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良辰

九月天，秋高气爽，艳阳当空，贺家小院一派艳红。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宾朋满座，只有贺君逸一家三口和何大、苏遮，却能从这些人的笑脸上读出无尽的甜蜜与幸福。

    昔日如麻雀般唧唧喳喳的平姽芷突然变得格外安静，望着镜中的自己，任由苏姮帮她上妆，乖巧的盖上大红锦帕，由苏姮搀扶着出门，交到贺君武手中，顺服的被他牵着手，拜天地、拜兄长，再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后，就静静的坐在床边，等待着夜晚的到来。

    贺君逸和苏姮都没有去闹洞房，与何大在晚饭后离开，将这良辰留给他们二人共度。

    贺君武轻轻推门进去，不敢相信那方锦帕之下的佳人就是他朝夕相处了三年多的芷儿。他走上前去，抬起手，握住了锦帕的一角，却迟迟没有揭开。

    平姽芷被锦帕蒙住头，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揣了几只小兔子，挠得心痒痒。他的手抓住她的帕角，她屏住呼吸等待，按捺不住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他的手颤抖着，微一用力，锦帕从她面前滑落，她慌忙闭上眼睛。

    贺君武握紧那方锦帕，定定的望着她。那颤动的睫毛，那绯红的双颊，如同蝴蝶停在玫瑰花瓣上，振翅欲飞。

    她慢慢张开眼睛，第一次见到一身大红锦袍的贺君武，白净的脸庞被红衣映得发亮，眸子中隐约有水般的柔情暗暗流动。那是以往从未有过的神采，他的笑不再淡然，他的眼神不再旷远，一袭红衣的他与她的距离从未如此近过。这一刻他就在眼前，触手可得，她向他伸出手去。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浓妆艳抹的平姽芷，却仍觉得今日的她美得令人沉醉，恍若梦境中的仙子，被大红色包裹，妩媚得虚幻。握住她的手时，那温暖的热度，沿着血脉，流遍全身。仿佛就是一场梦，美得一发不可收拾，就让这一刻放肆的沉醉其中，他拥着她，缓缓躺下，红帐也随之落下。

    虽然不是第一次经历新婚之夜，但今夜对于平姽芷似乎格外不同。她从未顺从得如一只小猫，窝在他怀中，跟随着他的起伏，感受他的青涩、他的笨拙、他的温柔，宛如红纱帐中的一场梦幻。

    夜已过半，他也睡得沉酣。她依偎在他身侧，没有丝毫睡意。映着皎洁的月光，细细打量他俊美的脸，斑驳的夜影令他的五官更加深邃而精致，幸福的笑容蕴在他的唇边。她贴过去，在他的额头印下轻轻一吻。

    “兰歌。”他呢喃一声，动了动身子。

    她的唇立刻变得冰凉，心也跟着封冻。

    在这样一个微凉的初秋午夜，大红喜被下的她瑟瑟发抖。她蠕动身子，脸贴在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跳，一滴泪从眼角无声滑落。

    “小五，醒醒。”

    天边泻下第一缕光的时候，平姽芷轻拍贺君武。他睁开眼睛，她的轮廓渐渐清晰。

    她疲惫的脸上挂着一丝兴奋：“快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么早？去哪里？”贺君武坐起身，满眼迷茫。

    平姽芷跳下床，迅速套上了红裙，披散着一头长发，站在床边，望着他，笑容中又是期待，又是乞求。

    贺君武无奈的摇了摇头，下床后，想去找他的白衣，被平姽芷拦住，强行穿上了大红喜袍。

    她拉起他就往外走，贺君武忙拽住了她：“还没洗漱，就出门？”

    “怕什么？走吧！”她两只手一起拉，生生把他拖出了门。

    她竖起食指，贴紧嘴唇，四下张望：“嘘，我们轻轻的，别被别人发现。”

    贺君武哑然失笑：“又不是做贼，为什么怕人发现？”

    平姽芷也不做声，拉着他一路蹑手蹑脚，直到上了大道，才迈开步，一路小跑。

    守城的军士揉着惺忪的睡眼，刚刚打开城门，就看见一对红衣男女从眼皮底下溜了出去，还以为是梦未醒。

    当平姽芷和贺君武登上山顶时，朝霞已经染红了东边的天空，橙红色镶着金边的云层里，太阳就要露头。

    “快点啊，小五，快来看，就要日出了！”

    贺君武快走几步，跟了上去，将平姽芷搂进怀中，清晨的微凉被挡在他的怀抱之外。

    当太阳冲破云层，将万丈金光洒向人间时，贺君武的脸上蒙上一层幸福的光晕，映得眸子闪闪发光。

    “在我家乡，有一种风俗，成亲之后，新郎要带着新娘逃跑，有多远跑多远，不然就会被别人抢去。”她靠在他的肩头，迎着越升越高，越来越耀眼的太阳，声音轻柔。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风俗？”

    “成亲后的第一个月，新娘都可以被抢，婚礼一结束，新郎就得带着新娘逃跑。所以，天还没亮我就带着你跑出来，就怕你被别人抢走。”她睫毛低垂，笑容越来越淡。

    贺君武宠爱的抚摩她顺滑的长发：“我怎么会被抢走，我又不是新娘，我们这里也没有这样的习俗。”

