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大婚

元始四年，春日温暖。

    阳光透过树梢，星星点点的泻在屋里，映着铜镜中一张羡人的美颜。

    忙里忙外的仆人们走过她身边都禁不住看上一眼，那上过妆后精致如玉琢一般的眉眼。刚想奉承的赞上一句，却被眸子里的寒意逼得打个激灵，慌忙低下头，哆哆嗦嗦的退下去。

    苏雅站在王珣身边，为她插上一支凤凰簪。金光灿灿的凤尾平展在她乌黑如浓墨的发间，一颗绿玉坠垂在额头正中。阳光在玉坠上折了方向，映进她黑珍珠般的眸子，本该一片流光溢彩，却仿佛荒漠中的暗夜，凝固着无尽的沉寂。

    苏雅指尖微颤，睫毛上已沾满泪滴。她十岁进王家为奴婢，王珣还不到一岁。整整十二年间，她们朝夕相伴，王珣与母亲相聚的时间都多不过她。这个活泼可爱，又平易近人的大小姐，在苏雅眼中，像妹妹，更像女儿。早已过了婚嫁年龄的苏雅，每每对着王珣，总能唤醒她母性的本能。可此时此刻，眼睁睁看着她伤心难过，如石化冰封般的呆坐，却束手无策。尽管王珣有很多秘密只会对平姽芷说，但她也能猜到她心中那个远在中山国的箕子哥哥是什么分量。或许人们常说的哀大莫过于心死就是这样吧，只是王珣还未满十三岁，怎堪承受这般苦痛？

    王珣呆坐在镜前，望着镜中既熟悉又陌生的容颜，被人像木偶一样摆弄，涂红妆、插满头的金银珠器，套上大红嫁衣。就像一场梦，前一秒她还在马车上向平姽芷招手，心里揣着的那只小兔子就快要窜出来，可后一秒，马车就拉着她回到了安汉公府。从此，她跌入了一场永无休止的噩梦。再也见不到箕子哥哥，她练习了成百上千遍的《越人歌》还能唱给谁听？她哭过、闹过，可到头来，身旁只有雅儿替她拭泪。越是不能相见，想念才越是清晰。那日丛林中，当猛虎向他们扑来，她吓得瘫软在地，他也动弹不得，手却紧紧拉住她，没有一刻放松。她大叫一声昏过去，醒来时，感受到的依然是他双手间，微凉的温度。

    门外一声高叫：“吉时到——”

    一方锦帕盖在王珣头上，她的天地一片漆黑。

    平姽芷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双手垫在膝盖与下巴之间，直勾勾的望着前方。听着满城锣鼓喧天，欢呼一声高过一声，从中午一直闹到掌灯，不禁心寒。

    王莽想学霍光，把女儿嫁给皇上，从此朝堂之上一手遮天。可霍光野心再大，充其量不过是个不安分的臣子，王莽则不同。年幼的皇帝，如何斗得过才智心机俱非等闲之辈的王莽？自从她编出个杀帝自立的谎言骗了高虎，自己居然也越来越深信不疑。平姽芷暗恨自己不多读些书，不然知道王莽何时篡位，篡的到底是不是汉平帝的位，也好提早准备。如今看来，只能越快越好了。但是要救出王珣和皇上，想来想去，也只有小九有可能会帮自己。当初王获打死小七，只有他敢对王莽不忿。可是如今他远在益州，写信通知他，又不知道地址，还要通过贺家兄弟或者何大。平姽芷甩了甩头，不能再相信何大，这家伙比谁都贼。贺家兄弟也不能信，万一告到王莽那里，弄不好自己又被利用还不自知。想不到能靠得住的，只剩下自己了，一定得细细谋划才行。这里的人一个赛着一个的精，没一个好对付。

    平姽芷想得头大，一抬眼，发现贺君武正站在对面望着她，他眼中似乎有隐隐的落寞一闪而过。她一愣神间，他已经走到她身边，坐下来，轻轻拥她入怀。

    很久没有这么真切的抱她了，她也放松了身体，将全身重量交到他胸膛。就这样安静的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忘了彼此的伤害，忘了心中各自的盘算，这一刻，只有两个人和两颗相爱的心。

