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泼血

更鼓的声音越来越近，又渐渐远去。平姽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一个劲儿提醒自己要沉住气，机会只有一次，差半分就会功亏一篑。她真有点后悔刚才关上窗户，隔绝了平傅，自己不也听不清了？她不再说话，微笑着听平傅吹嘘自己有多能喝，目光却飘向了大门的方向。

    哗的一声，从屋外传来。

    平姽芷同时站起身：“爹，我给你满酒。”

    平傅一惊，急忙伸手拦她，听着外面的动静。刚一触到她的手，酒坛就掉在地上，哗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平姽芷急忙蹲下身，收拾碎片。平傅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哎呀——”平姽芷一声尖叫，猛地起身，头顶正撞上平傅的下巴，两人各自向后跳开。平姽芷一手猛甩，一手捂着脑袋，眼泪流了满脸，翻着白眼盯平傅：“我怎么那么倒霉，手被割破了，还撞了头！”

    平傅的眉头皱了皱，侧耳听了一瞬，被他们父女这么一闹腾，门外早没了动静，他只好捂着下巴来看女儿。

    手指肚上的血被平姽芷甩得四散飞去，只要稍微一定，血珠就不住的冒出来。

    “怎么割得这么深，你也太不小心了。”说着，平傅拉过她的手指直接塞进嘴里，使劲吮吸。

    平姽芷大惊，忙往外拽手。平傅一把按住她，含着她的手指含混不清的说：“唾液是最好的止血药，你忘了小时候你娘都是这么给你止血的？”

    “没忘，我就是有点疼。”平姽芷苦笑，也许真是无私的父爱吧，可她怎么就觉得平傅在揩油呢？

    处理完伤口，又收拾完酒坛碎片，平傅坐在桌边叹气：“可惜了，还有小半坛酒呢。”看他那神情，平姽芷甚至相信，如果她不在，他一定趴到地上把洒了的酒全舔干净。她摇了摇头，也摆出一副失落的神态，靠在椅子上。

    “开门！快开门！”

    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两人一起站起身，平傅拔腿向外走去，平姽芷定在原地一瞬，平静了一下因为紧张而砰砰乱跳的心，才跟在平傅身后，跑到大门口。

    大门拉开的瞬间，滴滴答答的响声骤起，一股血腥的恶臭扑鼻而来。平姽芷惊声尖叫，平傅也吓呆了。虽然有心里准备，可看着门上殷红的血，裹着恶臭，胶稠的往下流，滴在门里门外的地上，斑斑点点。平姽芷急忙掩住口鼻，一阵干呕，扭过头，不敢再看这满目的血腥。

    “芷儿！”

    平姽芷还来不及看见冲进门来的人是谁，就已经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小五，你怎么来了？”

    平姽芷推开贺君武，诧异的望着他，见他手中握住一块绢帕，已被血染红，想是刚刚用它垫着拍门，他的袍角鞋边也都溅上了一些血点。

    “一觉醒了，见你还没回来，就来找你。”说话间，他牵了她的手就要走。“咱们回家。”

    “不许走！”平傅上前一把扯住贺君武，“这，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他把头探出大门口，左右看，静夜的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儿来的人。平傅转回头瞪着贺君武和平姽芷，心里又懊恼又着急，如果不是平姽芷恰巧打破酒坛又割破手指，听到门口有动静他就一定会去看，一定能抓住那个泼血的人。

    “我来的时候，大门已经是这样，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贺君武漠然的盯着平傅，挣脱他紧抓着的手。“岳父大人还是早点去通知老爷为好，我先带芷儿回去了。”

    贺君武出了大门，平傅仍然站在门口愣愣的望着满门满地的血不知所措。

    平姽芷被贺君武拉着，大跨一步，跳出门槛，可洁白的鞋尖还是溅上了鲜血。她跑下台阶，使劲蹭鞋，也没蹭掉多少，直喊了声：“真晦气！”。

    贺君武对她笑了笑以宽她心。她抬起头，看着半敞的黑漆大门，挂着浓黑的血，像被开膛破肚般狰狞恐怖，可她偏偏觉得愉悦。这就成了，看着门里门外的人勾心斗角，她却坐家里数票子，就是这种窃喜，让她的嘴角泄出一抹飘忽的笑容，如昙花一现，美是极美，却鲜有人见。

