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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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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素白长衫的平傅站在平椒兰面前时,她满脸惊讶的瞪大眼睛,上下打量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最终还是扑到父亲怀里,眼帘垂下时,大滴的泪珠滚落。

    “爹——”她的头垂在平傅肩头,娇柔的轻唤。

    “兰儿!”平傅搂住平椒兰,另一只手拉过平姽芷,两个女儿都倚着他的肩头,一个低低垂泪,一个假装抽泣。平傅搂紧她们,眼睛也有些湿润。

    小九站在他们三人身后,看了会儿这场父慈女孝的戏码中平姽芷不错的表演,便放心退出了房间。

    当小九找到三哥卫陵时,他正在王莽的书房垂首站着,王莽伏在书案上写字。小九在门外朗声请安:“贺君玖见过老爷!”

    卫陵转过头,掩不住的笑意满溢眼底。王莽停笔抬头,笑着说:“小九来了,卫陵,你去吧,兄弟难得重逢,好好叙叙旧。”

    “多谢老爷!”卫陵急忙道谢,在王莽温和的目光中,退了出去。

    他领着小九疾走了一段,进到他的屋子,才拉过小九细细打量:“小九,你长高了,也结实多了。”

    “三哥!”小九看着眼前的卫陵,声音哽在喉头,“你,受苦了!”

    不过一年没见,当初那个肥硕憨厚的贺君山,竟然消瘦至此。如今的卫陵,将军肚全然不见,满身没有一丝赘肉,因为急速的消瘦,眉宇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而挂上沧桑的痕迹,笑容里也少了当初的无忧无虑。

    卫陵却是无所谓的笑着:“哪有受什么苦!老爷和王家人对我不知多好!是我自己觉得之前的样子跟随老爷不够体面,才减了每顿饭的食量,加之在老爷身边不比在家,做事总要细心谨慎,自然就会瘦啊,千万别担心。”

    看着卫陵轻描淡写的说笑,小九攥紧了拳,低哑着声音说:“三哥,若老爷对你不好,一定要对我说,我能为你安排退路。”

    “傻小九!三哥知道你能干!”卫陵笑着,眼睛却湿湿的,他拍了拍小九的肩,“老爷怎么会对我不好呢?我不会打退堂鼓的,能跟着老爷,看老爷步步高升,是我的幸事,也是咱们贺家的幸事啊!”

    小九深深望着卫陵坚毅的笑脸,心中像打碎五味瓶,滋味难以言表。过了好久,才压下伤感的情绪,转开了话题:“三哥,芷儿买给你的酒。”

    “嘿!刚才就闻见香味了!”卫陵接过来,闻了闻,“芷儿真是太了解我的口味了!”

    酒开了封,卫陵拿来两只杯子满上,递一杯给小九,兄弟二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芷儿可好?一年没见,很是想她。”君山回味的一笑,“还有她的故事。”

    “她很好。她也想三哥,总念叨着,稍后见完兰歌姑娘,她就过来。”

    “别!千万别让她过来!”君山急忙咽下口中酒,频频摆手。

    “为何?”

    “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见了都以为我受苦呢!你也知道她那个性子,见了我,非鼻涕眼泪一大把不可!”

    看卫陵笑,小九却觉得苦涩,一仰脖,将满杯酒灌了进去。

    “爹,你不是在平丞相府当差吗?怎么会沦落成乞丐呢?”平椒兰扶着平傅坐下,倒了杯茶给他。

    平傅落寞的叹了口气:“你们也知道,平当早就不是丞相了,他儿子平晏又不肯给我什么好差事,让我看门!我运气不好,偏偏我当值那夜府中进了贼,他就找了这么个借口把我赶了出来。”

