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打猎

三个月后，贺家书房。

    贺之祥展开封着绝密火漆的绢帛，仔细读着每一个字，眉目缓缓舒展，笑意渐浓。坐在一旁圈椅上的贺君武饶有兴趣的看爹露出和自己初读这封信时一样的表情。

    贺君山忍不住站起身，抻着脖子问：“爹，大哥信上说什么？”

    “贤良宋崇、周护在殿试现场对皇上大赞老爷公正廉明之义举。”贺之祥笑道，目光仍舍不得从信上挪开。

    贺君武露出一抹浅笑：“宋崇是大哥至交，受大哥之意在殿试上颂扬老爷大义灭亲之举，以试探皇上的态度，谁知引得许多贤良随之大赞。听闻那周护的慷慨陈词，令皇上都大为动容。”

    贺君山笑呵呵的摸着肚子，一挑眉毛：“那还不都靠大哥安排了人在坊间传颂老爷的事迹，否则哪有那么快传到长安。”

    “何止长安，现在举国上下皆知老爷大义灭亲之举。”贺之祥颇为激动。

    贺君山挑起大拇指：“大哥好厉害！”

    “这不仅是大哥的功劳，如果没有老爷的惊人之举，又何谈举国大赞呢”贺君武虽然笑着，但是用小七和王获两条命换来的这一切，他始终不能坦然面对。

    贺君山笑嘻嘻的问：“皇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让老爷官复原职？”

    贺之祥摇了摇头：“恐怕还早，如今高安侯董贤正得宠，皇上怎么可能让老爷回去再做大司马？”

    “董贤不过弱冠之年，如何担得起大司马之职！皇上荒淫无道，民间早有不满，老爷回朝只怕指日可待。”

    “小五！不可对皇上不敬！”贺君山急忙朝贺君武摆手，神色紧张。

    贺君武不屑的一笑，看向贺之祥：“爹，大哥还有口信密报，近日总有个神秘人寻求各种□□，分量渐大。大哥嘱咐了人留意，怀疑是宫里人。”

    “继续盯紧，早日查出来人身份。若真是宫里来人，老爷官复原职之日近矣！”

    贺之祥轻捻须髯，一脸高深莫测。贺君武神情凝重的望着他，良久无言。只有贺君山，听到官复原职四个字就按捺不住喜悦，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小七总算没有白死啊！”

    半晌沉默。贺之祥抬起头时，目光移到贺君山脸上：“君山，自入贺家，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服侍，尽心尽力，为父很是感激。”

    贺君山慌忙起身：“爹！儿子孝敬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千万不可折煞儿子了！”

    贺之祥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为父虽心有不舍，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明日起，你便去老爷那里吧。”

    贺君山一愣，贺君武霍地起身：“爹……”

    话未出口，贺之祥便抬手拦了下来：“贴身长随，小七的悲剧，绝不会重演。”

    贺君武知道此事已绝无转圜余地，颓然坐下。

    “小五，难道你信不过老爷，信不过爹？”

    见贺君武的目光在不远处散乱的漂移，没有焦点，贺之祥落寞的叹了口气，也不再出声。

    “小五，你别这样！”贺君山走上前来，面对贺君武站定，“我愿意去！能做老爷的长随，侍奉老爷，我求之不得！我一直盼望着能像兄弟们一样，为老爷做些事，哪怕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至少我会觉得我与你们在做同一件事，在贺家不是多余的、没用的！有时候我甚至会羡慕小七，如果他的命真能让老爷重回长安，官复原职，那我宁可死的那人是我！”

    “三哥！”贺君武紧紧握住贺君山的手臂，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映在三哥温暖的笑容里。

    “小五，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别愁眉苦脸的！”他拍了拍弟弟的肩，又转向贺之祥，跪了下来，“多谢爹给我这个机会为老爷效力。日后儿子不在爹身边，爹要多多保重。”

    “君山！”贺之祥绕过书案，颤着双手扶起贺君山，两双泪眼相望。

    “爹，你说过的，有些事做了就没有退路。”贺君山的声音坚毅而笃定。贺之祥用力点了点头，泪水顺着两颊流了下来。

    谁都没有留意一旁的贺君武眼中卷起浓浓的伤痛。

    送别贺君山的那天，贺君武没有出现。贺之祥久久的站在门口，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从此，他的第三子贺君山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王莽的贴身长随，卫陵。

