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出逃

一个衣衫破烂，满脸癞疮之人，摇头晃脑，捻着稀稀拉拉的几根长白胡子，站在安汉公府门前，打量着门楣、匾额、廊柱、石狮，甚至连台阶都细细查看。

    平傅几步抢出门来，往大街中间推着老者，捂着鼻子不耐烦的斥责：“老头，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大司马安汉公的府邸，岂容你动手动脚。要乞讨，到对街的酒楼去，别在这儿碍眼！”

    老者被他推到大街中央，也不恼，咧开挂着黄水的溃烂嘴唇，笑呵呵的说：“你这黄口小儿懂得什么？说我是乞丐？你那只眼睛看我长得像乞丐？”

    平傅刚要走，听他这样一说，立时站住，诧异的盯着他问：“你说我黄口小儿？我小女儿都成亲嫁人了！你不是乞丐？那你站在我们门前做什么？”

    老者左右观望了下，忽然贴近平傅的脸，一股浓血的恶臭扑鼻而来，平傅急忙倒退几步，伸手抵住了老者前胸。老者露出一口焦黄的牙，压低声音说：“我乃麻衣神相，相天相地相人间。”说完站直身体，嘟囔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平傅先是一愣，随即捧腹大笑起来。

    老者看着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跟着笑起来：“你这人好吃懒做，总想着不劳而获，乃鸡鸣狗盗之辈。”平傅一听就急了，刚想上前揪住老者质问，忽听他接着说，“只不过，你与一位富贵女子命系一处，她好，你也好，她衰，你才衰。如今她春风得意，你也吃穿不穷。”

    平傅顿时愣住了，心想，他说的那位富贵女子一定是平椒兰了，确如他所说，他们父女俩的命运如今紧密相关。如果兰儿不受宠了，他也会被王莽一脚踢出王家。他立刻对这老者转变了态度，陪着笑脸说：“老人家，您真是神算子啊！请您再看看，我能富贵到何时？”

    老者嗤笑一声，说了句：“天机不可泄露。”就径直朝着大门口走去。

    “老人家，你不能进去！”平傅眼看着老者就要迈进门槛，急忙追上前，拦住了他。

    “为什么不能进去？你看不见满府的红光，一定是女娲娘娘降世，我要去拜祭。”

    平傅诧异的抬头看去，哪儿来的什么红光？女娲娘娘怎么会降世？他一愣神间，老者已大摇大摆的进了院子。平傅半信半疑的紧跟在老者身后，一方面想看看女娲娘娘降世是什么样子，一方面又怕这老头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老者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左看看，右看看。平傅寸步不离，路遇几个奴仆，忙命他们去通知王莽。忽然，老者停了下来，侧耳倾听，女子清朗的嬉笑声从不远处的一个小园子里传出，他疾步朝着园子走去。平傅一把拉住他：“那是我们大小姐的闺房，你不能去！”

    老者奋力甩开平傅，怒斥道：“女娲娘娘降世，不在女子住处，还呆在你们这群污秽肮脏的男子身边不成？”

    一句话噎得平傅无言以对，只好硬着头皮紧跟着老者进了王珣的院子。苏雅正在院中修剪花草，见一个肮脏的老者走进院子，后面还跟着平傅，急忙上前问道：“什么事？”平傅正要跟苏雅回话，老者已经径直进了王珣房中。

    平姽芷刚刚给王珣讲了个笑话，两人趴在床上笑得不行，突然门开了，一个肮脏且满脸癞疮的老者走进来，吓得王珣惊叫着跳起来，直往平姽芷身后躲。

    这时，平傅和苏雅也进来屋里，平傅一把拉住老者，不让他再上前。“这是姑娘的闺房，你怎么能……”

    话没说完，老者眼中闪着精光，盯着平姽芷，颇为激动的高喊：“这位姑娘，面相不凡，乃大富大贵、百子千孙之人啊！”

    “我？”平姽芷不可置信的看着老者，笑了起来。她一听就知道这老头是个算命的，只是从电视里看到的古代算命先生，要么贴块膏药，要么举个幌子，这老头倒好，整了一脸的脓疮，看着就恶心，找他算命的人，一定得很有勇气才行。

    她正好笑的想着，忽听老者一声叹息：“不过，你不是女娲娘娘。”

    “女娲娘娘？”平姽芷不禁失笑，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呢？“爹，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人？这是要给谁算命啊？”

    平傅一脸无奈，叹着气说：“哪儿是我找来的……”

    “这位小姑娘！”老者突然叫起来，奔向王珣，一把拉住她，吓得王珣一边尖叫，一边往平姽芷身后躲。平姽芷用力打开老者的手，怒视着他：“你干什么！”

    老者退后一步，深施一礼：“这位小姑娘，命格不凡，乃九天仙子降临人间，受女娲娘娘之命，母仪天下，协助当朝天子，光耀大汉，造福苍生万民。”