    平椒兰眼中含泪,怜悯的看着平傅:“爹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当初离开新野,把你们卖……”平傅顿住,瞄着姐妹俩尴尬的笑了笑,“还剩下些钱,就先找了个地方落脚。后来盘缠用完了,我四处干些零活,也是朝不保夕,最后就沦落成乞丐靠乞讨为生。若不是老天爷怜悯,让我遇到芷儿,爹恐怕要暴尸街头,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说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爹往后有什么打算。”平姽芷看穿了他好吃懒做且责任心极差,不然四十来岁的年纪怎么可能在如此繁华的长安讨不到生计?她不想再听他装腔作势的假哭,迫不及待要把这个爹早点脱手。

    “这……”平傅停止嚎哭,干爽的眼中果然见不到一点泪迹。他看看平椒兰又看看平姽芷,转着眼珠思量起来。

    “我卖身给贺家,如今贺家没落,我只好到天心阁帮忙。姐姐也是寄人篱下,在王家教大小姐音律。我们姐妹都没出息,不管跟着谁,都不能给爹个舒心日子过,就看爹更中意官还是商。”平姽芷斜着眼看平傅,已胸有成竹这个势利小人一定选择留在王家。

    平傅眯起眼睛,摸着下巴,打量了平姽芷许久,才别有深意的说:“几年没见,我那乖巧的芷儿竟然变得这么伶牙俐齿,说话头头是道,句句在理。”

    平姽芷急忙侧转身,干笑几声,把脸扭向窗外,心里怦怦的打鼓。平傅看了看脸色沉重的平椒兰,一丝狡猾的笑爬上了嘴角。“兰儿,王莽大人对你可好?”

    “很好啊。”平椒兰狐疑的看着爹,红云飞上她的双颊,“爹怎么想起问这个?我不过是个家奴而已。”

    平傅笑得狡猾,转身拍拍平姽芷,示意她附耳过来。听到耳边声音如此这般的安排,平姽芷心里不禁暗骂一句:“老狐狸!”

    书房中,王莽正面对书架读一卷竹简,听到平椒兰的声音,立刻转回身,看到盛装的平姽芷,微一失神,就被一旁谄媚笑着的平傅拉回了思绪。

    “这是……”王莽露出不悦之色。

    平椒兰急忙介绍:“老爷,这是我爹。”

    王莽又将目光移到书简上,冷冷的说:“你爹?当初贺之祥不是举荐到平晏府上了吗?”

    “早不在了!”平傅抢先出声,深深鞠了一躬,“小人平傅见过王大人。”

    王莽抬眼瞟了瞟他,“嗯”了声,继续看书。

    “平傅感谢王大人这些年来对小女们的照拂,尤其是兰儿。大人为她赎身,又留她在府上暂住,如此大恩大德,平傅就是来生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啊!”

    “不必了,兰歌亦在替我教导女儿音律。”王莽盯着书简,眼皮都不愿意多抬一下。

    “小女叨扰王大人多时,平傅如今与女儿重聚,不敢再劳烦大人,这就带兰儿和芷儿回交州老家去了。”平傅毕恭毕敬的垂首说话,却不时抬眼打量王莽的神色。

    平椒兰哪想到爹爹会这样说,大惊失色,急忙望着王莽求救,着实后悔没问明用意就带他来见王莽。

    王莽放下手中竹简,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兰歌教导珣儿初见端倪,晔儿也到了该学弹琴写字的年纪,如今又新添了小女捷儿。兰歌身兼重任,怎么算叨扰?”

    “是,是,恭喜大人添了千金!”平傅笑得谄媚,已心中有数。

    平椒兰亦是欣慰,王莽不让她走,这一年时间,她终于没有白费功夫,他已经舍不得与她弹琴唱歌、下棋谈天到天明的每一个日夜了。

    “兰儿能得大人赏识,是她的福气,也是小人的福气!”他话锋一转,笑容不再,“只是小人与女儿失散已久,好不容易重逢,实在思女心切,况且小女尚未许配人家,孤身住在老爷府上实在不妥。”

