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出发

一乘黑顶小轿停在王家门口。

    年轻俊秀的小宦官手持圣旨昂首阔步走进王家，蔑视着满园的老旧景象和拜倒一地的王家奴仆。他轻哼了声，世代大司马又如何，宫里住着个太皇太后又如何，不也一样要谪居在此苦守清贫，日日巴望着皇上的圣旨吗？他跨进前厅，高高扬起下巴，瞟了眼跪在最前面的王莽，年老色衰，比起年轻俊美的大司马高安侯董贤，简直不堪入眼，要想再为大司马，下辈子吧！

    圣旨宣读完毕，小宦官将圣旨交到王莽手中，趾高气扬的说：“皇上仁慈，念太皇太后年迈,身边无亲人侍奉，百年之后恐甚是凄凉，命王大人回长安，在太皇太后身边尽孝，大人不要有非分之想，早日收拾行装启程吧。”

    王莽手捧圣旨，冷冷的盯着小宦官：“谢公公提醒。请转告皇上，王莽会谨守本分，安心尽孝。皇恩浩荡，臣感激。”

    小宦官听到“感激”两个字就像掉进了千年冰窖，狠狠的打了个激灵，仍竭力装出高傲的样子，白了王莽一眼，转身离去。

    看着小宦官走远，王莽才长出一口气，将胸中郁愤吐出。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想不到竟破落到连个乳臭未干的小太监都敢来稀落他。

    身后哭声骤起，王莽回头看去，只见夫人已哭倒在一群子女怀中。

    “心心念念要回长安，如今圣旨来了，只叫你回去侍奉太皇太后，用儿子一条命就换来这样的结果！我的获儿……”

    王莽望着泣不成声的妻子，惊恐的王宇，痛惜的王安，畏缩的王临，和泪流满面喊着娘的王珣，他的手渐渐攥紧，指节惨白：“不出一年，我就让王获死得其所！”说完，一甩袍袖，出了前厅。

    两日之前，贺君逸已经带着圣旨上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回新野。两日之后，当轿子载着小宦官离开新野之时，贺之祥、贺君逸、贺君武父子三人正聚于书房。

    “只是召回长安在太皇太后身边尽孝，没有一官半职？”最初听贺君逸说是这样的结果，贺之祥总抱着一丝希望，如今圣旨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刻也就到了。

    “没错。三哥传回的消息。”贺君武答。

    贺之祥叹了口气：“两条人命，小六出走，就换来这个结果，值得吗？”

    贺君武面色清冷，望着贺之祥：“爹，你不是总对我们说，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有退路吗？”

    贺之祥点头：“你说的没错，可死的是我的儿子，事情摊到自己头上，才知道释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转向贺君逸，“老爷不会就这么罢手的，长安那边你去打点。”

    “是！”贺君逸应下，却皱了皱眉，“爹，依我看，皇上不可能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把老爷放在身边。皇上必然明白，高安侯如今的地位全赖他的宠幸，若老爷入朝为官，以高安侯之才德，地位危矣。但不封官，又难塞悠悠之口，所以便以尽孝之名，召老爷回长安而不委任官职。这恐怕已是皇上的底线，我们再做什么也很难改变啊。”

    贺之祥点点头，捻着胡须暗暗思量，身后响起贺君武低沉的声音：“必要时候，可以用些非常手段。”他盯着贺君逸讶异的眸子，“那个□□药之人可查出身份了？”

    “只查到那人并非真正买家，而是转手给另一个神秘人，此人行事诡秘，又轻易不与人见面，查起来有些难度。我不敢紧跟，怕他们察觉到再不来买，恐怕还得些时日。”

    贺之祥已心中有数。他走过两个儿子，背对着他们望向门外，声音朗清：“不管□□是否宫中所用，我只要一个结果。一年！一年之内，老爷官复原职！”

    “是！”兄弟俩齐声应下，声如洪钟。

    “君逸，要辛苦你了。”神色恢复如常后，贺之祥走到贺君逸身边，握住他的肩膀。

    “爹放心，不出一年，我一定会给老爷一个满意的结果！”贺君逸语气坚定。贺之祥满意的点头，笑眯眯的望着儿子，很是欣慰。

    “那我就先下去了。”

    贺之祥和蔼的笑着：“好，先去休息吧，这一路赶在圣旨之前回来，也辛苦了。”