    璀璨的星辉在院中洒下一派清明。

    同一片星辉下，铺红挂彩的椒房宫迎来了它的又一位主人。

    满室弥散淡淡的甜香，幽然柔和的光透过纱帐，洒满缩在床里的姣好身躯上。浮凸曲线在大红纱衣中若隐若现。王珣闭紧双眼，双臂环抱身体。早知道成亲是这么不堪的事情，当初就不该听雅儿的劝，还不如死了。

    太液池边，他凭栏而立，大红锦袍在微凉的夜风中，如同一团肆意的火焰，快要将少年的身躯吞没。他目光如星辉，穿透夜色，远远的迷失在对面的黑暗中。月华洒下清辉，投射在明净的湖面上。微波荡漾，像儿时的吟唱，舒缓、恬静。

    “箕子哥哥，遇上我们你就得救了！”如山林间跳跃的精灵，她腮边的一对酒窝给了他生的期待。

    “箕子哥哥，我给你唱首歌吧！”她红着脸轻声吟唱。那首她都不甚明白的歌，他却牢牢记在心间。

    她可还记得分别时的击掌为誓，可有认真练歌，到中山国找他，让他兑现承诺，请她吃遍美食？最好她全忘了，忘了年幼时的誓约，忘了大山里的险遇，忘了箕子哥哥。她的箕子哥哥已经不能在中山国等她了。

    他紧紧握住一块丝帕，捂在胸口。帕角荡在风中，一个“珣”字映着月光格外清晰。昔日臂上的伤早已痊愈，可疤痕还在。也许这一世都得带着这块疤，可没有它，又怎会遇到她？这是你留给我的印记啊，珣儿妹妹！

    “皇上，夜已深了，是不是该……”一旁垂首肃立的田英小心翼翼的问，见刘衎毫无反应，只好又噤声不语。

    “该怎样？”半晌，刘衎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疲惫与苍哑。

    “该……”田英抬眼打量，却看不出他半掩在月色中的侧面是悲是恼，只好低声说，“该去看看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念，讥讽的笑意悄然爬上嘴角。“她是王莽的女儿？”

    “是。”

    “不必看了，回宣室殿。”大红喜袍在风中旋起，又戛然落下。田英跟得太紧，差点撞到突然停步的刘衎，急忙退后几步。

    “她叫什么名字？年方几许？”刘衎突然很想知道，太皇太后和王家到底在他身边安插了个怎样的女子。

    “娘娘叫王珣，年方十三。”

    刘衎愣了愣，随即惨然一笑。是老天故意捉弄还是有心怜悯？竟然她的名字也是珣，也年方十三。他犹豫片刻，转回身，朝椒房宫提步而去。

    他一路走去，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这就是皇上吗？走到哪里就让人跪到哪里？他们一定觉得皇上很威风凛凛、高高在上吧，殊不知他这个皇上，成亲时，连皇后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脚步一点一点缓下来，有些后悔一冲动就说要去看皇后。看了又能怎样，还不是王家的耳目，难道还真能是他的珣儿妹妹不成？

    “参见皇上！”

    一声高呼，唤醒了正停在椒房宫前，踟蹰着要进要走的刘衎。他抬起头，望向跪倒在地的太监。

    “奴才卫陵参见皇上！”见皇上没有任何反应，他又高呼一声。

    “卫陵？你也姓卫？”卫陵的眼前，刘衎的脚往前迈了一步。

    “是。”

    “起来吧。”

    “谢皇上。”

    卫陵领着一队宫女太监站起身来，稍稍抬眼，正撞上刘衎星火般明亮的目光，不禁怔了怔，忙又低下头去。“皇后已恭候皇上多时。”

    见刘衎盯着卫陵没反应，田英在身后试探的问道：“皇上，可还要去椒房宫？”

    刘衎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卫陵，淡淡的说：“既然来了，去看看吧。”

    卫陵欣喜的想笑，却极力掩饰，忙领着刘衎进殿。

    卫陵向苏雅使了个眼色，她急忙在床边跪了下来。“参见皇上。”

    刘衎一摆手，可苏雅仍是跪着没敢起来。

    “皇后为何不下来见驾？”刘衎声音冷冷，鄙夷的盯了一眼床里的红纱衣。

    “回皇上，皇后睡了。”

    苏雅不知死活的回了一句，却招来刘衎的盛怒。“好啊，安汉公的女儿，敢把朕不放在眼里！莫非还是朕高攀了他安汉公不成！”他袍袖一甩，转身就走。

    “皇上！”卫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住他的袍角，“皇上息怒！”

