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番外一·星动情

春季最后的几场雨过后，新野的夏夜仍带着几丝温凉。

    贺家的花园中，蕙兰花开得正好，空气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明亮的月光在园子里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显得孤孤单单，一袭白衣随着轻微的夜风飘荡。

    贺君武望向西方，心头一点牵扯。西边的长安，有他效忠的主人，有他的兄弟，还是心底隐忍的那些情愫的归处。当然，还有她，不然怎么会不知不觉的站在那夜与她并肩漫步时停下的地方？当初执意送她走，是不想她搅进贺家这个深潭，还是不想自己陷入她的深潭？

    他本以为时间一长就会习惯，可不知为何，她离去后，总觉得汀芳小筑过于冷清。其实她来到贺家之前，他的日子都是这样过，然而她走之后，日子却回不去曾经。

    贺君武低下头，晴明的月色在他眼中模糊一片，又有什么好看？他抬步向前，正想离开花园，就见贺之祥迎面走来。

    “爹。”他轻唤一声，脚下没停。

    “小五，咱们父子俩几日没见了，难得你肯从汀芳小筑出来，陪爹下盘棋可好？”贺之祥笑得有些勉强，眼中泄露点点惆怅。

    贺君武眸子一暗，脚下顿了顿，仍是义无反顾的向前。“我有些累了……”

    “老爷回了长安，贺家的家奴大多已遣散，家里清净多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整日躲在汀芳小筑？”

    “清净？”贺君武停下，盯着贺之祥冷笑一声，“恐怕我现在说一句反了，等不到天亮就会身首异处吧。”

    贺之祥顿时变了脸色：“小五，你怎么能这么说！”

    “他扣我们在新野，难道不是软禁？三哥在他府里，爹和我留在这儿，贺家便在他手中，生死由他掌控。”

    贺之祥摇了摇头：“老爷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当然有道理，爹当年为他在长安布下的棋子，只知贺家，只听命于爹。如今他回到长安，想要那些棋子为他所用，只有把爹架空，贺家隐于暗处的势力才会听命于他，包括大哥和二哥。等到他掌控了所有势力，便不再需要贺家，不再需要爹和我。”

    贺君武目光冰冷，看似盯着贺之祥，实则散乱无章。贺之祥不禁黯然，第一次听他说这些话，这一切，他看得太清楚，让人难免震惊，难免伤神。

    贺之祥长出一口气，再看向贺君武时，眼中已换上星星点点坚毅的光：“小五，你未免太小看你爹，也太小看你自己了。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么一天，有你暗中所做的安排，我们也能全身而退。”

    远处传来苏遮咿咿呀呀的声音，打断了父子二人的对话。

    苏遮走到近前，比了几个手势，贺君武明白，是长安的密信来了。

    贺之祥书房中，灯火轻摇，照亮一块素白绢帕。

    贺之祥的嘴角抿着一丝温暖的浅笑。“一看就知道是小九寄来的，只有短短几个字，不像君逸，每次都洋洋洒洒一大篇。”

    “信上说了什么？”

    “皇上驾崩了。”

    贺君武点点头，意料之中，也许等不到明天一早，这个消息就会传遍天下，但还是快不过贺家的消息网，这就是贺家隐于暗中的势力。就算对王莽发毒誓誓死效忠，恐怕他仍会心存疑虑，要用，更要慎用。

    “小九还说，苏姮产子，取名‘恩’。”贺之祥的笑容渐渐放大，因喜悦而提高声音，唤回了贺君武的思绪。

    “恭喜爹如愿得了长孙。”贺君武紧锁的眉头也缓缓放开。

    贺之祥笑着捋了捋胡须，将绢帕放在灯上燃着。

    绢帕燃成灰烬之时，贺之祥展开了第二卷绢帕。

    “咦？这是什么？”贺之祥纳闷的盯着绢帕上的画，心思一转，便明白了画中寓意。“小五，这是给你的。”

    贺君武接过绢帕时，愣住了。

    “你说小八、小四好福气，想不到如今自己也这样好福气吧！”贺之祥发自内心的为这个儿子感到欣慰。

    灯影晃在贺君武脸上，照出斑驳的阴暗，恰到好处的遮掩了他内心涌动的情绪。他不动声色的将绢帕靠近灯火。

    “你这是干什么？”贺之祥一把抢下绢帕，看到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难得芷儿有这样的心思，你该好好珍惜才是！”

    贺之祥见贺君武面无表情，只有低垂的眸子似乎越来越黯淡，便叹了口气：“当初留下她的是你，向我提亲的也是你，到头来送走她的还是你。人生只有一遭，错过了就再也没有反转的余地。小五，如果你对芷儿是真心……”

    “我不配芷儿，爹也不必再费心。”贺君武打断了贺之祥，笑容惨淡，“我连兰歌都不能留在身边，又何必再去招惹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他站起身，走向门口。“时候不早了，爹歇着吧。”

    “你是我的儿子，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明白？”贺之祥在他身后轻轻开口，似是叹息，贺君武站住，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听着爹的下文。“如果爹没猜错，当初你向我提起和芷儿的亲事，恐怕是想以妹夫的身份继续利用贺家的势力保护平椒兰。但她那样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子，心思怎么可能在你身上？你想保护平椒兰，却觉得芷儿的美好无人能及，不敢相配，不忍玷污她的心意，才送走她。在你心里，难道不是已经分出了孰轻孰重？”

    贺君武惊愕，爹的话像一束光直刺进内心，心底长久的阴暗让他眼前发花，然而那里正在渐渐清晰。

    “爹是过来人，也有过年少轻狂，春心萌动。”贺之祥起身，把绢帕放在桌上，向外走去，“你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汀芳小筑不过是一套院子，困不住你的。绢帕我放在桌上，想毁掉还是珍惜，你自己决定。”说话间，他已走过贺君武，站在屋门口。他停下脚步，半侧着身子，余光的边缘刚好扫到怔忡中的儿子。“不管你如何决定，爹都不会怪你。”

    贺之祥已经消失在门外许久，贺君武仍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那束刺进内心的光太过耀眼，以至于他不敢相信看清的是幻象还是真实。他转过身，望着桌上摊开的绢帕，那几颗墨黑的小星星，像真的眨着眼睛，一闪一闪，他的心也随之一撞一撞。画上那个仰望星空的姑娘，转过身，正向他招手，又是那如春风般温暖的眼神，如春花般甜美的笑颜，似乎有种魔力，牵引着他一步一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