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听雨

送走王莽后，平姽芷也动了离开的念头。是时候放弃这场无谓的追逐，可以像在21世纪时一样，做个背包客，转转汉朝的城池，体味风土人情，顺便品尝2000年前的地方小吃。还没去过长安呢，去比较下现在的天子脚下和2000年后的西安古城有何不同。还可以去曾经的家乡北京，现在叫做蓟城的地方。可惜这里没有相机，不然万一有机会回去还能向爸爸妈妈和那群死党炫耀一番。平姽芷坐在桂花树下，想得出神，嘴角弯成了愉快的弧。

    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安静的坐下，平姽芷拽回了喜悦的思绪，转过头，发现是小九。她把目光投向远方晴朗的天空，那里飘着几朵洁白如棉絮的云。

    “芷儿，你想什么呢？”

    “小九，我要走了。”

    “走？”小九不解的看她，“去哪儿？”

    “离开贺家。”

    “为什么？”小九一跃而起，站到她的正对面。

    平姽芷觉得眼睛涩涩的，叹了口气，把头撇向一边：“我想换个环境，忘掉一些事，然后重新开始。”

    小九一直在她面前站着，她也一直扭着头，就这样过了很久，小九才叹了口气，坐回她的身边，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小九，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我想等决定了什么时候走，再亲自告诉大家，好吗？”

    小九沉默了很久，终于点头：“我送你个礼物。”

    “什么礼物啊！”平姽芷笑出声，“你真是神通广大呀，我刚说要走，你就连礼物都给我准备好了！”

    “这个礼物我准备了很久，只是一直觉得不够多、不够好，所以才没给你。现在你要走了，”小九顿了顿，低下头，“我希望你能记得我。”

    平姽芷看着他起身跑远的背影，心里默默的对他说：“傻孩子，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如果没有你，谁陪我逛街陪我打猎；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早就被老虎吃了，死在山林里了。”想起每每小九板着脸看她嬉笑怒骂，她的眼睛湿润了。“将来我只要还没穿回21世纪，都会来看你的，陪你说话。”她喃喃着，一低头，两颗泪珠摔碎在脚下的泥土里。

    “芷儿，我回来了！”不多时，再回到平姽芷面前的小九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手里还拎着两个坛子。

    “这是送给我的好吃的吗？”平姽芷故意做出一副贪婪的样子盯着坛子。

    “你站起来。”小九见她乖乖的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笑望着自己，眼中也露出欣喜。“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他好笑的看着她直直伸到面前的两条胳膊，像在乞讨好吃的，“不是这样，向两侧张开！”

    “小九，到底是什么啊？你不会让我托坛子练功吧。”她闭着眼睛高声说。话音还没落，一坛凉水从头泼到脚，她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猛吐灌进嘴里的水。小九停下手，看着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睁开眼睛，瞪着自己，便问：“你喜欢吗？”

    “你这是什么啊！”平姽芷气不打一处来，就算自己要走，也不能这么恶搞吧。她看了看湿漉漉的自己，恨恨的瞪着小九。

    “这是一夏天来我收集的雨水，沉淀过滤掉污浊之物后留下的精华。你教我听雨，我甚是喜欢，经过这个夏天，我觉得听雨确实比上次听雪更好，所以我收集雨水，想着到了冬天不下雨，就可以用这个法子来听雨。我攒了这两坛，本来想都给你带走的，可还是改了主意，想给你示范一下，就用了一坛。剩下的这些，你带去吧，冬天的时候可以用。”小九递上了另一坛雨水。

    平姽芷哭笑不得，她终于可以理解他当年送青虫当礼物的行为了，比起滤雨水再往人头上倒，青虫是个多么靠谱的礼物啊。她看着小九递上来的坛子，接还是不接呢？

    看她很久都没有接过他的雨水，小九有些失落：“你不喜欢吗？”

    平姽芷正张口结舌的犹豫着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忽听身后清水般的声音响起：“你们这是在玩什么呢？把自己弄得像落汤鸡。”贺君武浅笑着徐徐而来，和平姽芷并肩站着，眼睛看向小九。

    “这是……”

    “这是我们的秘密哦！”平姽芷打断了小九，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坛子，踮起脚，猛地将一坛子水全倒在贺君武头上。“我们玩的就是这个，好玩吧！”她退后两步，笑看和自己同是落汤鸡模样的贺君武。

    多年以后，当她还能饶有兴趣的回忆起有个叫贺君玖的小弟弟在分别前倒了她一头的水，美其名曰听雨的时候，他会不会记得生命中某一轮秋冬春夏里有个叫平姽芷的丫头，而她对他做的最后一件荒唐事就是倒了他一头的水，为的只是在他心里留下个影子？

    平姽芷的眼前忽的模糊了，她急忙蹲下身，假借放下坛子的功夫，揉了下眼睛，让泪水在手背上的雨水里隐了踪迹。

    “很好玩。”贺君武抹了把脸上的水，就像从没被浇过一样镇静。

    平姽芷转头笑望着小九：“我喜欢你的礼物！”

    小九脸上的五官突然变得扭曲，嘴巴张的大大的，嘴角弯弯的向上翘起，两颊堆积的皮肉把眼睛挤的小了一半。平姽芷怔怔的看着他的变化，惊讶的辨认出，这不是笑的表情吗？

    “小九，你笑了！”