    贺君山坚定的向前走去，尽管他对贺家，对爹，对小五，甚至对平姽芷都恋恋不舍，却始终没再回头看一眼。他的新身份令他对往后的日子充满了期待，能够为老爷效力，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他一直都自卑于不如其他兄弟机敏，不堪委任，如今机会来了，他一定要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贺君山离去后的贺家大院显得有些冷清和落寞。平姽芷双手托腮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之上，怔怔的看着对面。小七故去后，贺君武对她的态度毫无征兆的淡了，常常就像现在，她明明就坐在正对他窗户的地方，他凭窗而立，眼睛里却没有一点她的影子。平姽芷站起身，刚向前走了两步，贺君武就如此巧合的转身而去。平姽芷叹了口气，停下脚步，她只不过想告诉他她很闷，想出去逛逛，他却避之如洪水猛兽。

    “小九！”平姽芷敲开小九的门，“陪我出去逛逛吧。”如今这个少了贺君山的家里，肯陪她玩的，就只有小九。而小七死，小六出走，贺君山又去了王家，贺之祥似乎也希望小九能在他身边多陪一阵，不再催他启程赶往益州接手生意。

    在贺君武对她莫名冷淡的这段时间，小九对她总是有求必应，从无怨言，跟在她身边，听她喋喋不休或是一起沉默，她挑中物件时为她付账，拥挤时为她挡开人群，陪着她转遍了整个新野。

    街市上车水马龙，路两旁摆着各色摊子，可平姽芷就像走马观花，意兴阑珊的从这个摊子走到下一个摊子，随手拾起一件东西，看也不看就扔回去。

    大大的太阳在头顶照着，让她提不起精神，一个追一个躲的太久，身心俱疲，或许该停下来歇歇，或许该彻底放弃了。

    “芷儿姐姐！”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唤醒了她迷离的意识。平姽芷转头看去，一只稚嫩的小手正拉着她的裙摆。

    “珣儿！”看清了嵌着两个小酒窝的甜甜笑脸，平姽芷终于露出笑容，拉过她的手，捏在手心，“你怎么在这儿？”

    “四哥骗我出来给娘挑选生辰礼物，结果只顾自己看珠宝，也不理我，我就跑来逛集市了。”王珣嘟着小嘴，挥着小拳头，气呼呼的说。

    平姽芷板起脸：“小孩子是不可以一个人乱跑的！雅儿没跟着你吗？”

    王珣摇了摇低垂的头，红着脸，不敢看平姽芷。

    “好啊！偷跑出家！”平姽芷点了下她的鼻尖，放下从摊位上顺手拿起的东西，才发现，一直握着的竟然是一支箭。她回过头打量刚才光顾的摊位，一张虎皮撑开，张牙舞爪，上面挂了几张弓，数枝箭，很是威武。她定睛看了会，嘴角翘起一抹笑意，拉起珣儿就走。

    珣儿被她拖着，尖声叫起来：“姐姐！你拉我去哪儿啊！”

    平姽芷冲她神秘一笑：“我要去打猎，天不早了，可不能再耽搁了！得快点找到你四哥，安置了你这个小魔头！”

    王珣一听，立即停步，使劲往后赘着，大喊：“我不回去！我也要打猎！”

    平姽芷拽不动她，只好停下来。王珣扯着她的手撒娇的晃着，无邪的眸子闪闪发光。平姽芷动了心，探寻的看向小九。小九却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她撇了撇嘴，蹲下身子对王珣说：“去不去得成全听这位小九哥哥一句话，我都得听他的，你要是真想去，就得求得动他才行。”

    王珣乖巧的点了头，纯真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眨着，娇声恳求：“小九哥哥，带我去打猎好不好，求求你了！”

    平姽芷蹲在珣儿身边，也逼出乞求的眼神，学着珣儿娇滴滴的童声：“小九哥哥，带我们去打猎吧！求求你了，好不好？”

