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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患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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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前厅,灯火通明。

    贺之祥刚从王家回来,就召集了全家在前厅集会。

    他坐在正中的圈椅上,一脸疲惫,全无往日的精气神。身侧肃立着他的长随于鸿。

    贺之祥站起身,于鸿连忙相扶。他抬起一只脚,想要迈出,却又落回,垂手长叹了口气,低声说:“小七死了。”

    仅仅低哑的四个字如同五雷轰顶,贺君山第一个跳起来:“爹!你说什么!小七只不过是伤重,怎么会……”话没说完,已经哽住。

    平姽芷攥紧拳头,强忍住眼泪,盯着贺之祥,多希望他说这只是个玩笑,一个开大了的玩笑,愚人节礼物。可贺之祥却背过身去,低下了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沉默了很久,小九才开口,冷冷的声音中透出一股杀气。

    贺之祥已无力再说什么,于鸿只好代他开口:“昨晚王家宴会散后,君颀被王获公子打伤,伤势太重,如今,已经去了。君武在王家料理后事。”

    “王获!”平姽芷转身就往门外冲,却被贺君山一把抱住。“放开我!我要杀了王获!”她拼命的挣扎,贺君山也不顾男女之嫌,死命抱住她怎么也不肯放手。

    “你拿什么杀他!平白跑去,还不是被人拦在门外。”小九冷淡的声音,让平姽芷停下了挣扎。

    “你说我怎么才能杀了王获。”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王获,就算不为小七,也要为民除害。

    小九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径直转身往屋外迈开坚定的步伐。贺君山松开平姽芷,冲上前去,用宽厚的身躯挡住了小九的去路。

    “让开!”小九挺直的脊背肃然腾起一股寒冰般的杀气。

    “不让!”贺君山皱紧了眉头。

    “我手中的刀可是不长眼的!”小九腕子一抖,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已赫然在手。

    “你就是捅死我,我也不让!”往日总是笑容满面、大肚能容的贺君山发起威来竟然也是铁板一块,丝毫不肯退让。

    “小九,够了!”一声低喝,却颇有威严。

    小九猛地回身,怒视贺之祥,质问道:“我不杀他,难道就让七哥白死!”

    贺君山粗声吼道:“他是老爷的二公子!”

    “老爷的二公子又如何!杀了人就能逍遥法外吗?”平姽芷抢先出声,“贺家做他们王家的暗人,已经极不容易,他非但不知恩图报,还随便杀人!”

    “住口!”贺之祥一声断喝,惊得平姽芷打了个颤,她从没见过和蔼的祥叔发这么大脾气,一时骇在原地。

    “昨晚发生的事,为什么到今日中午才通知我们?”小九冷冷的质问。

    于鸿一怔,瞄了眼贺之祥,见他闭上眼睛,长叹着气,不愿多说,只好替他解释,“从昨晚到今日,老爷一直都在尽力救治。”声音很轻,底气略显不足。

    平姽芷冷笑一声:“笑话!他府上那么多人,就抽不出一个来给我们报信?如果不是小七伤重不治,王莽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瞒下去?让贺家以为他多体恤下属,他可真阴险啊!”

    于鸿一时语塞,虽然知道该反驳平姽芷,却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老爷这样做,自然有老爷的道理。”贺之祥低下头,有气无力的叹息一声,“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怎么能到此为止!”小九脑门的青筋暴起老高,拳头攥得瑟瑟颤抖,“就算七哥不是你亲生,又不能帮你什么,你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得不明不白!你如此冷血,我们兄弟……”话没说完,贺之祥上前抡圆了手臂扇了小九一个耳光。小九眼中烧起仇恨的火,冷峻的脸上肌肉剧烈的抖动,握住刀柄的指节一片惨白。

    贺之祥背过身去,掩住眼中的泪光,叹了口气:“都回去吧。”说完,于鸿便扶着他离开了前厅。

    平姽芷在花园中踱着步,她喜欢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花,贺之祥便命园丁植了腊梅。细小的嫩黄色花朵,香气浓郁,繁盛的开满整个园子,在白雪间孕育蓬勃的生机。眼前大好景色,却与小七天人永隔,想到这些,刚刚的愤怒顿时化为悲伤。她也只与小七相处了两天而已,可那个瘦弱的孩子,让人怎能不疼惜?

