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不留

元寿二年对于身在长安的人，明显是不踏实的一年。贺君逸频繁的跑回贺家，长安瞬息万变的局势让他的密信都显得不够稳妥，有些消息，必须亲自送到府上才放心。

    “爹，如今皇上身体抱恙，高安侯日夜守在未央宫，宫里的神秘人已经几天没出现了。”贺君逸靠近贺之祥，低声说。

    “不会是你查探神秘人的身份被察觉了吧。”

    “如果察觉又怎会让我查到神秘人就是高安侯的亲信，孟公公呢。”贺君逸自信的挑起眉梢，“二弟传来消息，如今皇上的身体有如风中残烛，不需我们再花心思费力气调配□□了。”

    贺之祥点头：“适时收手吧，太急功近利反而会惹人怀疑。”

    “我已经让何大将那些特制的□□全部销毁。”

    “皇上那里可还有残留？”

    “二弟会去办。”

    “好！”贺之祥眯着眼睛，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老爷官复原职之日，想必不远了，你尽快打点一切吧。”

    “爹放心。”

    屋外传来敲门声，贺君逸打开门，见是平姽芷，立刻笑着叫了声：“芷儿！”

    平姽芷歪着脑袋斜眼看着贺君逸：“一猜就是大哥又回来了。”

    “怎么好像很不欢迎我回来似的？”贺君逸用同样的眼神瞥着平姽芷。

    “可不是吗，大哥一回来祥叔就呆在书房里不出来，饭都不吃，让我们一大家子人看着满桌子的好吃的就是不能动筷子，鸿叔还不敢来叫，都饿死人了！”平姽芷嗔着，又看向贺之祥，一副怪罪的样子。

    贺之祥笑着好言好语的说：“饿着芷儿实在是祥叔的不是。其实都是君逸的错，一回来就长篇大论，不拣重点说，吃完饭罚他把碗全洗了！”

    贺君逸一脸无奈，跟着走出屋子，一伸手拉住平姽芷，把她拖到树下。贺之祥全然不顾这两个人，乐呵呵的走了。

    “大哥，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贺君逸靠近平姽芷，左右张望，从怀里掏出一支金钗，递给她。“拿着，给你的贺礼。千万别让你嫂子知道，我和她成亲的时候都没给过她这么贵重的聘礼呢！”

    平姽芷好笑又好奇，这个外人眼里风流倜傥的娼妓坊老板，其实很是惧内。她打量这支金镶玉凤凰钗，纯金锻造，做工纤巧精细，凤凰的嘴里还衔着一颗玉珠，看这成色，就知道价值连城。她没敢接下金钗：“大哥，为什么送我这个？”

    贺君逸笑得像只狐狸：“小丫头，装得挺像啊！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小五跟爹提亲一事？”

    “提亲！”平姽芷惊讶得叫出声。

    贺君逸把金钗举到她鼻尖：“以你的脾气，若是不同意此事，小五怎会擅作主张？”。

    “他向祥叔提亲？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看着平姽芷仍是不敢相信的样子，贺君逸也纳闷起来：“贺家兄弟都已经知道此事了，你当真不知？”

    “都知道了！”

    贺君逸终于相信平姽芷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他神色黯淡下来，叹了口气：“芷儿，你不要怪小五，也许他还没有想好怎么跟你说，总之他有他的苦衷。他先征得爹的同意也是对的，如果爹不同意，就算你们俩两情相悦，到最后也是徒增烦恼。何况现在局势未定，就算成亲也要等回到长安之后，以皇帝的现状，恐怕还要等个一年半载。”

    平姽芷本来一肚子气，听君逸这样一说，消了一半去。可她还是不敢相信，从他的冷漠闪躲到后来莫名恢复如常的态度，再到现在突然被告知他要娶她，贺君武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君逸看她怒气未消的样子，急忙解释：“都是我不好，嘴快说了出来。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反而徒增你的烦恼。你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吧，簪子我可以到你们成亲之日再送给你。总之你什么都不要问小五。”

