死定了,哪想得到还能再见到女儿呢!

    父女俩抱头恸哭了一阵,平椒兰拉开平傅,抹了把眼泪问:“爹,你那天晚上为什么没听见有人往门上泼血?为什么喝得醉醺醺的?”

    平傅还抽泣着,被她冷不丁一问,有点发懵。

    “快说啊!”平椒兰使劲晃了他一把,“爹,你要是想活你就快说。”

    “啊!”平傅惊呼一声,抹去满脸的鼻涕眼泪,坐正身体,将那日与平姽芷饮酒畅谈之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平椒兰。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老爷?”听完后,平椒兰怒斥平傅。

    “早点?早点没有人问过我。”平傅满脸委屈,“老爷只说平傅你失职,好好反省去吧,就把我关这儿了。我就是想说,也不能把自己女儿交代出来,我看老爷挺喜欢她的,那样对她不好。”

    一顿拳头落在平傅胸口,平椒兰恨恨的扭过脸去。

    “兰儿,你怎么打我?”平傅一头雾水。

    平椒兰浮起深深的泪光:“要不是你当初弃我们姐妹二人于不顾,也不会有今天这些个破烂事!”

    平傅自知理亏,心里也不是滋味。“都是爹的错。这些年,我也看出来了,钱好、权好,可到头来,最真心对你的,还是自己的女儿。所以你好,芷儿好,爹也开心,爹想补偿啊。”平傅说着,眼泪流了下来。这是他的真心话,之前卖女,就为了上长安,到了长安,先为奴后为乞丐,才体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如今安身安汉公府,陪在女儿们身边,才觉得生活这样过也很不错。

    “她不是你女儿!”平椒兰的一句话粉碎了平傅温馨的遐想。

    “你说什么?”

    “亏你还是当爹的!连她是不是你亲生女儿都分不清!你仔细回想,她的言谈举止,可像当年的芷儿?”

    当年分别时,芷儿不过十来岁,精巧的面容,因为吃不饱穿不暖而稍显苍白,相对于平椒兰倔强好强的个性,芷儿更加柔弱乖巧。连贺之祥都说他的两个女儿,一个是骄阳下海棠,一个是细雨中梨花。

    “如此想来,现在的这个芷儿和当年分别时的芷儿,确实不像。她率性而为又不失精明,性格确实千差万别。你说她不是芷儿,那她是……”

    平椒兰叹了口气,往事娓娓道来。

    “什么?!”平傅的眼珠惊得差点掉下来。

    平椒兰急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此事绝不能对老爷说,老爷不知道贺君灞根本没死。”

    平傅不免惊叹:“我当初以为贺家是老爷的朋友,关系密切罢了,想不到是暗人!他们这么骗老爷,胆子也太大了!不过这些应该是贺家的秘密吧,你怎么会知道?”

    平椒兰淡淡的说:“当日爹要带我们离开贺家去长安,可我不相信长安有爹说的富贵,便跪下求贺君武留下我。他把贺家的这个秘密告诉我,我就选了长安。”

    平傅惭愧的低下头,如果不是当时财迷心窍,也不会让女儿面临两难选择。

    “芷儿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其实我也很欣慰。爹,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看着平椒兰脸色迷离,平傅很心疼。这个女儿和自己一样,是个一心飞上天的人,可她搭上了王莽这艘船,攀在舷上,上,没有她的位子,下,又不甘心。“兰儿啊,其实以你的品貌,嫁哪个贵公子不受宠呢?为何非要……”

    “爹,这是后话,现在我要你平安。我们父女两个好就行了,其他人,我们为什么要去顾及?”

    平椒兰的脸上闪现狠绝之色。平姽芷冲上去抱住王莽的一幕在她心里就像一根刺,永远都挑不出来的刺,早已石化,让心疼得很麻木。平姽芷去劝说王莽,王莽就来看自己,为什么他那么听她的话,却连自己想为他擦汗都要避开?平姽芷口口声声要帮自己,可到头来却让王莽越来越喜欢她。人心是用情是换不回来的,王莽是,平姽芷是,贺君武亦是。

    平傅很骄傲,女儿发狠的样子像极了自己。蝼蚁虽活得卑微,却有股野草烧不尽的倔强。他要保住这条命,好好的活下去,看着那些忽视他们,欺凌他们的人对他们父女刮目相看。他对着女儿使劲点了点头。

    院子里雪下得太大,才出去一会儿,斗篷上就积了厚厚的一层。推门而进的瞬间,一股暖意混着淡然的幽香扑面。贺君武不禁深呼吸。平姽芷跳过来扫掉他斗篷上的雪,掸得手都变得红红的。

    贺君武捧起她的手,捂在掌心,她立刻抽了出来,边搓边喊:“比我的还凉!”