    她在树下出神,忽然花瓣缤纷飘落,像鹅毛大雪,在为小七鸣冤。平姽芷失神的抬头望去,只见树冠微微晃动。一声重重的闷响,树枝剧烈的抖起来,又一场落雪。

    平姽芷回过头,看见小九奋力震树泄愤的背影,便朝他走过去。小九刚要再挥一拳,平姽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一愣,放下了握紧的拳头。

    平姽芷在他身边坐下,仰起头,看着头顶灰暗天空,雪时下时停,这会儿细小的冰晶降下,仿佛零落的雨丝。

    小九盯了她半晌,鼓鼓的怒气才退去了些,也在她身边席地而坐,黑着脸、皱着眉。

    这副神情的小九,平姽芷应该是忌惮的,可自从捉弄了他和赵青茵后,她非但不怕他了,反而多了份亲近感。如今相对却不说话,竟也不觉得局促。他们静静的并肩坐着,她等着他的怒气消退,他也任由心中愤懑消散在两人之间的平静中。

    “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三哥说的没错。”平姽芷感觉到身边的肃杀之气退得差不多时,才不慌不忙的说,“他是老爷的儿子,而小七是奴隶之身,身份悬殊,就算报官,他打死奴隶依照汉朝法令也罪不至死,我们凭什么奢望他给小七偿命呢?老爷就算处置,可打死人的是他的亲生儿子,所谓虎毒不食子,我们没理由要求老爷舍弃他儿子的性命为小七偿命啊。”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难道七哥只有白死!”小九猛然从袖袋里抽出佩刀,霍地□□雪地里。

    平姽芷用力拔了几下才拔出深深插入的短刀,握在手里仔细端详:“是把好刀,可它是用来防身杀敌的,不是用来杀自己人的。”

    “我杀王获怎么算自己人!”

    “贺家效忠于谁?”

    “老爷。”

    “那老爷的家人呢?”平姽芷举起刀对着小九,“如果你杀了老爷的家人,可还算效忠?”

    小九沉默了,低下头,嘴角微微抽动。平姽芷明白他在强压自己的愤怒。对于王获,贺家只能忍气吞声,等着王莽处置,至于结果是不是满意都只能接受。世事就是这么不公,就连她都想杀了王获为民除害不是吗?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小九这样的血性男儿不怒不悲呢?她知道小九明白她说的道理,只是因为死去的人是他的兄弟。她不想再徒增他的痛苦,有些话应该点到即止,于是话锋一转,轻声说:“你今天对祥叔说那样的话,太伤他的心了。别怪他打你,是你不对。”

    小九紧绷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声音低沉:“我不怪爹,是我的错。”

    平姽芷不禁动容,原来这些情理他全懂,可为何火热的一颗心要用铁一般冷酷的外表来包裹?他在掩饰什么?他的眉宇间有种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让她忍不住心疼。她低下头,望着手中的刀,再锋利也只能归鞘。她用绢帕擦干净刀上的泥土,递给小九。小九怔怔的看了会儿,才接过来,直接收入袖袋。

    平姽芷满意的笑了,对小九说:“如果气还没消呢,就不要憋着。总压抑情绪,时间长了就会得病,各种恐怖的病都会找上你。我教你一招,既不用动刀动枪的杀人泄愤,又可以宣泄郁气。”

    说着,她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细密的雪粒钻进衣领,冰冰凉凉的,激起灵魂深处的一点雀跃。她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我喜欢听雨,雨滴落下的叮咚声总能让我的心绪平静下来,虽然现在没有雨,雪也是一样的。”

    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十指如绽放的花蕾般伸展开,她轻轻扬起头,任雪粒停在长长的睫毛上,慢慢融化成水珠,犹如清晨沾满露珠的花瓣。细碎的雪粒在她身体周围形成一圈柔和的光圈,勾勒出姣好的轮廓,朦胧而梦幻。

    小九被眼前的一幕深深打动。他站起身,走到平姽芷身侧,也学着她的样子,闭眼、抬头、伸臂,指尖不小心与她轻轻触碰的刹那,一道闪电在心中裂开。他猛地睁开眼,见她并无反应,全情陶醉在她幻想中的雨世界里,才松了口气,复又闭上眼睛,深呼吸。

    潮湿清凉的空气在他体内发生了神奇的作用,世界突然变得好静,再听不到任何尘世喧嚣,忘记了小七的死,忘记了王获的仇,忘记了身为暗人的无可奈何,只剩下身侧她轻缓绵长的一呼一吸。