    “芷儿，我们回家吧。”贺君武的手，握在她的手上，用力紧了紧，生怕松了她一样。

    “你看见那个泼血的人了？”平姽芷望向他，对视的一瞬，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他眸子里一闪而过的一丝闪躲，但太快了，快得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边走边说吧，天不早了。”

    她来不及再问，他已经迈步向前。转身离开时，他松开另一只手，那张染满鲜血的轻薄丝帕随风飘去，落在安汉公府门口的血泊之中。

    乌云不浓不淡，刚好遮住月华，也挡住星光。

    贺君武没带灯笼，两个人只能走在黑暗的街巷。

    平姽芷一向怕走夜路，走进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后，就紧紧握住贺君武的手，一分都不敢松。

    “是什么人往大门上泼血？”

    本来一直沉默，贺君武冷不丁出声，还压低了声音，让平姽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静了一下，她才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和爹在门房里喝酒聊天……”

    “你的鞋上沾了血。”他又冷不丁的打断她。

    “你怎么知道？”

    “你身后那个人告诉我的。”

    “啊——”

    贺君武突然贴在她脖子上吹气，吓得平姽芷甩开他的手，大叫一声，疯了似的往前跑去。贺君武在她背后笑得前仰后合。

    “小五，你吓唬我，坏死了！”平姽芷听见他笑，才知道上当了，可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心还是扑扑乱跳。她蹲在地上，捂住双眼，尖叫着，不知不觉，手掌有些湿润。

    贺君武走过去，也学着她的样子蹲在地上，拉开她的手。一瞬间，月亮在一片很薄的云后泄出一丁点光亮，刚好照亮了平姽芷的脸。她睫毛上的湿润像星光一样晶莹，浸在泪水中的眸子像月华一样清冷皓皎。云层划过，月亮又被遮住。黑暗中，传来贺君武的声音，似叹息，似焦虑，似无奈，似柔情。

    “芷儿，以后，不要在老爷府上逗留到这么晚了。”

    她还有点委屈，抽了抽鼻子，点点头。

    贺君武站起身，她却拉住他的手，赘在地上不起来。

    “怎么？舍不得走了？我可要回去睡觉了。”贺君武笑着看她，黑暗中，就那么小一丁点，心忽然像泡进醋里，酸酸的，软软的。

    “我要背！”她撒娇的声音就像个孩子。

    贺君武无奈的摇了摇头：“以前学王珣，现在学吴恩，你撒娇的功力见长。”

    她也不吭声，只是赘在地上，轻晃着他的手，眼中的光足以穿越黑暗，像灿烂的烟火，照亮他的心房。

    贺君武背起平姽芷，黑暗中的路，他看不清，可习惯了，所以坦然而自得。尽管她的重量让虚弱的他有些接不上气，可他喜欢低下头就能看见她的脚悠闲的荡在两侧，喜欢她的双臂圈着他的脖子，喜欢她的头发痒痒的蹭在他背上，暖暖的呼吸渐渐热透衣衫，在肩胛留下温度。他也喜欢想象她闭着眼睛，轻柔的呼吸，想象月光清凉的照在背上，映着她那如昙花盛放般的笑颜。

    回到家的时候，平姽芷已经睡熟。贺君武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望着她酒后微醺的脸颊，腮边醉人的微笑，他吹熄了灯，在她身旁和衣而卧。光明反倒不如黑暗让人安心，怕暴露了自己，还是怕看穿了对方？贺君武轻叹一声，如今的平姽芷，不再像当年开满山坡的纯白芷花，倒越来越像暗夜中的昙花。不是怕她转瞬即逝，而是怕自己赶不上目睹她的盛放。

    平傅敲开了平椒兰的门，她穿戴整齐的出来，让平傅有些恼火。王莽还没收了她，他到底想怎样？待到王莽从里间披着外罩出来，平傅才收了心思，一五一十将府门前发生的怪事告诉了王莽。