    见王莽脸上的厌恶一点一点的浓重,平傅赶在他开口之前对平姽芷使了个眼色。平姽芷便按照事先谋划好的剧本粉墨登场:“老爷,你不如留我爹在府上服侍,这样姐姐就成了家奴之女,可以名正言顺的住在府中。”

    “芷儿!我为人粗鄙,怎堪在老爷府上任职,快别胡说!”平傅佯装怒斥平姽芷。平姽芷看都没看他一眼,心里鄙夷至极,想起来平椒兰和平傅还真是亲父女,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可以不惜一切手段。

    王莽亦对此嗤之以鼻,多拙劣的伎俩,可他所说倒是不无道理,留下他说不定真能解决自己的担心。尽管厌恶,却不得不满足这无赖的要求。“就随芷儿吧,你留下。”

    平傅忙跪下磕头:“多谢老爷!”

    王莽也不看他,拿起书简,挡住半个脸,冷哼一声:“芷儿也随你爹和姐姐留下吧,也是家奴的女儿!”

    “啊!”平姽芷惊叫出声,慌忙摆手,“不,不必了,大哥那里,已经安置好了。”

    王莽把手里的书简一摔:“都下去吧!”

    平姽芷第一个落荒而逃,跟着的是奸计得逞的平傅。平椒兰离开时,试探的注视着王莽,见到他怒气消去后温柔如水的宽解目光,才放了心,低头含笑而去。

    书架突然缓缓平移,露出一道细缝,一条颀长身影闪了出来,站在王莽身后,声音低沉:“我告诉过你,平傅乃鸡鸣狗盗之人,你还留下他?”他的脸从阴影中露出,正是前任丞相平当之子平晏。

    “说不定能有特别之用呢。再说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兰歌住在我府上确实不妥。”

    “那为何非要留她?”

    一抹淡淡的哀愁浮上王莽的眉头:“她像极了芳儿。”

    平晏沉默了一阵,走到他面前:“那个贺君玖,我看很不错,为何不留他在身边,反而留了卫陵,能成什么大事?”

    “小九是之祥的亲生儿子。”他停了停,又补上一句,“之祥与芳儿所生。”

    “你还是忘不了那个女人?”

    “你若见过,也不会忘的。”王莽低落的叹了口气,“我当初什么都给不了她,如今至少可以保她儿子的平安。”他抬眼,一股强大的气势向平晏逼去,“所以,你最好也别打他的主意。”

    平晏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出书房。

    平姽芷跟着平椒兰安置好平傅,便陪平椒兰回来。一路沉默,平椒兰的脸色很不好看,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平姽芷揣摩不透她的心思,隐隐觉得她也不希望平傅留下,可事到如今,只担心这个假身份会不会泄露,保住自己才最重要,也顾不了她的感受了。

    平姽芷叫住平椒兰,还没想好怎样开口,平椒兰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你放心,爹五六年没有见我们,即使觉得现在的芷儿和从前有些不像,没有人提及他也不会怀疑,毕竟分别的时候芷儿还只是孩童。”

    “谢谢姐姐!”平姽芷放下心,至少确定平椒兰不会出卖她。

    “你不必谢我,我自然不会拆穿你的身份毁我小妹的幸福。你和贺家人对我们姐妹有恩,我也不会恩将仇报。爹能留在王家,对我们大家都好。”

    平姽芷点点头,她这个姐姐,一颗七窍玲珑心,什么事都想得清楚明白。她握住平椒兰的手:“姐姐,我还要去看三公子和珣儿,就不陪你了,下次再来看你。”

    平椒兰拉住她:“实在不巧,今日一早我就看见三公子出门会友去了,现在应该还没回来。”

    平姽芷犹豫了一下,将一枚带扣交给平椒兰。“这个是我送给三公子的礼物,就说姐姐和爹在府上,请他代为关照。”

    平椒兰笑了:“难怪贺家人喜欢你,三公子和大小姐也都喜欢你,嘴巴总像抹了蜜似的,叫人不喜欢都不行呢!”

