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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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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外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停着一辆平姽芷事先吩咐好的马车。王珣仿佛看到刘箕子就在那辆马车上等她,于是撒开平姽芷的手,飞奔起来。

    平姽芷不紧不慢的走,好笑的看着王珣跳上马车,从车窗探出头来,朝她招手。她索性站在原地,歪着头笑她。

    “芷儿姐姐,快来啊!”王珣高声叫起来。

    一道黑影从后面的树林里窜出,跃上马车,吆喝一声,马车飞快的跑起来。

    “珣儿!”平姽芷大惊失色,慌忙去追,突然被人一把拉住。她回过头,借着月光,发现拉住她的人竟是贺君武。“小五!快去救珣儿!”她指着跑进浓浓夜色中的马车,脚下却动不了地方。

    “不用担心,驾车的人是何大。”贺君武又把她往身边拉了拉。

    “何大?你都知道了?”

    “你找何大要地图的事,他告诉我了。”

    “这个叛徒!他答应我不说的。”平姽芷气闷的跺了跺脚,“小五,我求求你,别送珣儿回家。她不是要逃婚,她只是想去中山国,见见她小时候的朋友。他们小时候有个约定,她现在要去兑现承诺。我跟着她,保证把她送回来好不好?”她急急的摇着贺君武的手,不时瞟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贺君武面无表情的望着她,只低声说:“我们回家。”

    平姽芷顿时火冒三丈,用力甩开贺君武,拔腿就跑,忽听贺君武在身后喊:“你别白费力气了,珣儿不能去中山国。”

    她猛得回过身:“为什么?”

    “虽然她还没进宫,但已经是皇后了,只能在家待嫁,不能到处乱跑,更不能是你带着她乱跑。”

    两人之间本来已经有了一段距离,听贺君武这样说,平姽芷又向后退了几步:“你们只知道她就要成为皇后,为什么不体谅体谅她的感受?就凭一个装神弄鬼的老叫花子一句什么母仪天下,就决定了她一辈子的幸福?你知不知道珣儿想过自杀!她才多大啊,就想到这么可怕的事!你们知道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答应我嫁给皇上,她还答应我会做个好皇后。她只不过想去中山国最后见一下小时候的朋友就回来,都不行吗?”说着说着,平姽芷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贺君武看着她脸颊上那两道光亮的泪痕,叹了口气:“珣儿去中山国也见不到她年幼时的朋友。因为,”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声音闷闷的响起,“因为当今皇上,就是当年的刘箕子。”

    “你说什么!”平姽芷顿时惊愕,“皇上,皇上不是叫刘衎吗?”

    “箕子,是他的乳名。”

    平姽芷呆愣在原地,兜了一大圈,费了那么多功夫逃出府想要去见的人,竟然就在那座巍峨的皇宫里等着王珣。

    “有些事,你迟早都会知道,我也就不瞒你了。”贺君武淡淡的说,“当年你从山里打猎回来,我就派苏遮送信到中山国,查探刘箕子此人,因为大哥在中山国的酒肆曾传回消息,提到过中山王刘衎的乳名叫箕子。没想到真的是他,我便向老爷提议立此人为帝,为的就是日后珣儿可以入宫为后。昔日大司马霍光将女儿嫁给皇帝,朝堂之上的地位便无人能够撼动。老爷大可依其旧事,巩固王家地位。对于珣儿来说,亲事的确不是她的意愿,但入宫后,她自会发现皇上就是刘箕子,也并非一件坏事。”

    出乎贺君武的意料,得知皇上的真实身份后,平姽芷不但没有释然,反而颤抖着嘴唇,哭出声来:“刘箕子是皇上,那高护卫就是高虎对不对?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高虎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设计害死了他!”

    贺君武哑口无言,一开始瞒着她查皇上的身份,是因为小七死后,他刻意疏远她,不想她搅进来,而后也就没有特别说明此事。直到射声校尉事件发生,她提出这样一个一箭双雕的计谋,既可以让贺君尔成为射声校尉,又可以削弱皇上的左膀右臂,才决定继续隐瞒下去。只是没想到,知道真相后,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他只好好言相劝:“皇上虽然失去了高虎,却得到了珣儿。”

    “别说了!”贺君武本想再劝,被平姽芷大声喝止。“你既然知道一切,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还纵容我那么阴险的设计害死救命恩人,让他死在箕子面前!你太残忍了!”

    “芷儿!”他上前拉她,却被她一把打开。

    “如果我知道刘箕子就是皇上,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珣儿嫁给他,我宁可珣儿一辈子都见不到她的箕子哥哥。也不要她看着自己的爹杀掉心爱的人!”

    “你说什么?老爷杀掉皇上?”

