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身世

头顶一只花喜鹊喳喳的叫得响亮，惊醒了沉睡中的平姽芷。她睁开眼睛，坐直身体，看向贺君武时，目光相触，她尴尬的低下头，整理着衣裙上的褶皱。

    “你醒了。”贺君武笑着转向她，却听肩膀咔吧一声脆响，他闷哼一声，捂住肩头，抬眼看着满脸关切的平姽芷，勉强笑了笑。

    她忙帮他按摩，焦急的问：“没事吧？疼得厉害吗？”

    “没事，很久没动了，所以……”他的手按在她的手上，她忙撤回手，低头不语。他也静静的坐着，仰望蓝天。

    半晌，她手搭凉棚，见天空中的太阳，已经偏过了正南，竟然靠在他肩头睡了这么久。朗晴的天空一片湛蓝，浮着几丝白云，干净清澈。

    平姽芷望着蓝得透亮的天空，轻声说：“如果，能看到彩虹，我就留在你身边。”

    贺君武一愣，轻叹口气，沉默许久，空气中飘来他浮云一般的声音：“能与你做这一日夫妻，我也一生无憾了。”

    平姽芷低垂着眼帘，那隐在后面的眸子中涌起一丝波澜。一身大红，像利刃，一下一下刺着脆弱的内心。

    “芷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平姽芷点了点头，侧耳倾听。

    “有一位身为奴婢的女子，爱上了一位公子。女子自幼便在这家服侍，和这家的公子一起长大。公子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只有母亲与他相依为命。公子的姑姑因为被选入宫中，而使全家人跟着富贵。公子的叔叔伯伯一个个都被调往长安封了高官，唯独遗漏了父亲早亡的这位公子。他和母亲留在家乡，过着清贫的日子。母亲总是垂泪，哀叹苦命。公子小小年纪便整日愁眉不展，唯独能让他开怀的就是与他的奴婢，也就是这位女子相伴的时光。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喜欢唱歌给他听，听着她的歌声，他便能忘却一切烦恼。可他不想这样庸庸碌碌的活着，他也想像他的叔伯们一样，入朝为官，做大官，能让娘过好日子，于是他离开家乡，投奔做大司马的大伯。他低声下气、谨言慎行，照顾重病的大伯，无微不至，只希望能得到大伯的照拂。每当他觉得生活压抑难耐之时，就会想起家乡山坡上女子嘹亮欢快的歌声，才有无尽的力量支撑下去。大伯临终前交代所有人关照于他，于是他如愿以偿的入朝为官，虽然只是小官，但总算踏出了第一步，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二岁。他把母亲接到长安与他同住，却把女子留在了家乡，为了保持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好名声，他不能带她在身边。三年以后，他借回乡祭祖，去看望这位女子，她已经过了出嫁的年纪，却仍在苦等。那一夜，雨雪纷纷，他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可第二天一早，他一去不复返，直到两年后，他的家仆告知他，那女子在一年前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差点因为早产而死，他才又回去看望她。女子苦苦等候，终于在月朗星稀之夜见到了他，仅仅一夜，他又不告而别，走之前，他将女子送给了那位刚刚丧妻又丧子的家仆，让女子为他传承香火。不久后，女子为家仆生下一个儿子，可她从此再不唱歌，终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没几年，便撒手人寰了。”

    贺君武的声音，就像一场静静的落雪，覆盖在平姽芷冰冷的心上。“为了自己的前途，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对自己情深一片的女子，这个公子简直太无耻了。”

    “他自幼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被乡邻欺凌稀落，为了改变命运，这样做也无可厚非。我们不处他之位，也无权评论他是对是错。”

    平姽芷点点头：“生活总是有这么多无奈，不然也就没有这些故事了。”

    “这不是故事。那位女子，名叫杜汀芳，和她成亲的家仆，名叫贺之祥。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是我，一个是小九。”平姽芷顿时惊愕。贺君武却神色淡然，“我娘喜欢兰花，所以那位公子就亲手雕刻了木兰妆镜和木兰花簪送给她，她都精心收藏，临终前留给我，我又送给兰歌。兰歌也喜欢兰花，又会唱歌，很像印象中娘的样子。只是想不到，她们俩竟然都心许同一个人。”

    “你是说，那位公子，是老爷？你是王莽的儿子？”纠结了许久，平姽芷终于惊叫着喊出这句连自己都莫名惊诧的话。

    贺君武点了点头。

    “你和小九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他又点点头。

    “怎么会这样？”平姽芷皱着眉，突然笑出声。怎么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发生在她身上，先是掉进大海，不但没死反而又是身体缩小又是穿越，来到汉朝竟然和王莽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在还一不留神成了他的儿媳妇，老天爷不是日子过得太无聊，想搞点新鲜故事，就是嫌她在21世纪过得□□逸，才跟她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