    她走回桌旁,给他倒了杯热茶。

    “大嫂宰了猪,我讨了四只猪蹄来。你不总说猪蹄能什么,美容?我就炖了汤。”

    “好相公!真能干!亲一个!”平姽芷想去搂贺君武的脖子,他却一闪身躲开了。平姽芷撅起嘴。“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贺君武只笑不语,脱去斗篷,坐在桌边。

    “听天心阁的人说,皇上封了老爷宰衡。什么叫宰衡啊?”

    “周公为太宰,伊尹为阿衡,二者合一,便是宰衡。”

    平姽芷不禁倒吸一口气:“天哪!把这两位流传千古的贤臣的官名放在一起,谁的主意?不是你吧?”

    “老爷的主意。这茶真香。”贺君武用心品茶,有一搭无一搭的回话。

    平姽芷扯动嘴角,却笑不出来。吕宽之案,王莽亲手毒死了王宇,在王宇的妻子生下孩子后,又鸩杀了她。对傅氏、卫氏的手段也不是狠绝二字能够形容。王莽的确对她很好,看她的眼神很宠溺,宠溺得让她心酸。他提起王珣的时候也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所以平姽芷一直固执的认为,他是一个表面狠绝,内心深处很柔软的人,她才愿意叫他爹。可吕宽之案发生后,他的手上已经沾满鲜血。在她心里,已经很难把安汉公和成亲之夜听她和小五叫爹的王莽,想成一人了。

    “一个儿子换了重返长安城的机会,一个儿子换了宰衡的头衔,他怎么享受得下?”

    贺君武抬眼看向平姽芷,隔着茶的热气,她有种疏离的美,看得他心都疼了。

    “他是不是有杀儿子癖啊!”

    贺君武轻轻一笑:“你不是说过,有些事已然走到今天,就不可能再回头了,我们只能站在他的角度上去理解。”

    “那你能心安理得的叫他爹吗?”

    贺君武笑容一滞,他能吗?他从来都不能。他转身面向窗外,只留给平姽芷一个侧面。

    平姽芷轻叹口气,已经很久了,他不再背对她,或许不怕她看到,或许他已经能自如的在她面前掩饰情绪。但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让他不能面对她?平姽芷不禁失落,她始终看不到他的一整颗心。

    她站起身,抖了抖袖子,扯出一丝笑容:“我去看看汤炖好了没。”走出屋子的那一刻,她已经释然,其实得不到整颗心又能怎样?如果他让她看到的那半颗心,满满全是她,就已经足够了。如果可以这样一辈子,将是何其幸福的事啊!

    贺君武望着她蹦蹦跳跳的出了屋子,笑容僵在脸上。

    敲门声响起,贺君武端着茶杯的手忽然一紧,不知怎么的,他有种不详的预感。

    “芷儿。”他打开厨房门,热气笼着整个屋子,平姽芷的脸颊被满屋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像涂过胭脂。

    “你先出去吧,还没好呢!”她边说,边把他往外推。

    “老爷差人来,叫你过府一趟。”

    “啊?为什么叫我过府?有什么事吗?”平姽芷抻着脖子看了看半开的院门,门口确实停了一辆漂亮的马车。

    “今日是十二月十五,老爷邀你过父亲节?”

    平姽芷撅起嘴:“珣儿都嫁了,还过什么父亲节啊,我不想去。”

    贺君武攥住她的手,嘴唇张了张,终是化为清淡的一笑:“还是去吧。但是,记得告诉老爷,以后都不去了。”

    平姽芷叹了口气,只好点头。想来想去,她换了件月白色长裙,裙裾像绽放的花朵撒在地上,说不出的灵动飘逸,又因为是白色,而显得清冷。

    贺君武帮她披上斗篷,又牵着她的手送到门口。平姽芷有些纳闷,不过是去王莽家,怎么好像远行一样。她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极力想化解怪异的气氛,却在对上他眸子的一刻,也莫名的心酸起来,像是要很久见不到了似的。

    平姽芷调皮一笑,捧着贺君武的脸说:“不许把汤都喝了,晚上等我一起吃饭,一起喝汤!”她使劲嘟着他的脸,看着他的嘴变成小鸡屁股,得意的大笑起来,转身上了王府的马车。

    贺君武站在雪里目送马车远去,他垂下眼帘,希望不好的预感只是他过分敏感罢了。

    “等你回来喝汤。”他对着消失在巷子拐角处的马车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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