    “你见过有人篡了位还不杀皇上的吗?”平姽芷怒吼着反问。

    “篡位?那不是你编出来帮二哥胜高虎的吗?”

    平姽芷突然扑过来,拉住贺君武求他:“小五,你帮我去找那个算命先生吧,我们给他好多好多钱,让他对太皇太后说,他当时看错了,其实珣儿和皇上八字不合,不能嫁给皇上,好不好?”

    贺君武一愣,轻轻拉开她,淡淡的说:“这是欺君之罪,是死罪。”

    “不会的,我们回去慢慢谋划,白雉都献了,这个也一定行的。”

    “那个人是爹假扮的。”

    就像是救命藤蔓猛然断裂,平姽芷的心坠落万丈深渊。她一步一步向后退去:“难怪爹当日会来看我们,又走得那么急。难怪这么巧,原来全都是你们的计谋,一环扣一环,先除掉皇上身边的人,逼他大婚,又以退为进把王家女子都除名,再装神弄鬼的告诉全天下王珣才是皇后的人选,简直太完美了!你心思真是深沉啊,那么早就开始谋划今天的事。我还以为,这些事我都是和你一起的,原来我只是你们的一颗棋子!”

    贺君武嘴唇翕合,却哑然无声,只能无力的垂着双手,伤痛的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平姽芷转身就跑,贺君武急忙高喊:“芷儿,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救珣儿,我要救刘箕子,我已经害死了高虎,我不想再害人了!”

    “回来!”贺君武拔腿便追,可树林遮住了月光,脚下的路斑驳不清,他跌跌撞撞的怎么也追不上飞奔的平姽芷。

    突然一阵劲风在平姽芷身后旋起,她只觉得手臂被人牢牢抓住,猛地一拧,疼得她冷汗直冒。

    她拼命挣扎,可手腕还是被越来越紧的捆住。“小五,救我!”

    身子被人转了个圈,隔着泪水,她看见贺君武越来越近。“小五,别管我,快跑!”

    她诧异的看着贺君武跑到跟前,冷漠的回应她求救和担忧的目光,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块白布,团成团,捏开她的嘴,塞了进去。声音被堵在嘴里,眼泪却不住的流下来。她被人抗起,放进一辆马车,才看到这人的脸,竟然是贺君逸。

    这两兄弟脸上的冷漠,让平姽芷几乎认不出他们。曾经总是嬉笑着对她有求必应的大哥,今天却像阶下囚一样把她绑住。最亲近的枕边人,却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利用她。生平第一次,她害怕到心都瑟瑟发抖,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如此陌生,再没有谁可以信任。前所未有的无助包裹着她,泪水不住的簌簌而落。

    马车一路颠簸着驶进长安城,穿过街市,仍如日间的热闹,车厢里却静得怕人。贺君武扭着头看向窗外,眼神空洞无光,而窗帘是放下来的。平姽芷仍然被绑着手、堵着嘴坐在贺君武对面,闭上眼睛不看他。

    马车在贺家门口停下。贺君武凑过去想要抱起平姽芷,她却自己站起来,跳下车,撞开院门,进了院子。贺君逸深深的望了眼弟弟,叹了口气,将马车驾回隔壁自己的府邸。

    贺君武进去的时候,平姽芷站在院中央背对着他。他过去帮她解开绳子,虽然已经极尽温柔,可她的手腕处还是一片青红。她拽下了口中的布团扔在地上,就往屋里走,刚到门口,又转身往西厢的客房去了。贺君武呆立着,已经没有力气挺直腰背,风轻吹着他的衣衫,显得那么虚弱而萧索。

    西厢房的小床上,平姽芷瑟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痛哭。她咬住自己的手指,极力隐去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在抽泣中不知不觉的睡去。清冷的夜风伴着月光吹进窗子,撩动她额前的碎发,照亮了她两颊清晰的泪痕和手指上的一排牙印。

    贺君武一直站在院中,望着西厢房,总觉得那黑糊糊的一片,会在下一秒突然亮起来,心中惦念的那个身影,会映在窗上,让他看见她安好。他耐心等待,最终只等来不变的黑暗。西厢房那道门,近在咫尺,而屋里那颗心,此刻,已远在天边。

    星亮星灭,日升月沉,天象循环,亘古不变。人心间的冰冷有如天象。

    平姽芷每日在院中走动,到厨房忙碌,与贺君武同桌吃饭、同床而睡,却似乎从未看过他,大睁着一双眼,可眸子里没有一丁点他的影子。时至今日,贺君武才终于体会到被心爱之人视而不见,原来是这样一种无以宣泄的心痛,憋闷在心间,有如窒息。