    田英一巴掌扇在卫陵脸上，怒斥道：“大胆奴才，放手！”没想到卫陵却抓得更紧。

    “是，是奴婢说错话！奴婢该死！”苏雅急急的磕头，片刻功夫，额头已经红肿一片。

    “雅儿，别磕了！”王珣霍地起身，从纱帐中伸出一只手，拉住苏雅。“我就是睡了，雅儿又没有说错话，为什么要她磕头！”她隔着纱帐，梗着脑袋，就像当初气急时，对四哥发脾气。可当卫陵抱住的那人猛的转过身来，她立刻被一股强大的气势压得透不过气。

    刘衎呆住了，望着纱帐中朦胧的红色身影，心中忽而有一点莫名的触动。本该不识才对，却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梦中见过一般。

    王珣直挺的脖子一点一点的软下来，对面的这个皇上，星眸中暗含的情感，在她心中荡起浅浅的涟漪，不知不觉，脸颊已红得像桃。

    见王珣直勾勾的盯着他看，刘衎以为是她在魅惑于他，哼了一声，甩手而去。一片丝绢从他袖角飘落，顺着他留下的风，缓缓飘到床边才落地。

    王珣定定的望着轻薄的丝帕，终于在它落地的一瞬间，看到了帕角绣的一个“珣”字。她一把抓起帕子，惊愕的抬头，对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想叫，声音却不知为何，哑在喉咙中。她猛地冲出纱帐，重重摔在地上。苏雅急忙过来扶她，她却挣脱了她，跌跌撞撞的向外跑去，也顾不得薄如蝉翼的纱衣。

    “箕子哥哥！”直追出了椒房宫，她才能发声如常，可他却远去终不可见。

    刘衎猛地停步，回身问田英：“你听见了吗？好像有人叫箕子哥哥。”

    田英一脸茫然：“奴才没听见。”

    刘衎没落的回身，走了几步，便去摸袖间的丝帕。“槽了！”

    “皇上，怎么了？”

    “丝帕不见了！”刘衎急急回身，低着头四处找。

    “会不会掉在椒房宫？”

    刘衎停下来，犹豫了下，往回走了几步，又回身，再走回去，又转身回来。多次反复，田英便站在原地，头随着他转到左，又转回右。

    刘衎恍惚间觉得有人在一旁注视他，抬眼寻去，发现是田英。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刘衎不禁腹诽，堂堂一个皇上，竟然怕去见自己的皇后？就算她背后是王家，又有什么好怕？如此一想，他便挺直腰板，昂起头，大跨步往回走。

    卫陵站在门口，似是恭候多时。

    刘衎不悦，连王家送进宫的一个太监，都好像将自己把于股掌。要不是看在他也姓卫的份上，早一句话轰出宫去了。

    苏雅站在门外跪地行礼，也似恭候多时。仿佛椒房宫里每一个人都料定他会去而复返。

    门缓缓打开，昏黄的烛火摇曳，笼着一副娇小的身躯。她扎着两条小辫子，身穿淡黄的花衣，手中握住的，正是珣儿妹妹的丝绢。

    刘衎呆愣在原地，这个身影，不正是梦过千万遍的珣儿妹妹？她怎么会知道？王莽怎么会知道？他们想这样控制住他？他们休想！

    “把丝绢还给朕！”他本想冷声怒喝，可声音一出口，竟然比这光影还柔和。

    “箕子哥哥。”她转过头，轻轻唤他，含着的泪水蓦地滴落。

    “你怎么知道朕的乳名？”他强作镇定。

    “你不记得了？我和芷儿姐姐、小九哥哥在大山里打猎的时候，遇到你，你亲口告诉我你叫刘箕子的！我们救了你，可是在大山里迷路了，晚上我们还遇到了老虎，差一点就被老虎吃了。如果不是高虎，我们就都死了！”

    王珣站起身，忙上前几步，想要去拉刘衎。刘衎却急忙后退，直到脚跟抵住门槛。

    “箕子哥哥，你怎么会跑到皇宫里当皇上的？我还要到中山国找你，没去成还哭了好多次，可是你倒好，当了皇上也不跟我说一声！要是我没嫁到皇宫，真的跑到中山国去，不就找不到你了？”