    小九涨红了脸：“你快起来！像什么样子！”他用余光扫向周围，瞥到无数张看热闹的笑脸。平姽芷耍赖的摇头，笑睨着小九，直到他忍无可忍的点了头，才拉着珣儿一跳老高，欢天喜地的挑选弓箭，又租了辆马车，往北面的大山里跑去。

    初春的山林里凉风阵阵。

    头扎绛色抹额的小九箭搭上弓，嗖的一声，竹箭离弦，射中一只小野兔。王珣欢天喜地的跑去捡了兔子。平姽芷却有些不忍心，便说：“让我玩玩吧。”她确信自己只会平白放空箭，不会伤了任何小动物的性命。

    小九将弓箭递给她，带着她们两个往大山深处走去。平姽芷对着小松鼠，小野兔猛射，浪费了许多箭枝，却没一箭能射准。珣儿看了也不禁心痒：“姐姐，让我来射！我肯定能打中大的！”她仰头伸手，跃跃欲试。

    平姽芷好笑，心想，你射，小动物们就更安全了！于是她把弓箭交给王珣：“珣儿一定要射只大老虎，让姐姐和小九哥哥刮目相看才行啊！”

    “我才不射大老虎！”王珣撇撇嘴，一脸不屑，“我要射只鹿，给爹当下酒菜！”

    “这附近没有鹿，要往更深处走才行。”小九在她们俩身后搭腔。

    “那就往更深处走！”王珣脖子一梗，一副非射鹿不可的样子。

    平姽芷忍不住笑出声来：“再往更深处走，天黑之前可就回不去了。”

    王珣捏着她的袖角，轻轻晃着，看上去似乎有些害怕天黑以后的山林，可眼里全是不愿离去的意味。

    “在山里过夜很冷，还会有猛兽，你们怕不怕？”

    平姽芷正犹豫着，忽听身后响起小九硬朗的声音。她惊讶的看着小九，他竟然纵容她们在山中过夜？她动了心，其实也很想往更深处走，不为猎什么，只为散心。离开新野城，离开贺家越远越好，或许她还很想知道在外过夜贺君武会不会担心。

    “快射，鹿！”

    在往山林深处不知走了多远，终于见到了鹿的身影。那机灵的小动物被王珣激动万分的尖叫声惊吓，矫健的跑开了。平姽芷拉住王珣的手，在它身后猛追，而小九则施展轻功，几个兔起鹘落，在周遭制造出响动，惊了鹿的去向，把它哄进王珣的射程。

    “快放箭啊！”平姽芷催促着王珣。

    王珣小小的身体勉强能托住弓，哪还有力气拉开弦！平姽芷只好跑到她身后，帮她拉弓。“一，二，三。”平姽芷和王珣一起松手，箭轻飘飘的射出，在夺路而逃的鹿背上轻点了一下就落在地上。

    “哎呀！只差一点点。”平姽芷没想到两个人的配合能把箭射得这么准，只是少了力气，射不进鹿的身体。

    王珣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膀，胸有成竹的说：“姐姐别泄气，我有办法，一定能射到。”

    “什么办法？”平姽芷歪着头，睨着这小丫头。

    王珣一脸坏笑，拖着弓走到小九面前：“小九哥哥，你来射！”

    “哈，你这小丫头！还以为有什么好办法！原来是假手于人！”平姽芷蹲在地上大笑起来。

    小九的目光变得柔和，他接过弓，探寻的望向平姽芷。平姽芷停住笑，瞥了眼小九，“还等什么！还不快去追！”

    一箭飞出，鹿后蹄猛跳，又一次躲过。箭直挺挺的没入树干，箭尾扑棱棱颤抖着。

    “姐姐！”平姽芷刚想继续跟着小九去追鹿，王珣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惊恐的指着一个方向。平姽芷顺着看过去，插着箭的那棵树下，草丛里隐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她们看。她吓得一身冷汗，“小九！”

