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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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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房中,王获落寞的坐着。当日打伤小七还回家就是个错误,不但受了鞭笞,还被关在这低矮肮脏的柴房中受苦,如果有下次,一定记得跑得远远的,等避过风头再回来。

    他捧起奴婢刚送来的冷饭,上面几条草一样的菜叶。一天只有这样一顿冷饭,不过是个奴隶,至于惩罚得这么重吗?他厌恶的扒饭,饥肠辘辘让他也顾不了许多,填饱肚子才是正经。

    忽然,他停住了,用筷子刨了几下,干瘪的饭粒下惊现一层红烧肉。肥瘦相间,切成小方块,油光水滑,让人忍不住垂涎三尺。难怪今天的白饭没那么难下咽,原来是混着肉香。他激动的嚼着肉,滑润不腻,一定是娘的手艺!自从他犯了错被关进柴房,似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责备他唾弃他,只有娘一心惦记他的死活,前日偷偷送来了被褥,今天又是红烧肉。他满足的吃完最后一块肉,拿袖子擦干净嘴上的油,生怕别人看见。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了娘送被褥,却未必允许每日在饭里偷藏红烧肉。他仰倒在柴垛上,回味着满口余香。几日来未沾油星,才知道原来肉是这么美味的东西,平日里一日三餐菜肴丰盛,如今落魄至此,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住回舒服的屋子,做回高高在上的王二公子。

    正做着美梦,忽听门吱扭一声响,他慌忙坐直身子,又抹了两把嘴,王莽才从门后闪进身来。

    面对一脸惊恐之色的王获,见他只不过三日光景,就消瘦憔悴了不少,王莽的怒气不由得退去了些。

    “你知错了吗?”

    “儿子知错了!”王获急忙跪倒在地,低下头。

    “错在何处?”

    “错在……”王获一时顿住,他错在何处呢?主人打奴隶有何不妥?自古皆是如此,为何只有他错?

    “看来你还是不知悔改。”王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爹,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下手那么重打死那个奴隶!可他也太过分了,仗着自己是贺家的儿子就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他抬起头,望着王莽,“爹,他对我不敬就是对您老人家不敬!好歹您也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他算什么?他们贺家算什么?”

    王获在心里打了个小算盘,把矛头指向贺家,激怒王莽,那就成了王莽与贺之祥之间的事,而他自己,乐得悠哉游哉的看热闹。殊不知这个如意算盘错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王莽上前一步,一个耳光就扇了下来。王获被打倒在地,还没弄明白是为了什么。他委屈的看着王莽:“爹,为什么打我!”

    “逆子!我王莽一生谨言慎行,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逆子!一年前你打死贺君灞,如今你又打死贺君颀。当年我就是信你有悔改之心才放了你,却不想终是酿成大祸。”王莽背过身去,不再看跪在地上满脸不甘的王获。“小七的死,我难辞其咎,绝不会再姑息你,我必须给贺家一个交代。一命偿一命,你自行了断了吧。”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窗台上。

    “爹!你说什么?为了个奴隶你要我死!”王获大惊失色,从地上挣扎着站起。

    “两条人命,你还有什么好说!”王莽转过身,炯炯的目光直逼王获。

    “贺君灞不是我打死的,他当时还是走着离开的!说什么旧疾复发,根本就是他们贺家有心诬赖!”

    “不必多说了!这么多年,你仗势欺人、为祸乡邻,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一直姑息你纵容你,以为你会知错悔改!可到头来你变本加厉,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你咎由自取,为父就是有心姑息,也不能了!”

    王莽说完,欲甩袖而去。王获跪扑到他脚下,死死搂住他的腿,痛哭道:“爹,我是你的亲儿子啊,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看在娘的份上,饶了我吧,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王莽仰起头,让眼角的泪水再流回眼底。他轻轻的唤了声:“来人。”两个高大的汉子应声而入,面无表情的一根一根扒开王获死死抓住的手指,一个拖起他,另一个从窗台上取来了瓷瓶。

    王莽走出柴房的时候,身后传来王获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嚎叫,可他没有勇气再去听,不由得加快脚步。

    深夜,书房中。

    一滴烛泪滴下,不舍离开它的来处,越流越慢,可终究还是落在烛台之上,渐渐凝固。烛火摇曳,映着王莽阴沉的脸。

    他清楚的记得王获出生时的情景,那是个皮肤白嫩的婴孩,黑黑的大眼睛,红红的小嘴,胖嘟嘟的脸蛋儿让人怎么都亲不够。正是这个儿子的降生,带给他无尽的希冀。尽管从前他也一直在努力,为了早年丧夫被人忽视欺凌的母亲能安享晚年,他委曲求全,谨慎做人,可直到两个孩子出生,特别是每当王获转着浑圆的大眼珠盯着他看,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或对他笑时,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出人头地,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他的儿子长大后不必像他少年时那样苦闷的活着。那一年,他将贺之祥收为暗人,为他将来某一日崛起,也为了儿子们的将来,准备着。