    “怎么会是你？不应该是你！……”刘衎皱紧了眉头，喃喃着，一步一步退出殿门，转身落荒而逃。

    王珣急忙追出去，苏雅一把抱住了她。

    “箕子哥哥——”她哭着大喊。心心念念的想要见他，峰回路转间，竟然在宫里见到了。他还记得自己，不然怎么会回来要回丝帕？可他为什么这么害怕，为什么要跑？

    身后回荡着王珣的哭喊，刘衎却不敢回头，只发疯似的奔跑。五年前，新野郊外的大山中，生死一线间，上天让他遇到珣儿，从此，她成为他孤苦生活中唯一的一抹清丽阳光。可曾经纯真如她，如今却成了王莽的眼线，站在他的对立面。为什么老天要如此残酷的对他？两岁丧父，话还说不全就袭了个中山王的头衔，又莫名其妙的成了皇上。难道如此还嫌戏弄得不够，老天还要一手毁掉他心中那个精灵般的珣儿妹妹？

    风呼呼擦过耳畔，不知不觉间，泪已飘洒。突然眼前一片漆黑，刘衎一头栽倒在地。田英疯了似的扑过去，抱住刘衎，只见他嘴角的血正一滴一滴融进胸前浓浓的大红色中。

    “救命啊——”他悲呼着，一如当年迷失在深山中，失散了刘衎，可这一次，任他怎么叫，高虎都不会再突然从树丛中闪出，救起奄奄一息的他了。

    睁开眼时，窗外一派春光明媚，一丝丝微风溜进紧闭的窗缝，带着和煦的温度，舔他的脸颊。刘衎转了转眼珠，是宣室殿没错。他有些恍惚，手撑着床板坐起身子，却觉得全身发软，胸口闷闷的隐隐作痛。

    “田……”他张开嘴，刚发出一声，就哽在喉头。

    门外抢进一人，明黄色碎花衣裙，头扎两个小髻，垂下两条辫子荡在胸前。一进门，就见刘衎靠在床头呆愣的望着她，立即绽开明艳的笑：“箕子哥哥，你终于醒了！”

    王珣跑过来，坐在床边，一把拉过刘衎的手，轻轻晃着：“可吓坏我们了！你知不知道，你整整昏迷了三天。”她伸出三根手指，竖在他鼻端。他的头已经抵着床头，避无可避，只能极不情愿的盯着她胖乎乎的手指。“你身体怎么那么不好呢！你把田英吓坏了，又哭又闹，被侍卫们抓了关起来了！”她扁着嘴，眸子里却闪着莹亮的光。

    “什么？”刘衎惊叫起来，“谁指使的？王莽还是王舜？朕要去救田英！”他掀起被子就要下床。

    王珣却笑开了花，大力把他推回床里。“你这人真是好骗！”

    刘衎先是一愣，明白被骗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田英守了你一晚上，现在轮到他去睡觉了。”

    “他去睡觉？朕怎么办？”

    “不是有我呢吗？我们说好了，他守晚上，我守白天。”王珣拍拍胸脯，得意的笑起来。

    刘衎心中一动，轻声问：“我昏迷的这几天，一直这样吗？”

    王珣点点头。

    刘衎的眼中浮上泪水，星星点点的光像水中倒映的星火，照亮王珣娇柔的笑颜。刘衎心里一松，就算容颜再怎么改变，珣儿妹妹两颊的那对酒窝也不会变。

    “珣儿。”刘衎露出淡淡的笑，却轻叹一声，“若然，你不是王莽的女儿，该多好。”

    “你昏迷的时候，田英都告诉我了，你怕我爹欺负你是吧。你放心，我不会帮他欺负你。以前我不知道皇上就是箕子哥哥，所以我不愿意进宫来，还想着一定要好好整整这个非要我做皇后的皇上。可现在，我会帮箕子哥哥，劝我爹别欺负你。爹很疼我，他一定会听我的话，我发誓！”王珣指天誓日的样子，让刘衎忍不住偷笑。“箕子哥哥，虽然你讨厌我爹，可是你不讨厌我的，对吧？”王珣使劲晃着他的手。

    刘衎失笑，宠溺的回握王珣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王珣低下头去，双颊泛起微红，低声喃喃：“芷儿姐姐说，成亲以后，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刘衎拉起她的双手，眸子中闪着坚定而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