    见她无可奈何的惨笑，贺君武痛心的低下头，终于问出压抑心中许久的问题：“芷儿，你是不是后悔遇到我？”

    “是啊，我好后悔！我后悔干嘛没事闲的抽风似的跑上船头玩什么泰坦尼克，要不然我也不会穿越到这儿，遇上你们这群奇怪的人！”

    贺君武一脸茫然，除了听懂她说后悔，其余一个字也没听懂。但事已至此，面对她的后悔、她的气，他已然无能为力。“如果当初不留下你，如果小七死后我让你走，现在就不会惹得你伤心难过。都是我的错。”

    平姽芷回过头，看着他无助而落寞的侧影，心有不忍。小九五岁时，娘亲去世，从此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再也不笑，而那时的贺君武也不过七岁，同样面对娘亲的死，谁又知道他的心中经受了怎样的折磨与煎熬？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学习如何完美的掩饰内心的情绪，封闭自己，学会面对谎言，相信谎言。也许真像他说的，自从遇到了她，才被慢慢改变，不再那么压抑内心的想法，活得更像自己。扪心自问，其实她并不后悔认识贺家人，也许他们不是王莽的暗人更好，但生活本来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如果时间倒流，从头开始，她还是会选择贺君武，还是希望他的生活能因她而变得更加美好。

    平姽芷握住贺君武的双手，轻声说：“小五，其实我不后悔遇到你，也不后悔嫁给你。我才不管你是谁的儿子，我在意的，只是你心里的那个我有多重的分量。如果你让兰歌住在你心里，我会毫不犹豫的走，管你拜没拜过天地，我不在乎。我要你心里只有一个我，只能有我！”

    “如果我说，我与兰歌再无情意可言，我要补偿的也已经足够，从今天开始，我只对你一个人好，你会信我吗？”

    他的目光像挣扎而出的藤蔓，满怀期待的向她蔓延，牢牢缠住了她的心。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这片陌生的土地，无依无靠的她，心甘情愿停泊。

    “你不是谎经博士吗？你最会说谎了。如果这是句谎话，就骗我一辈子吧。”

    “芷儿！”他轻唤她的名字，抱她在怀里，“我贺君武何德何能，能得你真心。”

    “那你就拼命对我好吧！”平姽芷一挑眉梢，故意板着脸，“如果以后再让我半夜里听见你说梦话叫兰歌的名字，看我怎么收拾你！”

    “记住了，谨遵娘子教诲。”贺君武站起身，认认真真的拱手作揖。

    平姽芷从地上一跃而起，拍拍屁股上的土，见太阳已经西斜，便对贺君武说：“咱们回去吧，都出来一天了，找不到我们，大哥大嫂一定急坏了。”

    “不能走。”

    “为什么？”

    “你忘了，还没看到彩虹呢！”

    “哎呀，那个随便一说，不算数的。”

    平姽芷满不在乎，贺君武却极其认真，可朗晴的天，怎么会有彩虹？当时一冲动，想把这段感情交给上天来处决，可现在她改主意了。平姽芷望着就快要落山的太阳，焦急的想办法。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上次看彩虹的河边，便拉着贺君武急急的往山下跑去。

    “芷儿，别走这么急。”贺君武快步跟着，眯起眼睛盯着脚下的路。

    “必须要赶在日落之前到河边才行，再走快点吧。”平姽芷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挎着他飞快的跑起来。

    来到河边的时候，橙红色的太阳垂在河道向西而去的尽头，金光落尽，只剩下柔和的余晖温暖着大地。平姽芷冲到河边，捧起河水，含在嘴里，朝着太阳喷了出去。

    “看到彩虹了吗？”吐完水，她迫不及待的问贺君武。

    “没有。”他摇了摇头。

    于是，她又去捧水，再喷，如此反复，却始终没能看到彩虹。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平姽芷越发焦急，含了一大捧水，鼓着腮帮运气，将水喷向天空。

    “看到了！”

    “真的吗？真的看到彩虹了？”平姽芷兴奋的拉住他的胳膊。贺君武笃定的点头。

    她再喷一口水，水瀑向着西方弥散开，一瞬即逝的彩色光环终于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真的是彩虹啊！小五，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平姽芷笑着叫着，拉起他欢快的奔跑转圈，两个人旋起的衣裙绞在一起。两团红红的火焰，渐渐燃成一团，熊熊燃烧。夕阳落到大山后面，隐去余晖，只剩下天尽头最后一抹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