    痛到极致,变成了麻木。多年汀芳小筑的独居,贺君武已经具备了一种能力,轻而易举的把自己隔绝于喧闹温情之外。既然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种局面,那就去适应,适应不了,就只能蒙住双眼,假装视而不见。

    天下起了雨,让贺君武又想起平姽芷曾寄给他的信。曾许诺不会再让她哭,可到头来,让她哭的人,竟然是他。

    门被大力撞开,平姽芷挂着满身雨水冲了进来,抬眼看见贺君武坐在桌边,立即摆出一副淡然的神色。这么多天过去,他却没有表现出一丁点重修旧好的态度,这令她很是恼火,暗下决心:你不理我,就休想我理你。她故意在他眼皮底下晃来晃去,擦头发、擦脸、换衣服、换鞋子。以往每一次,虽然也不看他,但总能感觉到他的注视。可今天,她不时的偷看,每一次,他的目光都迷离的飘向窗外,融入雨雾,比乌云密布的天空还阴沉。她气呼呼的坐到他对面,却看向别处。

    “王珣大婚时,三哥会跟着进宫。”他的声音掩盖在雨声之下,轻轻传来。

    “哦。”平姽芷点了点头,才猛然反应过来,“三哥进宫?他怎么进?难不成……”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直视他,竟然是震惊的眼神,还隐着些许伤痛。

    “入宫为宦官,在椒房宫伺候。”

    如果是往常,她一定会质问他为什么,然后他会滔滔不绝的解释到她哑口无言。而这一次,她没有问,也没有过多的表露她的震惊与不满,只是不露痕迹的起身向外走去。

    “不要白费力气了。”背后传来他冷漠的声音,她却没有停步。“这是三哥自己的意思。”

    她终于回过头,看着他漠然的脸。她曾经温柔如水的目光,如今却决绝如铁。

    贺君武低下头去:“在你心中,我就那么冷血,兄长要做宦官,我却漠然视之?在你心中,我贺君武为人走狗,任人摆布,不念亲情,是非不分?在你心中,我还是个心机深沉,利用心爱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心房之锁一经开启,便不能自控。他眼中的伤痛越来越浓重,终于如窗外乌云,掩住了所有阳光。

    面对他的伤痛,她总是无话可说。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可以包容他的全部。

    贺君武讥诮一笑,起身就走。她却先于他跨出一大步,拦在他身前。

    “若然你不想见到我……”他突然噤声。面前的平姽芷翻着眼珠瞪他,撅起的嘴能挂住油瓶,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他泄露一丝浅笑,很想去捏她鼓起的脸蛋,却在双手触上她双颊的一瞬间,心房忽的一酸,一把将她的头按在胸前。

    眼前一片漆黑,鼻骨被压扁,只能张开嘴对着他的胸膛喘气。可平姽芷似乎还嫌这样的距离不够近,用力抱住他的腰,听着他的心跳,终于觉得踏实而满足。如果可以永远这样,她的世界有他的怀抱挡去尘世纷扰,那该有多好!

    她呼出的热气穿透他的衣袍,他轻轻松开她,只将双手搭在她肩头。平姽芷仰起头,贺君武微蹙的眉头如同蜿蜒的沟壑,隐藏着他内心不可名状的情绪。她的目光顿时柔软,与他眉目间的俊美交相辉映,将这一刻石化成永恒。

    “小五,我们走吧,离开长安,去益州,随心所欲的生活。”

    “益州?”他心里一惊,松开了手。

    她却死死抓住他的衣襟:“那里不是贺家的命脉吗?我们退到那里,老爷就找不到我们了吧?”

    “谁告诉你的?”

    “我记得小九走的那天,大哥这样说的。”

    贺君武拉开她,顿时面沉如水:“贺家誓死效忠老爷,怎么会给自己留退路?益州只不过方便更广的收集消息,并非什么命脉。”

    平姽芷退后一步,暗自思忖,如果益州不是贺家的退路,将来要救皇上和王珣出宫,就算成功了,也无处可逃。谁知道王莽会不会像朱棣一样,不惜下血本派郑和下西洋去找朱允文?万一被王莽找到了,一定死无葬身之地。就算不考虑逃往何处,要赶在王莽篡位之前救出皇上和王珣,单凭一己之力,也绝不可能成功。可按贺君武所说,贺家人誓死效忠王莽,他们能帮自己吗?能帮皇上吗?

    见平姽芷盯着地,咬住嘴唇,想得出神,贺君武笑得云淡风轻,嘴角的讥诮掩饰着内心的冰冷。她终于开始有自己的盘算了,隔着躯壳,她不打算让他看穿心思。但如果他猜,不是猜不到,只是不想拆穿。如果那是能保她安全的法子,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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