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归去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贺君逸就和何大一起，将那两个越裳人从天心阁的暗道运上了一辆纯黑马车，由两匹黑马拉着，等城门刚开，就飞快的跑出城去，埋伏在大路边的树林里。

    正午时分，载着越裳使臣的马车由一队士兵和王莽亲卫组成的护卫队亲自送出长安城。马车跑在大路上，眼看就要到贺君逸埋伏的地点。忽然，一只胳膊伸出车窗。“停停停！我要方便。”

    马车停下来，一身祖母绿绣红花衣裤的格桑跳下马车，捂着肚子□□：“哎哟，不知道你们给我吃了什么早饭，别是毒蘑菇吧，实在腹痛难忍！”

    “格桑，你没事吧。”换了月白底彩条衣裤的阿洛也跟着跳下车，扶住格桑。

    “我要方便，不行了！”格桑的五官都扭在一起，说着就往路边的树林里跑。护卫队有些骚动，为首两个王莽的亲卫立即出列，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紧张，便跟着格桑和阿洛跑进树林。

    格桑看周围的林木已经密得足以挡住他们的身形，便直起腰，飞快的朝树林深处一辆黑马车跑去。阿洛拉着他窜上马车，两个王莽的亲卫手按刀柄，跟何大一起守在马车周围。

    两个越裳人一头雾水的打量进来的这两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子，一时不知所措。

    贺君逸推了他们一把：“快，换衣服！”

    “是，是！”两个人急忙连声应着，迅速脱掉外衫，换上对面人的衣服。

    贺君逸亲自送两人下车，对着他们深施一礼：“这些日子委屈两位了。从此之后，咱们各走各路，再不相干。你们没来过长安，我也没见过什么越裳人卖雉，就权当做了个美梦。”他看了看左右两个王莽的亲卫，对真正的格桑和阿洛说，“跟着这两位军爷出树林，会看到两辆马车，后面一辆装着你们应得的财宝。乖乖的上头一辆车，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这两位军爷和他们的兄弟会护送你们离开长安。出了长安，那一车财宝就是你们的了。你们的车一直往南走，会有人暗中保护你们平安离开汉朝边境。离开大汉，你们想去哪里都行，那些财宝恐怕你们一世都享用不尽。”见面前的两人眼中露出贪婪的光，贺君逸话锋一转，“但记住，十年之内，不要再来大汉，有生之年，不得再踏入长安。”

    “那怎么行！只有长安才有火锅吃！”格桑急急的叫起来。

    “长安确实有火锅，”贺君逸冷笑着盯向格桑，“不过再吃到的火锅，烫的会是你们的人头！”

    格桑和阿洛急忙缩起脖子，倒吸一口冷气，强扯出个笑容：“再也不吃火锅了！”

    “这样最好！”贺君逸向王莽的亲卫使了个眼色，那两人领着格桑与阿洛往树林外走去。

    卸掉妆，露出本来面目的平姽芷跳下马车追上去，叫住穿了她衣服的男子：“你叫格桑？”

    “是。”

    “记得走出树林后要对着马车后面的队伍喊一句：‘拉完好舒服啊！’”

    格桑懵懂的点了点头，跟着王莽的亲卫出了树林。平姽芷这才回过头冲着贺君逸坏笑。

    “你这丫头，永远有使不完的坏主意！”

    “嘘，听！”平姽芷眯起眼睛，手指着身后。

    只听树林外一声高呼：“拉完好舒服啊！”随后，马车在兵士们一片窸窸窣窣的笑声中越走越远。

    “终于回归了！”平姽芷使劲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手脚，笑着说，“终于能正常说话了，你们知道吗，每天南腔北调的说话，快要累死我了！”

    贺君逸白了她一眼：“看你下次还揽不揽这种活！”

    “还有下次？那我还真得好好考虑。”平姽芷摸着下巴，撇着嘴说，“皇宫确实很巍峨很壮观，使臣行馆的伙食也很好呢！”