    “你胡说！”王珣的目光扫过被这番话惊呆的平傅和苏雅，泪水顿时浮了上来，“什么母仪天下？我才不要！爹爹已经禀明太皇太后，王家女子无才无德，不能入宫为后，太皇太后也已经把所有的王家女子从名册上除名，我不用入宫了，你别在这儿胡说！”

    “珣儿，别听他的。这种人无非说好话骗些钱财罢了。爹，雅儿，打赏他些钱，让他走吧。”平姽芷搂住王珣，怜惜的抚摸她的头。前两天还因为选后名册上有她的名字而又哭又闹，幸好王莽因名册上过半的女子都出自王家，恐遭人诟病而请旨将王家女子从名册中除去，今早太皇太后下懿旨准了，王珣这才重见笑容。

    没想到老者脸一绷，沉声道：“姑娘若以为我是为了骗钱，那么我立时可以走。只是这位姑娘命格如此，若是凤凰，却不让她飞上天，就是害了她！”说完，老者一甩破破烂烂的袍袖，转身就走。刚到门口，与推门进来的王莽撞了个满怀。

    “哎呀！这位老爷，你的面相实在贵不可言，乃君临天下之相啊！”老者倒退两步，上下打量着王莽。

    “你是什么人？”王莽的目光落到平傅身上，“平傅，你是怎么办事的？”

    “小人知错！”平傅忙低下头，抓住老者的胳膊往外拽。

    那老者仰天长啸一声，被平傅拖着，一边退一边高喊：“那位姑娘，千万记住我今日的话，是凤凰迟早都要登天的！”

    好不容易安抚了王珣，平姽芷从安汉公府出来。华灯初上之时，街上很是热闹。她一个人若有所思的走在人群中，回想着那算命老者的话。“君临天下之相”，这不就在暗示王莽有朝一日会登上皇帝宝座吗？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真是上天注定，他算出来了？那他就不是骗钱的术士，而是真正的神相。那么王珣入朝为后一事也会成真吗？如果真是那样，王珣心心念念的箕子哥哥怎么办？

    平姽芷心烦意乱的想着，一抬头，已经到了家门口。进到院子就听见屋里嬉笑声嘈杂。她推开屋门进去，只见吴恩爬到一个男子的肩膀上，正揪着他的发髻使劲的摇晃，吴恩的另一只小手抓住那男子的鼻子，撑着胖墩墩的身体。男子面容扭曲得难以辨别，只听见惨叫中混着笑声。平姽芷愣愣的扫视贺君武、贺君逸、苏遮和何大都在，那这个男子又是谁呢？

    “芷儿回来了？”贺君武一歪头，看到她正傻站在门口，忙上前拉过她。

    那男子闻声急忙把吴恩拉下来抱在怀里，抬起头看向平姽芷。

    “祥叔！”看清了男子的样貌，平姽芷激动的叫出声来。

    “芷儿！”贺之祥站起身，把吴恩交给苏姮，拉过平姽芷上下打量。“几年不见，长大了，人也出落得这么标致！”

    距离元寿二年离开新野，已经四年过去了。平姽芷看着贺之祥花白的鬓发，一瞬间，泪水模糊了双眼。“祥叔，你多了好多白头发。”眨眼间，泪已落下。

    “你这丫头，怎么还叫祥叔？”贺之祥笑着为她擦去脸颊的泪水。

    平姽芷破涕为笑，脸一下子红了，忸怩的轻唤了声：“爹。”

    贺之祥连忙答应，又拉过贺君武，笑出了泪花。

    两日后，当贺君武带着平姽芷送别来去匆匆的贺之祥时，朝堂之上已遍传王珣母仪天下的命格。太皇太后虽不以为然，但仍是暗中派人查访，却再也不见那日出现在王家的麻衣神相。于是传言被神化，说那位衣衫破烂的老者是女娲娘娘的使者，奉女娲娘娘之命下凡间指点这些凡夫俗子，之后便回天宫复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规劝太皇太后，不可逆天而行，也劝王莽，天意不可违。尽管最初，因王政君对王莽废帝自立的谣言仍心存戒备，只当这也是王莽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可事态愈演愈烈，尽管王莽一再强调此乃无稽之谈，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劝说。南方水患，北方蝗灾，匈奴蠢蠢欲动，种种迹象表明，当今朝廷不肯立王莽之女王珣为皇后，逆天而为已有报应。王政君害怕了，只得让王舜前去劝说王莽，并最终下旨立王珣为皇后，择吉日迎娶。

    圣旨一下，王珣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不见人，连苏雅都不得进去伺候。王莽也没了招，心急之际，平椒兰提点，或许王珣会听平姽芷的劝。于是一乘小轿停在贺家门口，趁着夜色浓郁，接走了平姽芷。

    平姽芷开门进去的时候，王珣正呆呆的趴在桌上，脸色苍白，泪迹未干。她在她身边坐下，也学着她的样子趴在桌上，望着她目光呆滞的眸子。半晌，两人谁也不说话，任时光裹着淡淡的心痛静静流淌。