    “姐姐别取笑我了。”平姽芷莞尔一笑,跟平椒兰道别。

    从王珣处出来,她见到了前来找她的小九,急忙上前问:“小九!你见过三哥了吗?”

    “见过了。”

    “他现在在哪儿?走,带我去。”平姽芷拉起小九就要跑,可小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怎么了?走啊!”她不解的望着小九。

    “不必去了。三哥帮老爷办事,没空见你。”

    “哦。”平姽芷松开小九,有些沮丧,“一年没见三哥了,我还攒了好多笑话要讲给他听呢!”

    “他很喜欢你买的酒,直说香。”

    平姽芷挤出些笑容:“那只好下次来看他时再买给他了。你见了他,他好吗?”

    “好!”小九的语气重得让平姽芷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点点头,并没在意。

    坐在马车上,平姽芷向后看去,视线中越来越远的王府恐怕以后会很少来了吧,不仅因为有平傅这个对她假身份造成极大威胁的正牌亲爹,更是因为这座府邸的主人将来会成为天子。他已经如愿以偿的回到长安,之后就该大展拳脚施展他的抱负了。虽然不知道与他关系密切的贺家人会在这场政治大戏中扮演什么角色,但面对真正的风口浪尖,平姽芷可不想跌进漩涡,否则,等待她的不是再一次穿越,而是真正的死亡。

    她正出神的想着,忽听小九在身边低声说:“芷儿,我要走了。”

    平姽芷转过头,见小九的眉宇间似乎凝着忧愁。“你不是很不喜欢经商吗?现在怎么说走就走?”

    小九目视前方,眼光深邃:“有些事,必须去做。”说完,挥起手中的马鞭,马车飞跑起来,在身后扬起漫天烟尘。

    掌灯以后,王安坐在书案前,专心致志的写满整张绢帕。他提起来,托在掌上,轻声念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择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忽然面前一阵夜风清凉,他抬起头,门开了,一个丽影轻飘进来,裙摆飘荡,仿佛就是庄周梦中之蝴蝶。

    “兰歌姑娘。”王安轻唤一声,痴痴的望着她,有些讶异,亦有些惊喜。

    “没打扰三公子吧。”平椒兰声音娇嫩,屈身行礼。

    “没有。”王安忙站起身,扔下绢帕,迎了上来,“快请坐。”

    平椒兰笑了笑:“不坐了,来送了东西就走。”她拿出那只梅花带扣,递给王安。“这是……”她的指尖与王安指尖相触的一刹那,心猛地震了一下,有股莫名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流淌,一人捏着一半带扣,手都停在半空,动弹不得。平椒兰低垂的睫毛轻轻颤着,像振翅欲飞的蝴蝶。王安的心怦怦跳动,一下一下捶着胸膛,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藏在内心深处多时的勇气。

    “兰歌,那年新年小聚,你弹琴而歌的样子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不知我王安有没有资格做你的夫君?”

    平椒兰全身一抖,惊讶的望进王安的眸子,诚恳的目光温柔流转,像是要将她的心泡进这浓浓柔情中一点一点的融化掉。平椒兰慌忙从带扣上撤手,转身欲走。

    “兰歌!”王安向前跨了一步,拉住平椒兰的胳膊,他明显感觉到胸中涌起的勇气在渐渐卸去。平椒兰站住,并没有回头,“兰歌粗鄙,配不起三公子。”

    声音轻得恍惚,却将王安的心封进寒潭最深处。他的手无力的滑下,任平椒兰的袖边从他掌心中飘去。他低下头,望着手中的带扣,中间一朵梅花仿佛平椒兰的笑脸。他轻轻抚摩,又紧紧握在手心。

    平椒兰疾步离开王安的书房,在院中的月影下停住,被阴影掩映的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垂下。她轻扬起头,待泪痕风干,才迈开步子,身影融进了浓浓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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