    “凭什么啊！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你们怎么就知道我非嫁他贺君武不可！”平姽芷有点气急败坏。

    看她的样子，贺君逸觉得好笑，却不能点破她的心思，只好好言相劝：“其实小五心里一直有你，很在乎你。你这么聪明，不会感觉不到的。之前小七的死让他心灰意冷，怕保护不了你才对你冷淡，想要你找个更好的归宿，可你真对他冷淡了，他又受不了。”

    “他自作自受！”平姽芷跺着脚大吼。

    “是是是，都是他不好。”贺君逸猛点头，笑得贼溜溜的，“芷儿，你扪心自问，真的不愿意嫁给小五和他过一辈子吗？”

    平姽芷哽住了，怔怔的看贺君逸笑着越走越远。她双手捂住胸口，一遍一遍的问着自己的心，愿意吗？不愿意吗？可她听不到心里的答案。21世纪她的对待婚姻如同儿戏，头脑一热就去领了证书。回到古代，连9块钱都不用交，她反而犹豫了。

    当天，贺君逸就返回长安，可没几日，又从长安回来，来不及掸去满身的雪花就冲进贺之祥的书房。等到贺君武同爹和大哥议完事，天都蒙蒙亮了。苏遮忙去服侍他休息，被他拦了回来。

    平姽芷躲在屋里，开了道窗缝偷偷看着映在窗户上的那条孤零零的身影，有种虚无的迷离之美。影子站起身，越来越靠近门口，忽然门开了，影子变成贺君武本人，朝平姽芷的屋子走过来。平姽芷慌忙关上窗，背过身紧贴窗户，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

    “咚咚咚”，门轻轻的响了三下，还没有她的心跳重。

    “咚咚咚”，又是三下。“芷儿！”他的声音也轻轻响起。

    “我睡了！”话一出口，她就想狠狠打自己的嘴巴，干嘛不听听他要说什么！

    “开门吧，我知道你没睡。”他的声音依然很轻，她却激动得想笑，不知道多开心他没有说“你睡吧，打扰了”之类的话。

    她像只小兔子一样跳到门口打开门，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中规中矩的笑容：“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不请我进去吗？那就到花园走走吧。”他看着她一笑，又说，“天冷，披件斗篷吧。”

    “哦。”平姽芷应着，心中狂喜，等了这么久，终于要说成亲的事了？还不好意思在屋里说，要去花园走走。她转身回屋，披了那件除夕夜他亲手为她披上的斗篷和兔毛围领。

    东方泛起浅浅的天光，尽管一夜无眠，迎着卷起细雪的夜风，倒也不觉得困倦，又因为身侧有人陪伴而行，反而无比雀跃。风中围领上的毛搔着平姽芷的脸颊，痒痒的让她想笑，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翘起的唇角。

    “芷儿。”

    “嗯？”她停下来，和他相对站着，一抹笑容在脸颊的红晕中绽放。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帮她整理带歪了的围领，指尖不经意的触碰到她的脸，一丝凉意在她心上打了个激灵，她的脸更红，笑意更浓，只能更深的埋下头。忽然听到他轻柔的声音：“围领都带不好，日后我不在你身边可怎么办呢？”

    “那你就一直在我身边呗。”平姽芷尽量说得云淡风轻，却忍不住笑得咧开了嘴。

    话音落时，贺君武也刚好整理完围领，放下手，向前走去。平姽芷紧紧跟着，暗自欣喜，他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呢。她追了几步，和他并肩穿行在满园的腊梅花树间，馥郁的馨香在两人之间弥散。此时此刻，夜的氛围静谧而恬淡。

    贺君武在一棵树下停住，仰头望着枝头盛放的腊梅花：“如果明年冬天见不到这满树腊梅，你可会想念？”