    “是吗？”贺君逸狡黠一笑，“那好啊，就让老爷回禀太皇太后，说有一个越裳使者贪慕大汉风土，决定长留大汉，你就可以永远住在使臣行馆了。”

    平姽芷头摇得像拨浪鼓：“别呀！天天怪里怪气的说话，还要往脸上涂乱七八糟的东西装男人，我可受不了！”

    贺君逸笑出声来，宠溺的看看她，说：“快回车里穿上外衣吧，别冻着。”平姽芷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棉衣棉裤，连外袍都没穿，立即抱住自己，跑回车厢。

    正换着衣服，忽听车厢外小九说：“大哥，我让你帮我带的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在这儿呢。”

    “方直呢？”

    “在前面驿站等你。”

    “那好，我这就回益州了。”

    平姽芷急忙钻出车厢，跑过来：“小九，你怎么这么急着走啊！”一眼看到他手里的小笼子，“小白！你要带走小白？”

    小九点点头：“我会好好照顾小白，你也要照顾好小黑。他已经很瘦了，别忘了喂食。”

    平姽芷望着小九潭水一般清澈的目光，却不知道在这离别时刻该对他说些什么，只觉得有种莫名的情愫憋在心里，说不出也道不明，闷闷的难受。

    小九转头看向贺君逸：“大哥，我走了。”

    “保重！”贺君逸深深的望着小九，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肩头。

    平姽芷站在一边，虽然觉得小九逢年过节还是会回来，但明显感受到，这次的离别，在两兄弟间流淌的情感有些奇怪，令她的伤感也更加浓重。

    小九披好斗篷，从马车上卸下他的黑马，翻身上去，刚要跑出去，又一拉缰绳，回头深深的望着平姽芷。这些日子以来与她的相处，他尽心尽力，只因为有些事，他必须去做，而有的人，他只能放弃。

    平姽芷不受控制的向小九走了两步，朝他挥手。小九挥起马鞭，吆喝一声，黑马如一阵旋风，载着他跑出树林。

    听到身侧一声叹息，平姽芷转过头，只见贺君逸望着小九离去的方向低落的说：“唉，小九这一去，如果没有特殊状况发生，怕是不会回来了吧。”

    “什么？”平姽芷惊叫起来。

    “益州是贺家人最后的阵地，小九必须守住那里，才能守住贺家的命脉。”

    平姽芷已经听不进去他的话，拔腿朝林子外追去，但一马平川的大道上早不见了小九的影子。

    “贺君玖，你给我回来！把小白还给我！小白要和小黑在一起！”她站在路中央，朝远处声嘶力竭的大喊，声音却被哽咽淹没，眼泪簌簌而落。

    一路上，坐在贺君逸对面，虽然被劝得不哭了，可平姽芷还是提不起精神。想到瘦弱的小黑没有了肥嘟嘟的小白陪伴，一定会孤独寂寞，她就忍不住想哭。到最后，也分不清是因为可能很久很久都见不到小九而难过，还是可怜小黑而伤心。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停下来。何大回身对车厢里的贺君逸递了个眼色，贺君逸向外看去，顿时笑了，推了推低着头没落坐着的平姽芷。平姽芷抬起头，贺君逸向车厢外努了努嘴，何大撩开车帘。

    不知何时，天空中飘起细碎的雪花。风卷着雪刮进车厢，打在平姽芷的脸上，冰凉微痒。她漫不经心的朝外看去，只见雪花四散的车厢外，不远处僻静的巷子口，一袭白色身影静静的立着，宛若一尊俊美的雕像，温润的笑容如同刻在他脸上一般，恒久不变。雪花被风吹得凌乱无章，围着他的身体乱飞，落在他的头顶和肩膀，像捣碎的梨花瓣，虽然没有气味，却似乎闻得到他全身散发出别样的馨香。

    这纯白的世界，看似冰冷，却意外的温暖了平姽芷刚刚还封冻难过的心。她跳下车去，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泪止不住的落进他的衣领，融化了停在他肩膀上的细雪。