    他为这个孩子取名“获”,意为他人生最大的收获。他一直以为王获将会是他最满意的儿子,可当他第一次在长安城见到他出入娼妓坊时,他的心就凉了。从长安到新野,王莽一心期盼着离开了声色犬马的长安城,王获能在简朴的环境中长进,然而他错了。尽管他一再容忍姑息,但大错已经铸成。

    二十多年前,产婆将王获交到他手中,捧着那么弱小的生命,巨大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二十多年后,他却亲手送上□□,将他的生命终结。虎毒不食子,有哪个父亲不想维护自己的儿子,可走到今天,他已无路可退,只能不断的向前。

    一阵凉风吹来,烛火被吹得歪歪斜斜,几乎熄灭,风过后,烛火再燃亮,映在王莽脸上,只剩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平姽芷正坐在窗前发呆,几日过去,心始终悬着。

    先是小七惨死,再是小六出走,如今又听说王莽逼王获自尽为小七偿命。她怎么也不敢想象王莽如何能狠得下心逼死自己的儿子。

    短短几日的时间,就经历了这么多次生离死别,即使死的是仇人,平姽芷也不免有些惋惜,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芷儿。”

    平姽芷收回思绪,对站在门口的贺君武笑了笑:“什么事?”

    “你……可不可以去趟王家?”贺君武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收拾下小七的遗物。”

    “我去?”平姽芷诧异的看着他。贺君武没吭声,只是看她的眼神里凝着浓浓的悲伤,她立即会意,“好,我去!”

    贺君武望着她温柔中混着淡淡哀伤的目光,嘴唇张了张,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的转身而去。

    这是平姽芷第一次见到小七住的地方,一块长木板做成的通铺上铺着薄薄的毯子,胡乱的挤着七八个枕头。想着自己住的屋子,柔软的被褥,每天好吃好喝,还有脂粉配饰,小七却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受苦,忍受王获的欺凌侮辱,平姽芷鼻子一酸,泪水涌了上来。

    她慢慢踱到床边,不足三尺宽的地方,曾睡着那样瘦弱的身体。她拍了拍他的枕头,硬得像石头。再看他的被子,破旧不堪,却跌得方方正正,上面缝着大小不一的许多块补丁,针脚整齐,看得出一针一线他都细细的缝。枕边整整齐齐叠着一身布衣,虽然没缝补丁但很旧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她心酸得泪水盈眶,原来小七是这么精细的一个人,连如此简陋的生活他都一丝不苟。

    平姽芷收起他的被子和枕头,又将衣服放在上面,抹平整。她还想带走他躺过的毯子,可一扯起来才发现一条毯子要两个人铺,只好作罢。

    忽然发现毯子下叠着一件衣服。她捧起来看,竟然是新年时小七穿的布袍,叠得平平整整。这件唯一像样的袍子被他藏得这么好,想必一年也只穿这一次。

    回想起除夕夜一起吃饺子,小七第一个就吃到了桂花糖,醉得酡红的脸颊上浮现浅浅的酒窝,笑得那么甜蜜。平姽芷再也忍不住,扑在袍子上恸哭起来。

    两件袍子,一个枕头,一条被子,这就是小七离去后留给世人怀念他仅有的物件,就连她这个只和小七有过两天相处的人都忍不住落泪,难怪贺君武不愿意来触景生情。

    平姽芷走在王家院里,从没有过的疲惫让她脚步沉重。园子里阳光明媚,有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着,本应是如歌声一般美好,现在听来却像来自遥远的异时空,不该属于她。平姽芷在廊子边迎着太阳坐下,不自觉的眯起眼睛。她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包袱,有些惶恐回去该如何面对贺君武。

    “姐姐!”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平姽芷回过头,一张稚嫩的小脸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她扯出个笑容,向小姑娘伸出手。

    那小姑娘也不害羞,径自走近,拉住她的手,问:“你是平姽芷吗?”

    “你认识我?”平姽芷笑了,纳闷的看着这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她粉嘟嘟的小脸蛋上也有一对浅浅的小酒窝,目光也像小七一样清澈无邪。

    “我不认识,是雅儿告诉我你叫平姽芷的。”

    平姽芷往小姑娘身后看去,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温婉的姑娘。

    雅儿微笑着走过来,向平姽芷行礼。

    平姽芷也站起身还礼,问:“姑娘,你认识我?”

    雅儿摇了摇头:“不认识,我也是猜的。”她的目光停在平姽芷的包袱上。“我想,那里放的是君颀的遗物吧。”

    平姽芷点了点头,又问:“你是?”

    “我叫苏雅,我弟弟叫苏遮。”

    “原来是苏雅姐姐!”

    平姽芷听贺君武说过,苏遮的爹是贺之祥早亡的童年玩伴,他有三个孩子,大姐苏姮,帮贺君逸打理长安的酒肆生意;二姐苏雅,在王莽府中伺候大小姐;小弟便是苏遮。几次进出王家都没有见到苏雅,今天终于见了。她像见了亲人一般,紧紧拉住苏雅的手。

    那小姑娘仰起头看看雅儿,又看看芷儿,大眼睛轱辘转着,她扯扯苏雅的袖边:“雅儿,她真的是平姽芷吗?”