    “看不到它们，我可以再种啊！”平姽芷猜到他是想说明年冬天也许就在长安了。

    “如果那里没有腊梅，你可愿意再回来？”贺君武转回身，盯着她的眸子，目光闪烁，似期待，又似惆怅。

    平姽芷被他盯得有些不知所措，话也说得磕磕巴巴：“那要看，要看，我喜欢的人身在何处。”她的脸红了，更不好意思抬起头看他，所以没有看见他脸上露出的笑容，是那样心满意足。

    “芷儿，长安那边局势已定，只要不再横生枝节，一切都在老爷的掌握之中。”贺君武的声音低沉，却很是严肃，平姽芷立即收回了小女儿情怀，抬起头，认真听着。“我们要随老爷迁回长安，但贺家这么多年家大业大，不可能凭空从新野消失，那样太惹人怀疑了。所以爹的计划是渐渐人去楼空。你和小九先走，到长安找大哥，他会帮你们安排一切，明天晚上就上路。贺家会陆续遣散家奴，只留下鸿叔、苏遮跟着爹和我，鲁大叔看守宅院，不出意外，其他人都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一直以来，平姽芷都满心期待，想去看看天子之城是什么样的，可当这一天终于来到，她又觉得太过突然。真的要离开新野，离开这个给她欢乐，给她家的温暖和爱情憧憬的地方，她不禁伤心起来。

    “明天就要走了，这么快啊！”她叹了口气，“只有我和小九吗？祥叔呢？你呢？”

    “其实只有你。小九已经在家里呆了太长时间，早该去益州做他该做的事了，这次他送你到长安后，安顿好就会离开。至于我们什么时候走，”贺君武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大哥送来老爷的密信，要我和爹先留在新野善后，至于将来会去哪里落脚，老爷的意思是，远比近好，长安城不比新野，步步为营，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抓住把柄，所以……”他低垂着眼，从平姽芷身上挪开目光。

    “你的意思就是说，你还不一定会去哪儿？就算去长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对吧！”平姽芷握住贺君武的胳膊，强压怒气。直到她看见贺君武轻轻的点了下头，胸中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一股脑儿的迸发出来：“贺君武，你为什么总是推开我！为什么要我去长安？苏遮也可以去长安，他大姐是大哥的老婆，二姐是王珣的丫头，他去比我去不更名正言顺吗！为什么你留下他不留下我！为什么苏姮可以在大哥身边帮他打理生意，为什么青茵可以跟四哥生死不离？我不需要你那些什么所谓的保护，她们能做到的我一样可以！”

    “芷儿。”贺君武吃惊的望着平姽芷，她满是泪水的双眼让他的心一阵阵的绞痛，可这个深潭绝不能让她搅进来。他喉头苦涩，终是咽下了所有声音，只能默默的看着她。

    “你不是和祥叔提过我们的亲事了吗？他不是也没有反对吗？那我们成亲吧，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在你身边了？”

    贺君武大吃一惊，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刚刚他还很庆幸自己一直没对芷儿求亲，如果这次一别，她在长安大哥的庇护下得以平安生活，而他跟着爹到长安附近的某个小城或是永远留在新野，那就将此事变成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永守心底吧。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

    贺君武深深望着平姽芷，她的泪光中盈着满满的期待。他咬了咬牙，淡淡的说了句：“我不能娶你。”

    犹如一颗滚烫的心跌落在冰窟窿里，要不是一直握着贺君武的胳膊，平姽芷恐怕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心房紧缩疼得栽倒在地。她深吸一口气，放开贺君武，绕过他，走到他背后，停了下来。她尽量将声音放平缓，却显得虚弱无力：“贺君武，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不管你身在何处，如果你还对我说今晚的这句话，就请你准我离开贺家。”

    贺君武猛地转回身，伸出的手臂悬在空中，拳头紧紧的握着却抓了满把虚无。他望着她愤而离去的背影，在天光下那么清晰，纤瘦的身躯仿佛还发出柔和的亮光。他终于明白了她的心，原来她也一直在等待，等着成亲的那一天。他该高兴的，该觉得幸福，可为什么还会有泪水从眼眶中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