    贺君武微笑着抱住她，轻轻抚摩她的背，像是要用他的温暖蒸发她的眼泪。他们俩就这样紧紧抱在一起，因为平姽芷刚刚大力的冲撞，而一起轻微的晃动，又像是因为享受这样节奏均匀的晃动，而没有让它停下来的欲望。

    贺君逸和何大坐在车前，高高的望着巷口的两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漫天飘飞的细雪中，诠释着怎样一种温暖的情怀？贺君逸抬起头，望向阴沉的天空，那里似乎被一片温暖的颜色晕染，散发着别样的光芒。

    贺君武和平姽芷手拉着手进屋时，苏姮正指挥着丫头们摆满一桌子菜。贺君武下意识的想要松开手，平姽芷却执意攥紧了他，非但不害羞，反而得意的扬起头。

    苏姮眉开眼笑的走过来，对贺君逸递了个眼色：“好事快近了，是不是得加急传信给爹这个好消息？”

    贺君逸撇着嘴点了点头：“我看可以。”

    平姽芷羞涩一笑：“小五吃完这顿饭就要走了，还是让他自己回去跟祥叔交代吧。”

    “小五也这么快就走？”苏姮看看贺君武，又看看平姽芷，显得有些失落。

    “来长安前也没跟爹交代一声，又搞出这么多事，总得回去负荆请罪。”贺君武温柔的望向平姽芷，“不过，既然得老爷准许我留在长安，我很快就会回来。”

    “那快入座吧。”苏姮招呼着两人坐下，“来尝尝我炖的鸡汤。”她掀开桌子正中央的一只大瓦罐，热气忽的一下冒出来，香气随着溢出。

    平姽芷用力吸了口气，大声说：“大嫂，太香啦！”

    苏姮骄傲的笑起来，给贺君武和平姽芷各盛了碗汤。“这可是我用小火炖了一早上的山鸡汤，快尝尝，鲜不鲜？”

    平姽芷喝了口汤，赞道：“真鲜！”又尝了块鸡肉，立即换上痛苦的表情。“大嫂，这鸡肉怎么嚼不动，味道还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我尝尝。”苏姮夹起一块鸡肉，放在嘴里嚼了两下，就一口啐出来。“这是什么山鸡啊！费了我这么多柴火还炖不烂！”

    贺君逸强忍住笑，问：“娘子，你是不是被人骗了，买了只耄耋之年的老山鸡！”

    苏姮脸一板，双手叉腰，没好气的瞪着贺君逸：“怎么是我被骗？是你！花了几百钱，装神弄鬼的从那两个蛮子手里买来一只煮不烂的山鸡！”

    “什么？你再说一遍，这鸡从哪儿来的？”贺君逸顿时惊愕，声音都变了。

    他强烈的反应吓坏了苏姮，她结结巴巴的说：“就是，那两个蛮子……”

    平姽芷立即吐出嘴里的肉，惊叫道：“大嫂，你不会是把那只白雉给炖了吧！”

    “就是那个，叫什么？雉是吧。毛还挺不错的，我给儿子做了个小帽子，可暖和了。”平姽芷哭笑不得，贺君武则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下可气坏了贺君逸，他指着苏姮怒斥：“你这无知妇人，杀了我的白雉！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祥鸟，不是什么山鸡！”他扶着头不住的叹息。

    贺君武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大哥，杀了就杀了吧。你把它留在身边，也是麻烦。”

    贺君逸长叹一声：“我本想送回新野，给爹养着解闷。算了，事已至此……”他瞟了眼不知所措的苏姮，又看了看一大盆白雉熬的汤，叹了口气，“既然是吉祥之鸟，肉虽然不烂，就多喝点汤沾沾吉祥之气吧。”说着，他站起身，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

    想着曾亲手送给太皇太后那样一只洁白如雪的高贵之鸟，如今变成了这样一盆汤，平姽芷怎么也喝不下去，苏姮也没了心情。于是那一大盆汤全被贺君逸一人干掉，边喝边高呼，几百钱一盆的汤，绝对不能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