    王莽来不及穿好衣服就奔了出来。门口林三吐的一地污物，无疑更加重了大门口的诡异气氛。王莽仔细巡视，还没跨出门口就一眼看见血泊中的一块丝绢。他给平傅递个眼色，平傅急忙去捞，心里纳闷，刚才怎么没看见呢？

    这块丝绢看来看去也没什么特别，已经被血染得成了暗红色，只是绢角的一朵蕙兰花，被染得红不红黄不黄，颜色极其诡异。王莽若有所思的留下了丝绢，吩咐平傅和林三收拾大门，务必在天亮前恢复原样。

    他带着丝绢来到书房，于鸿端来一盆水。自从君山进了宫，于鸿就跟着王莽，做了长随。新野的贺家，如今只剩下贺之祥和鲁大叔一家。

    丝绢泡在清水里，像有丝丝血色烟气腾起，缭绕在水中。待到烟气结成浓雾，于鸿从水中捞起丝绢，一如蝉翼般轻薄透明。蕙兰花明丽高洁。只是正中血红色的两个大字，有些刺眼。

    吕宽。

    是夜，当吕宽抱着美艳小妾呼呼大睡之时，一队士兵冲入他的卧房，把他从床上提溜出来，来不及更衣，直接下入大牢，锁上手铐脚镣。吕宽美梦还没醒，却已锒铛入狱。他长叹着气无意的看向隔壁牢房，只见一长须老者，眉眼和善、却一脸漠然的呆坐，仔细辨认，不正是王宇的老师，吴章。没想到晚间还在一起谋划如何让卫太后进宫，半夜就已经因为事败而在狱中相见了。一直到死，这两人都想不清楚为什么重金顾来泼血的莽汉逍遥法外，他们却罪上加罪？吴章只得长叹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慷慨赴死。

    给他们定的罪是勾结傅氏、卫氏外戚，祸乱朝纲。从吕宽和吴章府中搜出了无数封与中山国往来的绝密函件、信物。从中也牵扯出大批涉案的人，都是人证物证确凿。消息一经传出，全国震惊。太皇太后大怒。哀帝时，王家人全被贬为庶民，赶回封地、老家，偌大的皇宫就她一个人，还要处处忍受哀帝的奶奶，傅太皇太后的稀落与欺凌。那些年的悲苦，在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看来，再不堪如此了。她要保住的，不仅是她家族的安稳、大汉皇室的坚固，更是安乐的晚年生活。于是她大笔一挥，旨意拟成，斩杀所有傅氏谋逆之人，和对长安、对皇宫虎视眈眈的卫氏外戚。

    朝野震荡。一时间，镣铐声、磨刀声、哭喊声、人头落地之声响彻大汉国土。全国傅姓、卫姓之人皆隐姓埋名，举家搬迁。然而从中山国逃匿的罪人一个也没跑成，即使挖地三尺，也被揪了出来，赶尽杀绝。中山国血流成河。

    当然，这件震惊朝野的事件中，还少不了一个人物，便是王宇。他的老师、他的妻舅都已经被斩，他怎么能逍遥法外。有人在朝堂之上为王宇求情，自然是想讨好安汉公。可王莽一如当年非要王获为死去的奴隶偿命一样，坚决如铁。王宇就像周成王时的管叔、鲍叔，王虽不为他们所杀，却在旁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一样难辞其咎。高位之上的太皇太后不禁唏嘘，毕竟是王家子孙，却也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王莽的话铮铮落地，再无悔改。

    王莽到狱中探望王宇，没有人在他身边跟随，连于鸿都等在狱外。狱卒离开时，听到王宇见到爹的第一句话就是求他放过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那一夜，王莽在王宇的囚室里呆了很久，就连于鸿都有些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的时候，王莽走了出来，一如往日的风采。两个狱卒进去查看时，王宇已经中毒身亡。而另一些狱卒在王莽走后，无意间望向他的背影，却被吓了一跳，以为和刚刚见到器宇轩昂的安汉公不是一人，俨然一个潦倒老者。

    吕宽一案，牵扯过百，直到第一场雪落，才将满街的血腥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