    “大哥就这样走了？不是还有话没说吗？”贺君武换上了轻松神态，笑睨着大哥。

    贺君逸迟疑了下，随即朗声大笑起来。“好你个小五！竟然在我身边安插暗哨！”

    贺君武面露得意之色：“你身边的暗哨我是打算送给小九的。先让他对你有了二心，到时你就算不舍得也一定不愿意再留他在身边了。”

    贺君逸觉得好笑，身边的人被小五策反自己竟然一点没有察觉。“何大还是方直？为何要动我身边的人？”

    “四哥身边的人已经被我调回来另有安排，如今只有大哥身边还有得力之人可以助小九一臂之力。”

    “你要用小九去干什么？如果我没猜错，君泗身边的那些暗人你也都是调配给小九用的吧。”

    贺君武背向君逸：“这个，我自有安排。”他在书案边坐下，沉默了会儿，才又说：“方直我要定了，他比何大更合小九心意。”

    贺君逸哈哈大笑：“方直！和小九一样的黑面神！确实合小九心意！小五，你还真是好眼光啊！”

    贺君武立时换上了一副调笑神色：“大哥的近卫方直都被我买通，大哥还想瞒着那事不说吗？”

    “听你们两兄弟打了半天哑谜，再不说我可不听了！以后也别再说了。”贺之祥板着脸，眼里却露出笑意。

    “我说！”贺君逸摇着头笑了，“本想找个好时机再跟爹提，既然小五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就拣日不如撞日，说了吧。”他干笑了两声，羞涩的低了头，吞吞吐吐的说：“我和苏姮，两情相悦已久，求爹准许。”他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顶，却把头埋得很低。

    “当真？”贺之祥惊喜的叫起来，“这么说，我又多了个儿媳！”他笑得一朵花一样，“苏姮是个好姑娘，合我心意。我准了！今年成亲，明年抱孙子。”说着，大笑起来。

    “爹，你真的准了？”贺君逸按捺不住喜色。

    贺之祥点点头，一脸正色：“苏姮的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只可惜早亡，他托我照顾他的三个孩子，苏姮也算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些年在你身边，助你成就大事，难道不该给她个名分？”贺君逸急忙点头。贺之祥看着傻笑的儿子，猛地给了他一个栗暴，“你小子，要敢欺负苏姮，不好好对她，休怪我……”

    刚要再拍上一巴掌，贺君逸急忙闪身跳出爹的势力范围，嬉笑着说：“不敢不敢，小五都能不动声色的买通我的近侍，我领教了。为着这条小命，我一定好好对苏姮！”

    “恭喜大哥了！”贺君武笑着抱拳。

    “同喜同喜！”贺君逸笑睨着弟弟，“下一个就等着看哪家女子有幸做我的五弟妹了！”

    “大哥别笑我了。”贺君武低下头，声音哑在喉间。

    贺君逸还以为他不好意思，俯在贺之祥耳边低声说着，贺之祥眯着眼睛边笑边点头。贺君武的笑容僵在脸上，往屋外走时，似乎听到他们说芷儿云云，只觉得喉间苦涩难耐。

    离开前厅，行至花园外，一股幽然兰香扑鼻，引得他驻足观看。园子里蕙兰开得正好，花间传来女子的朗声嬉笑。远远望去，平姽芷在蕙兰花丛中雀跃的身影，清脆的笑声，让他一时恍惚，心思荡漾开去。忽然，一道黑影闯入视线，惊扰了贺君武的心驰神往。怎么会想不到呢，若非有人陪伴，她怎会有欢歌笑语？他落寞的低下头，快步离去。

    几天后，阳光明媚，清风祥云，天刚蒙蒙亮时已经有喜鹊在王莽家院子里喳喳的报喜。

    除了留下看院子的人，王莽也不过几辆车和一小队家奴。

    缓缓走在新野街头，王莽掀起车帘，望着熟悉的一草一木，不知觉间，已在新野度过整整六年。当年傅氏、丁氏外戚得势，他被迫辞官是想给皇上一个下马威，也是自保之策。这六年里，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为了皇上的这道圣旨，让他重返长安城。可真要回去了，却又难免舍不得。远离长安的声色犬马、尔虞我诈，新野倒像是一片世外桃源，让他度过了几年难得的安生日子。

    车厢里的夫人又在低低垂泣，这一走，恐怕再也不能回来祭扫深山中王获的孤坟了。王莽望向远方，渐渐握紧拳头。在这里，虽然他失去了很多，但未来，长安城中的他，一定会得到更多。