    “姐姐，我不想嫁给皇上，不想入宫。我想去中山国，想唱歌给箕子哥哥听。”月亮初升之时，王珣才轻轻开口。

    趴得时间太长，平姽芷有些昏昏欲睡，听到王珣的声音，才一下子清醒过来。“珣儿，姐姐明白你的心意。可是圣旨已经下了，不可以违抗啊。”

    “我进了宫，嫁给皇上，就再不能出宫，再不能去中山国。可我和箕子哥哥有约，我们曾击掌为誓，我不可以食言的。”

    望着她的小脸，失去了曾有的光彩，变得虚弱而苍白，平姽芷忍不住疼惜的握住她的手。年少时的信约，这些年来，王珣始终记在心上，日日勤练弹琴唱歌，为的就是到中山国唱给她的箕子哥哥听。这样纯真的情感，总让平姽芷动容，望着王珣黯淡无光的眸子，平姽芷做了一个决定。“珣儿，你不能抗旨，因为那会要了你的命，也会要了你爹你娘的命，甚至你们全家都要为此殉葬。”

    “姐姐，我明白。”王珣打断了她的话，“我想过，要么嫁给皇上，要么就自尽。可我只想在嫁人或者死之前，去中山国，见箕子哥哥最后一面。”王珣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平姽芷一把把她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轻声对她说：“不要死，珣儿。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我带你去中山国，但你得答应我，回来以后，嫁给皇上，好好做皇后，好好活着。也许有一天，我、五哥哥、君逸大哥还有小九哥哥，会带你离开皇宫，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姐姐！”王珣抬起头，泪水中闪着惊喜的光，“你真的带我去中山国？真的带我离开皇宫？”

    平姽芷笑了笑，说：“真的带你去中山国，但条件是你要乖乖嫁给皇上，成交吗？”

    “成交！”王珣破涕为笑，腮边又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什么时候带我离开皇宫？”

    “你这小丫头，还没进宫呢就想着离开，那可不行。我的条件是你得当个好皇后。等时机成熟，我们会带你走的。”平姽芷心里暗自盘算，也许王莽篡位的时候会杀掉皇帝，那王珣就成了寡妇，大可以随便找个借口，说王珣死了，就可以带她出宫，随心所欲的生活了。

    “姐姐，我答应你，我从中山国回来就乖乖的嫁给皇上，好好当皇后，你也一定不能食言！我们击掌为誓！”

    “啪”的一声，两只手击在一处，在夜的深沉中显得格外清脆。

    当晚，王珣恢复进食。

    平姽芷每天都借口去看王珣而先到集市上买些需要的东西，绑在腰间，用宽大外袍遮住，带到王珣屋里藏起来。又避开贺君逸找到何大，骗他说要带贺君武去云游天下，第一站定在中山国，让他找一张去中山国的地图，并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告诉任何人，她要给贺君武一个惊喜。她看着何大指天誓日的发誓不会泄露秘密，才算作罢。

    一切准备妥当，这一日，平姽芷又像往常一样套上宽大外袍去看王珣，支开苏雅，陪她说话，和她一起吃饭，掌灯以后，陪她到花园散步。两个人拉着手在小径上慢慢溜达，等到树冠遮住了月亮，把她们两人罩在阴影里时，平姽芷拉着她一闪身，飞快的跑进树林之中。

    跑到事先探好的一颗枯枝老树底下，平姽芷从腰间解下备好的东西。王珣麻利的换上男子长衫，散了头发，梳上髻。平姽芷脱下外袍，裹了满包落叶，背在背上，又拿起和王珣背着苏雅偷偷扎好的软绳梯，试了几次，才成功的把一头扔到树杈上挂住，用力拽了拽，感觉树杈够粗不会断，才沿着树干爬上去，又拉王珣上去。她纵身一跃，从树冠跳到围墙上，歪了几歪，才勉强站定，急忙蹲下身去，紧紧抓住墙角，才发现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小心翼翼的转回身，向王珣伸出手，可王珣看着树冠与围墙之间的距离，一个劲儿的摇头。平姽芷冲她挥了挥拳头，无声的喊：“为了你的箕子哥哥，快跳吧。”王珣这才咬紧牙关，闭上眼，朝着平姽芷纵身跳过去。平姽芷伸手去接她，被王珣猛地一撞，两个人一起摔下了一人多高的围墙。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王珣从她身上翻身坐起，焦急的推着她。

    平姽芷慢慢的睁开眼，动动头，又动动手脚，咧开嘴笑了。她翻身坐起，拍了拍背上软绵绵的落叶包，大笑着欢呼起来：“珣儿，你自由了！”

    王珣这才顾上开心，抱着平姽芷又蹦又跳。平姽芷拽住她，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王珣急忙四下张望，见僻静的小巷只有她们两人，蹲下身搂住平姽芷的脖子使劲摇晃。

    平姽芷好不容易才扯开欣喜若狂的王珣，拉着她一路小跑，专挑僻静的小路，很快绕出了东城门，离开长安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