    突然，那双眼睛冒出草丛，站直身体，吓得平姽芷和王珣都往后退了一步，再定睛看，竟然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他身体瘦弱，面色苍白，发髻凌乱，沾满了草屑树叶，身上衣衫也是脏兮兮的，多处撕破，只是一双眼睛异常明亮。他站直的身体紧绷，警惕的打量对面的平姽芷三人，目光最后落在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王珣身上。

    “你们是何人？”那少年声音冷冷，堪比小九。

    “你又是何人，藏匿于此处所谓何事？”小九上前一步，将平姽芷和王珣挡在身后。

    王珣探出头，怯生生的说：“我们是来打猎的，不是坏人，小哥哥，你别怕！”平姽芷一惊，急忙把王珣往身后拉，她却躲开她的手走了出来，跟小九并排站着，细细打量这个少年。“呀！小哥哥，你受伤了！”王珣一眼看见他挂着血迹的胳膊，惊叫起来。

    小九也注意到了那条血痕，飞身上前一把钳住那少年的胳膊，豁开衣袖，检查他的伤。

    “毒蛇咬的，想必命不久矣。”那少年任由他拽着，淡淡的说。

    “不是毒蛇，死不了人！”小九瞥了他一眼，甩开了他的胳膊，走回平姽芷和王珣身前。

    “你说什么？不是毒蛇？我死不了？”那少年一瘸一拐的跟在小九身后追问。

    小九头也不回，冷声说：“如果是毒蛇，你早就死了！”

    “那，那……”少年神色激动，扑通跪倒在小九脚下，“那求你们救救我！带我走出大山，找到我家人吧！”

    还没等小九说什么，王珣已先一步冲了上来，蹲在地上，晃着少年的手：“小哥哥，你别怕，我们一定帮你找到你的家人，送你回家去。”

    少年感激的望着王珣，她天真的笑容让他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泪湿了眼眶。

    “我叫王珣，你叫我珣儿妹妹吧。这是芷儿姐姐，这是小九哥哥。我们都是好人。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为什么一个人到山里来？”

    王珣连珠炮似的问题，却听得他心里暖意融融。“我叫刘箕子，家住在中山国。都怪我贪玩，从家里偷跑出来，只想着离开中山国到外面见识见识，却越走越辨不清方向，我和家奴本想着穿过这片山林，见到城池就能打探到回去的路，谁知迷失在这里，还与家奴失散。我慌跑之时跌了一跤，摔伤了腿，后来还被蛇咬了胳膊。我本以为就这样死在大山里了，谁知让我遇上了你们。”少年激动得热泪盈眶，哽咽得说不下去。

    “遇上我们你就得救了，箕子哥哥！”王珣得意的笑了笑，拍着少年的背。忽然敛了笑容，歪着头问，“你的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我从小体弱多病，为了能养活，爹娘才给我起了这个卑贱的名字。”

    “箕子哥哥，你别难过，遇上我们，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王珣拉了拉刘箕子的手，羞涩一笑。刘箕子微微一怔，随即用力的点头。

    平姽芷讶异的看着这两个少年，珣儿活泼可爱，刘箕子如今虽然破落，但从他的谈吐，行事看得出是个文雅之人，应该也是出身大家。一个珣儿妹妹，一个箕子哥哥，如此看来，这两个人还真是一对璧人呢！平姽芷不禁哑笑，对刘箕子说：“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帮你找到家奴，送你回家的。”刘箕子磕了个头，连声道谢。王珣忙把他扶了起来。

    “中山国离此很远，恐怕我们不能你送回去，只能送你到距离这里最近的新野。至于能不能找到你家奴，这山林如此广阔，实在不好说。”

    小九的话像一盆凉水浇头，笑容立即从刘箕子脸上消逝殆尽。他叹了口气，低声说：“能不能找到我家奴，全在他的命数，若老天怜我孤苦，一定会指引他再回到我身边。请恩公送我到最近的新野即可，我自会寻路自己回去。”

    “箕子哥哥别怕，如果小九哥哥不送你回去，我就求我爹派人送你回去。我爹在新野……”

    “珣儿！”平姽芷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得赶紧上路了，天黑之前赶不回去，恐怕我们都要迷路了。”王珣听了忙点头，扶起腿上有伤的刘箕子，跟着小九和平姽芷往来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