    平姽芷睁开眼,放下手臂,身旁的小九面容平静舒展,自然上翘的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长出一口气,又将目光投向阴沉的天空,一抹淡然的哀愁悄然飘上眉间。遥远的天际浮现一袭白衣,没落的背影让人有种难以平复的心痛,就像一道伤口,想要抚平,却不忍去触碰他的疼痛。

    掌灯以后,贺君武终于回来了。

    看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院中,平姽芷急忙迎了过去。两人对视时,将千言万语全化为沉默,融尽了浓浓的夜色。

    贺君武低下头回屋,苏遮赶忙端来茶水糕点伺候,贺君武却摆摆手让他出去。

    苏遮退了出来,平姽芷才进屋。错身时,苏遮深深的望了一眼平姽芷,在他心中,能让贺君武开怀,让他最接近内心,做真实自己的,只有平姽芷。这一次,他希望她同样能宽解贺君武的心。

    平姽芷站在屋里,对着坐在床边发呆的贺君武却说不出一个字。深沉的悲伤笼罩着他,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静默,将他的心与她远远隔开。平姽芷想化解他的伤痛,他却将所有情绪完好的隐藏,让她触摸不到。她久久的站着,不愿离开,至少这样,可以在他身边陪着他。

    “芷儿,”她没想到是他先开口,声音平静得反倒让人觉得不正常。她往前走了几步,离他很近,却依然感觉不到他的心。“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一句话如凉水浇头,平姽芷感觉心在隐隐作痛。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的上前,站在他身前正对面,蹲下身来,扶住他的膝头。“小五,你别赶我走,我在这里陪你,你把担子交给我一半,让我帮你分担,好不好?”

    她注视着他,眸子里流动的柔情让贺君武的心房一角开始融化。就像昨天,她喂他喝粥,声音里的温柔,送到嘴边的香甜,总让他动容。他抬起眼,与她对视,对面那双眼中有道明亮的光,刺向他心底最软弱的部分,水雾一下子模糊了双眼。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她的头顶。

    “芷儿,你当初回到贺家是为了庇护,可贺家保护不了你。若是你有更好的去处,随时可以走,不必在意那张卖身契。”

    他这算什么?还了她自由?是不是应该欢呼不再是奴婢身份?平姽芷却伤心起来,偌大的天地,她能去哪儿呢?21世纪的家成了虚幻的梦境,唯有在贺家生活的这一年时间,是她来到汉朝最温馨最平静的回忆,和贺君武、贺之祥朝夕相处的时光才是最快乐的,她才刚开始憧憬在古代的美好未来呢!

    平姽芷鼻子一酸,眼泪涌了上来:“我不走,就算贺家保护不了我这条小命,我也要留在这里,陪着你和祥叔。”

    “芷儿!”贺君武眼中闪过她看不懂的情愫,“我不值得……”

    她握住他的双手,让他停下了说不下去的话。那双手冰凉彻骨,可她还是义无反顾的握住,她深深的回望,又是那种柔情,又是那样的温暖,击溃了贺君武心头覆着的冰封。

    “是我害死了小七!”他的泪水突然就掉了下来,猝不及防。

    “小五,你别这样说,不关你的事,真的不是你的错!”她用力的摇头,痛惜的望着他,却丝毫化不开他眸子中凝固的浓浓伤痛。她只能任由他的手从掌心里脱出去,看着他走过自己身边,默默停在窗前,背对着她,又一次隐去了所有的情绪。

    “出去吧。”他声音哑然。沉默良久,贺君武终于决定不再让任何人踏入他内心那片柔软的禁区。

    面对他的痛,她觉得自己能做的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无力,她全身都软下来,心仿佛被抽空了。她站起身,踱到门口,回头看了看贺君武,他的侧面在昏黄的光影中,变得模糊不清。

    走进雪中,只一窗之隔,他选择深藏所有痛苦,一个人承受,而她任由泪水与雪水混成一片,从双颊倾泻而下。

    这一夜,雪下得紧。

    第二天清晨,王安来了。与他同时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贺君旒留书出走。

    贺之祥伤心过度,闭门不见客,王安只好与贺君武会面。

    平姽芷一直等在门口,大雪渐渐埋住了她的鞋底。苏遮躲在屋檐下望着平姽芷疲惫而萧索的身影,不住的叹气。

    终于,王安推门出来,看见雪中白裙的平姽芷,有半刻失神。直到平姽芷冲上来,抓住他的胳膊,他才回过神。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六为什么出走?”