    “你昨晚，”她走出他的怀抱，背对着朝阳，声音低哑，“叫了‘兰歌’。”

    贺君武本来面带笑容，随着她转过身去，却听她这样说，立时怔住，想说的话一并卡在喉咙中，一句也说不出。他垂下头，不敢看她的背影。她太不擅于掩饰，落寞的情绪仅凭一个背影就展现无余。

    良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回过身，面对太阳，耀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他索性闭上眼睛，让往事更加清晰的重现。

    “那一年，秋冬交替之际，爹在大街上遇到了病重的平傅和他的两个女儿。当时他们因为交不起房钱而被掌柜赶出客栈。平傅躺在街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两个女儿跪在地上，抱着掌柜的大腿哀求。爹替他们付了房租，带回府上，治好了平傅的病。那时，我整日呆在汀芳小筑，尽管他们已在府上住了几个月，我却从未与他们见过。直到新年，兄弟们回来团聚，我无意间走到花园，被一阵歌声吸引，看到小八、小九和三哥围着一个女子为她击掌伴奏。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兰歌，她一袭白衣，坐在雪地上，也是披着长发。我没有上前，远远望去，她就像梦中仙子一般。从那以后，我便倾慕于她，给她起了兰歌这个名字。他们启程那日，就在汀芳小筑外，兰歌跪地求我留下她。我以为放她走才是对她好，却不想将她送进了歌舞坊。从此，兰歌变了，变成现在的样子，对我也是拒之千里，再不是雪中那个纯洁的仙子。”

    平姽芷背对着他，眼泪渐渐蒸发干净。等他的声音在空中消失，才转过身，淡淡的说：“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们的过去我一点也不在意。”

    贺君武回过身：“我承认，当初留你在汀芳小筑，一是为了保护，不想再看到像兰歌那样的女子沦落风尘，二是出于私心，以为有你在，兰歌就会经常回来，我便能常常见到她。当日兰歌跟着老爷来长安后，我向爹提起我们的亲事，也存了心思，如果我成为兰歌的妹夫，贺家便有了保护她的由头。毕竟当年是我没有留下她，才致使她沦落歌舞坊。”

    “我还以为，你娶我是……那你就去保护她吧！”她愤然而走，裙裾旋飞，像狰狞的火焰卷在风里。

    贺君武冲上前去，猛地从后面抱住她：“芷儿，我是真心娶你！”

    她拼命挣扎，他却越抱越紧。两团红色纠缠在一起，像冰天雪地中的烈焰，却在无休止的折磨中，磨灭了彼此，也燃尽了自己。

    等她渐渐平静下来，贺君武才敢松开手，转过她的身子面向自己。“我对兰歌，如今只有怜惜和歉疚之情，再无其他。我对她，是想要补偿。而你，芷儿，”他轻轻抬起她的头，追逐着她闪避的目光，轻柔的声音略带羞涩，“自从你出现，我就不知不觉被你改变。当初的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听他这样说，本来因为气而干了的泪又不争气的掉下来。他轻抚她的脸颊，她的泪干了，他的指间却湿了。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有种温度将泪水蒸腾。他拉着她坐在树下，阳光透过树叶，柔和了许多。往事在贺君武流水一般的声音中浮出水面。

    初到贺家，她和他划拳，背上的伤未愈的她趴在床上与他喝得酩酊大醉。第二日醒来，他立即后悔，在她的要挟下终于走出汀芳小筑，每晚与贺之祥一起在前院吃饭，这些年来，从未间断。

    新年，她撒了他一脸白面，他竟然没发作，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与兄弟们一起玩闹，心里反而觉得温暖。

    平椒兰摔断了木兰簪，她拉着他落荒而逃，听着她对他说“你想哭就哭吧”，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竟然一点也不伤心，反而有种想笑的冲动，心底暗暗愉悦。

    捉弄了小九之后，也许她无心的喂他喝粥，他却再也无法抗拒她眸子中流淌的柔情。

    她离开新野后，他的心也空空荡荡。接到她的信，以为那印记是三滴眼泪，恨不得插翅飞到她身边，最终还是依照自己的心愿，生平第一次违背老爷的意思，走出家门，面对模糊的世界，只身一人前往长安。

    他带着她雨中看彩虹，是为给她一个惊喜。他冥思苦想了大半年，终于决定依司马相如旧事向她求亲，又怕给不了她最好的，便在后半夜大家都熟睡之时一遍一遍偷偷练习《凤求凰》。

    就算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他别有用心，但事情一件一件回想下来，皆是发自内心，并非刻意。不知何时，她已悄悄走进他的内心，那雀跃的身影，歪着头笑的调皮样子，早已深深铭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的快乐就像一种魔力，照亮他心底的黑暗，引领着他走出尘封的内心，鼓起勇气，向灿烂的天边飞去。

    “芷儿，不如我们走吧，离开长安越远越好，像四哥和小八那样，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快活日子，好不好？”贺君武轻轻的扭过头，却见平姽芷靠在树上，睡得正熟。他笑了，把她的头靠在肩膀，让她在怀里安心的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