    正想着，车停下了，车外一阵嘈杂。

    “怎么回事？”

    卫陵急忙上前来答话：“回老爷，是新野百姓自发为老爷送行。”

    王莽向外望去，只见路旁围着许多百姓，一张张的笑脸拦住去路，他们手中拿着花卉、挽着篮子，篮子里盛满水果，看到王莽探出头来，都冲他挥手。

    王莽惊呆了，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在新野百姓心中有这么高的地位。他急忙下车，几步走到人群前面，百姓们往他手中送上瓜果，弄得他应接不暇。

    卫陵笑呵呵帮王莽接过瓜果鲜花：“百姓们是真心爱戴老爷，舍不得老爷走啊。”

    王莽心中已是笑开了花，可还尽力绷着不动声色。

    人群中一青年高喊：“大人礼贤下士，视钱财如粪土，只要是对百姓有好处的，大人通通不计较。这样的好官哪里去找啊！”

    “是啊！大人真乃旷世好官！”

    “大人贤能啊！体恤百姓！我们舍不得大人走！”

    应和之声四起。

    王莽急忙对着人群施礼：“不敢当，不敢当，蒙众位抬爱，王莽感激不尽！”

    一位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的挤出人群，走到王莽跟前：“王大人，如今皇帝昏庸，整日与高安侯厮混，完全不顾百姓疾苦，大人回长安一定要为我们百姓撑腰啊！”

    王莽笑了，扶住老者：“老人家，王莽回长安只是在太皇太后身边尽孝，不为官，恐怕爱莫能助了。”

    “什么？王大人回长安不是官复原职吗？”老者惊讶的望着他。

    王莽笑得坦然：“莽回长安并不为官，大司马之位依然是高安侯董贤居之。”

    “怎么会是这样！大人这么好的官却弃之不用！”

    “高安侯算什么？凭着色相迷惑皇上！”

    “董贤黄口小儿，会当什么大司马！都是凭皇上一句话！”

    四下的吵嚷声骤起，有替王莽不值的，有骂皇上昏庸的，也有恨高安侯无德无能的。王莽立刻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好意安抚躁动的人群，眼里却闪过一丝得意。

    隐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平姽芷被四下激愤的人们吓得直往贺家兄弟身后躲。小九和贺君逸拥着她退到人群后面，在一棵大树边站定，贺君武也随着过来。

    平姽芷见贺君逸满眼含笑，又见贺君武嘴角浮着浅笑，不解的问：“这是你们谁安排的好戏？是不是小五？”贺君武摇头。“那是大哥？”贺君逸一耸肩，撇了撇嘴，示意也非他所为。“那还能是谁？难道是祥叔？总不会是小九吧。”

    “是这些百姓所为。”贺君武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清淡，神色却隐约有些黯然。

    贺君逸在平姽芷耳边压低声音问：“芷儿，你想不到老爷这么受人敬仰爱戴吧。”

    “是啊，难怪王莽会篡位，西汉末年的皇帝都那么弱，他名声又好，又有群众基础，篡了皇位也理所应当啊！”平姽芷低着头自顾自的嘟囔。

    贺君逸睁大了眼睛，诧异的盯着她：“你说什么？篡位？”

    平姽芷猛地抬头，一不小心说漏嘴，急忙解释：“我是说，皇上昏庸，只顾自己玩乐，不顾百姓疾苦，还不如把皇位让给王莽，至少他还能想百姓之所想，为百姓谋福利！”

    她越说声越高，被站在人群后面跳着脚往前看的一个少年听见，大声喊起来：“王大人不如自己做皇帝，为我们谋福利！”

    声音向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往前推进，周围的应和之声也颇高。平姽芷意识到事态严重，这要传到皇上耳朵里，王莽死定了。可说出去的话无法收回，她懊恼的望着贺君逸，他也只能无奈的耸耸肩。

    人群前的王莽一脸严肃，正色说道：“王莽和众位一样，是汉朝的臣民，永远忠于君主。君若启用，便食君之禄，思君之忧，君若不用，就安分守己、务农耕织，绝不妄想那些不可及之事。”他对着人群又深施一礼，“众位厚爱，王莽铭感于心。这便上路了，若能在长安得皇上重用，谋得一官半职，王莽必会替百姓做主。”说完，又鞠了一躬，便向马车走去。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小路，够车辆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