    王安叹了口气,拉着她离开贺君武的屋门口。

    平姽芷拖着他的胳膊:“去我屋里说!”

    刚跨进屋门,平姽芷就迫不及待的又问了一遍:“王获为什么打死小七,小六又为什么出走?”

    看着她憔悴的面容,王安于心不忍,可她的坚定又不容他隐瞒实情。他尽量放缓语气,生怕叙述中任何一字一句伤害了她。可她还是哭了,王获竟然是因为兰歌而迁怒于小七,她扶住桌子,只觉得身体软绵绵的像抽空了一样。

    “小七死得太冤枉了!”

    “小七走的很平静,没受更多的苦。”王安上前安慰,“二哥所作所为,我代他道歉,我当时在场,却没能制止……”

    “那又怎样?小七能活过来吗?”平姽芷猛然抬头,怒视王安。

    王安一愣,神色瞬间黯淡下来:“我知道一切于事无补,可道歉或许能让我心安一些。”

    平姽芷长出了口气,强压住悲愤,平静了会儿,才说:“三公子,我不该对你发火,你接着说吧,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小六为什么会出走?”

    “这,我也不甚清楚。昨日上午小七咽气后,他还一直守在小七床边不肯离去,是君武劝他,他才回我那里休息。可今早起身时就发现他留书出走了。”

    平姽芷听王安说完,总觉得哪里不对,将他方才所说又细细琢磨一番,顿时惊愕。

    “昨天上午?你说小七是昨天上午咽的气?”

    “是。”王安点了点头,“我与君武一起为小七料理的后事,不会错。”

    确是没错,贺君武是昨天掌灯以后才回来的,可为什么贺之祥前天晚上就告知小七已死呢?难不成他早就知道小七会死?脑海中闪过一个声音:“是我害死了小七!”顿时如五雷轰顶,她心跳一滞,酸软无力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身躯。

    “芷儿,你怎么了?”王安急忙上前扶住了她,见她面色煞白,眼中有泪,满脸惊恐,不住的摇头,口中还喃喃着:“不会的,不会的……”

    “芷儿!”他又试探着叫了声。

    平姽芷愣愣的望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我没事,小六信中说了什么?”

    王安扶着平姽芷坐下:“我没看,只看绢头写着‘贺君武’三个字,便送来给君武。”

    平姽芷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送走了王安,她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她需要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只能贺君武给她。

    当她不顾一切的冲到贺君武房中,面对他目光迷离面容模糊的侧影,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她不相信眼前这个总是用淡然外表掩饰内心伤痛的男子会残忍的杀死他一向疼惜的弟弟,她不信昨晚还在她面前落泪的小五会是元凶。她不住的劝服自己,罪魁祸首是王获,不然小七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就算最后是小五下手,他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也许是为了让小七早日解脱,少受些苦,王安不是说过,小七去的时候很平静吗?她一遍一遍对自己说,要相信小五,相信他的苦衷,更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有什么事吗?”就在平姽芷决定什么也不问就离开的时候,贺君武的声音轻轻响起。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目光漫无目的的扫到贺君武身边几案上放的白绢,忙指着它问:“我想问,信上写了什么?”

    贺君武瞥了一眼白绢,淡淡的说:“他要为小七报仇。”

    “啊!”平姽芷轻叫出声。他要报仇应该找王获,可王获不就在新野,小六为什么还要走呢?问题又再次郁结于心,她却依然问不出口。因为贺君武,他就是那条流着脓血的伤口,想要止痛抚平,却怎么都狠不下心去触碰。平姽芷最终还是咽下了所有的疑惑,就让那些答案石沉大海吧,如果一切还能回到两日前,那她宁可什么都不知道。她低着头,走出了贺君武的房间。

    贺君武拿起白绢,并未展开,而是攥紧在掌中。聪明如君旒,他竟然什么都猜到了。出走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有多远就走多远吧,就算要报仇,也等到羽翼丰满再回来,否则只会是飞蛾扑火。

    贺君武展开白绢,又看了一遍,素白的绢上只狰狞着八个大字: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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