    “是啊。”平姽芷低下头,笑望着小姑娘,“你的雅儿真聪明,一下就猜出了我。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珣。”她的眼中闪着机敏的光,笑看平姽芷的样子总让她想起小七。

    “你的酒窝让我想起我的一位兄弟。”平姽芷抬起头,望向远方。感觉袖角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低头一看,果然是王珣。

    “姐姐,你说的兄弟是前些日子死了的那个奴隶吗?”

    平姽芷点点头:“他是你家的奴隶,可他是我家的兄弟。”

    “那你家人一定很难过吧。”平姽芷又点点头。王珣低下头,撅着嘴,“我娘也天天哭,都不让我去她屋里。他们说二哥再也回不来了。”她抬起头望着平姽芷,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是真的吗?我再也见不到二哥了吗?”

    平姽芷蹲下身来,捧住她的小脸:“你的哥哥虽然回不来了,可还有娘为他哭。我的兄弟也回不来了,他连娘都没有,他的兄弟们也不敢为他哭。”

    “为什么?”王珣不解的望着平姽芷,眼中的泪迹渐渐退去。

    平姽芷没有说话,而是站起身,望向远远的天边,碧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像极了小七的眼睛。

    “你的兄弟和我二哥是去了一个地方吗?”那个清脆的童声又响起。平姽芷低下头,望着她,点了点头。“那他们可以作伴,就不会害怕了。”她的脸上绽开了海棠花般红艳的笑颜,像在平姽芷阴沉的心中亮起晴朗的太阳。是啊,他们一起去了黄泉路,就算生前身份相差多么悬殊,死后都化作了鬼魂,可还会有区别,可还会有恨?

    平姽芷也对着她笑了,俯下身子,在她的小脸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在她耳边说:“珣儿,我喜欢你!”

    王珣欢快跳了起来:“我也喜欢姐姐!”

    平姽芷看看雀跃的她,与苏雅会心一笑。

    “珣儿。”

    “爹爹!”王珣蹦蹦跳跳的跑过去要王莽抱,苏雅急忙行礼。

    平姽芷回过头,看见王莽,敛了笑容。

    王莽抱了抱王珣,把她交给苏雅:“我有话对芷儿说,你带大小姐先下去吧。”

    苏雅领着王珣下去,王珣一步三回头的笑望着平姽芷。平姽芷也笑着对她摆了摆手,再看向王莽时,怎么也笑不出来。

    王莽眼中带笑,望着她的冷脸:“怎么,多日不见,芷儿对我竟生分至此?”

    “没有,只是没想好该说什么。”对着王莽,平姽芷不想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逼死了自己的儿子,你怕我?”

    “没有,我只是……”平姽芷开口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中虽然觉得王获理应偿命,可想起王珣说她娘天天哭,连女儿都不见,又有些不忍,“其实,依法他罪不至死,让他自尽也不过多一家人伤心罢了”

    “他不死我又如何向之祥交代,向世人交代?”王莽的声音有些落寞。

    “他死了,你又如何向你的家人交代?”

    “王获为祸乡邻已久,我不能再为了一己之私,至他人利益于不顾。相信夫人她会明白我的。”王莽垂下了头。

    “那你自己呢?问心无愧吗?”她不想听他说什么家国大义,她只想知道作为一个父亲,亲手给儿子递上□□是何滋味,会不会心痛。

    王莽沉默无语,挺直的背一点一点塌下来。

    “之祥失去两个儿子,心痛必然大过于我。他当年亲自送小六小七到我府上为奴,何异于我如今所为?他却对我半句怨言也没有,贺家兄弟也没怨过我王家,我又有什么资格叫苦?也许我王莽愧对夫人,愧对家人,却无悔。”

    平姽芷有些震惊,她心目中的王莽应该是个处心积虑最后篡了汉朝帝位的野心家,可如今听他说这几句话,她才明白眼前这个王莽,并非历史书上跳出的人物,他活生生的在她眼前,只不过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父亲,无可奈何的男人,他背负得不比贺家人少。不管是效忠于主的贺家人还是感恩于仆的王莽,没人能化解他们心中的苦涩。路只能向前走,无法后退,也许只有像现在这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背后,然后露出一张笑脸视人。就像贺君武说的,谎话说的多了,自己都信以为真,面具带得久了,自己也会信以为真。

    王莽看着失神的平姽芷,温和的对她说:“早点回去吧,我们今日的对话不可对贺家人提起。”平姽芷点了点头。“包袱里的东西不要带回去了,徒惹伤心。”

    平姽芷看了看放在旁边的包袱,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头。转身要走时,又听王莽说:“明日我会宣布王获以死谢罪,死后不得入王家祖坟。”

    平姽芷猛地回过身:“这又何苦!夫人已经够伤心了,何必再……”

    王莽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这是我能为贺家做的,我无悔。”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去。

    平姽芷久久的站在原地,目送王莽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作为父亲,或许他太过狠绝,可身为王莽,谁又能对他所做妄加论断,除了为他深深折服、大加颂扬,还能有什么更能歌颂他的高尚与无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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