    小九诧异的去摸自己的脸。贺君武冲上前，一把拉下他的双手，声音都有些发颤：“小九，你真的笑了！”小九呆望着贺君武激动的神情，甩开他的手，飞奔而去。

    平姽芷喊着他的名字想要追去，被贺君武拉住：“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静？”平姽芷诧异，“他不过就是笑了，为什么要静一静啊？”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沉声说：“小九小时候很爱笑的，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五岁前的小九活泼好动，我年长他两岁，他总是哥哥、哥哥的叫着，拉着我陪他玩闹。可是五岁之后，他就再也没笑过。”

    “五岁那年他一定受了什么刺激吧。”平姽芷一直以为小九只是不爱笑，哪里想得到小小年纪的他究竟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才从此不笑。

    “那年，”他顿了顿，嘴唇轻颤间，将久远泛黄的记忆一一翻过，开口时，只剩下短短的五个字，“他娘去世了。”

    “那么小，亲眼看着娘亲离开人世，对他来说，确实残忍。”平姽芷叹了口气，望着小九离开的方向，对这个有时很强大有时又很傻里傻气的小弟弟多了些疼惜。

    “但你又让他笑了。”贺君武转过头，追寻着平姽芷的目光。

    “我？”她笑着摇了摇头，“是我们。我们两个落汤鸡让他笑了。”她没有迎上贺君武深沉的目光，而是低着头，缓缓走出花园。她不敢再和他多说一句话，就让这一幕变成记忆中的最后一幕吧，至少还是美好的。

    然而当天晚上贺君武就发起了高烧，四五天过去了，仍是不退。苏遮说他身体本来就弱，如今寒毒入侵加上气结于心，恐怕不容易痊愈。由于真正的病根在于心中久积的郁气，医治起来也颇为困难。

    贺君武的病延误了平姽芷离开贺家的日程，毕竟这个病的引子就是她的那坛冰凉雨水，她是一定要留下来等到他康复才走，不然也不会安心。好在有小九帮她守口如瓶，谁也看不出她曾下定决心要离开。

    每日，她跟苏遮尽心尽力的照顾，苏遮开药方，她揽下了拿药煎药等等在外间干的活，而喂药喂饭这些近身的服侍全留给苏遮。有时贺君武会让苏遮打开窗子透气，她都会在这时假装不经意的经过窗前，却总是碰上他微笑的注视。

    贺君武的病时好时坏。经过凉爽的秋天，眼看着已经痊愈，却在初冬的一个大风天又一次恶化，导致一整个冬天都病怏怏的。平姽芷每天往返于汀芳小筑和药铺之间，取药熬药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生活。她还是会经过他的窗前，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常常咳嗽不止，而当他调整着不均匀的呼吸望向窗外的她，竭力露出一个笑容时，她不再避开，而是回以一个关切的笑容，却始终不进去他的屋子，只是在心里轻拍他的背，甚至递上一杯茶。她很满足现在的状态，不过多的纠缠牵绊，双方都不放更多的感情，那么走的那天就不会有更多的伤感和惋惜。

    时光毫无声息的流转，转眼迎来了元寿二年的新年。少了君泗、君旒和君颀，君尔也因为事务繁忙而无法抽身，君山远在长安，只托了大哥带来问候。所以除夕夜就只剩下贺君逸、贺君武和贺君玖三兄弟。平姽芷也没有兴师动众的再包饺子，晚饭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平姽芷一个人站在院中，遥望天上的月亮，比起去年这时，今年的月亮要明亮多了，却无人共赏。

    夜风徐徐，卷起屋顶、树枝上积满的雪粒打在脸上，平姽芷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缩起脖子。忽觉身上一暖，有人用一件棉斗篷裹住她。她转过身，发现面前的人竟然是贺君武。他的手随着她转身而顺势从她的肩头划到了衣领，将斗篷系好，又用兔毛围领包住她的脖颈。她怔怔的看着他的手温柔的摆弄着衣带，心中像有一只小鼓在一下一下的敲着。他系好了衣带，又帮她抹平斗篷上的褶皱，往身前裹了裹，双手停在她的肩头握住。有股温暖的力量在她身体中弥散开来，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他却松了手，转身而去。

    他在她喜忧交杂的视线中迈着步子，却越走越慢，终于，他停了下来，转回身，碰上她复杂的眼神，不再闪躲：“可不可以，陪我坐坐。”

    她点点头，跟着他进了屋。屋里很冷，火盆半死不活的闪着小火星，平姽芷赶忙往里加炭，又用扦子笼了好一阵，热气才渐渐的冒出来，在火盆附近弥散开。

    贺君武微笑着看她做这一切，像欣赏一件艺术品。平姽芷在他对面坐下来，手几次摸到垂在胸前的衣带，都没舍得解开。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心中却安稳平静。直到灯油熬尽，平姽芷才离去。贺君武并没有起身相送，只是在她经过窗前时，很准时的推开了窗。

    “天冷，关好门窗再睡，小心着凉。”他轻声叮咛。

    她回到屋中，关门时，看见他也关上了窗。平姽芷躺在床上，双手握住胸前的衣带，闭上眼睛，甜甜睡去。

    除夕夜那晚之后，贺君武对平姽芷的态度又变回从前，他会吩咐她做这做那，会叫她进屋里来伺候，有时兴致高还会戏弄她两句。这让平姽芷极不适应，甚至很生气这个贺君武到底想怎样。但事实上，自除夕夜之后，她也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离开的勇气。她总是暗骂自己不争气，有时也很阿Q的想，有些气不争也罢。她甚至开始奢侈的希望老天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再给贺君武一次机会，也惊喜的发现，有些爱情竟然真的可以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