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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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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疾驰的马车停在狭窄的深巷中,道边小门吱扭一声开了,贺之祥和贺君武走下车来,闪身进了王家后门。

    西厢耳房,阴冷昏暗。

    小七紧闭双眼,平躺在床上,肿成两个大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都已被血渍浸透,眼眶黑紫,面色煞白,呼吸微弱,如同摇曳的烛火,不知何时就会燃尽而灭。

    贺君旒坐在床边,呆呆的望着奄奄一息的弟弟,泪已流了不知多少回,两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泪迹已结成痂僵在脸上。眼前晃荡的都是昨晚王家门口马车边那血红的一幕。

    平椒兰颤颤巍巍的踏上小七的背,小七一疼,身体本能的扭动了一下。因为醉酒,平椒兰没能站稳,一个趔趄从小七背上跌下来,踉跄了几步才被原碧扶住。

    盛怒之下的王获一脚踩在小七脸上,脚下用力狠狠撵着,咬牙切齿的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小七的脸被踩得扭曲变形,血从嘴角不住的流下来,眼睛里全是恐惧。他想为自己求情,却连一个清晰的声音都发不出。

    王安冲上前,想要拉开王获,却被王获一把推开,踉跄着险些跌倒,撞在贺君旒身上才勉强站住。贺君旒也想去救弟弟,却又得顾着王安,心思打了个转,终于还是站在王安身边,没有上前。

    平椒兰急忙扯住王获的袖角哀求:“王公子,是我自己没有站稳,都是我的错,不关他的事,求你饶他这一次吧!”

    王获转头怒视平椒兰。当日平姽芷为了小七指着他鼻子大骂,如今又是因为这个奴隶,一直对他冷冷淡淡的平椒兰竟然温言软语的来求情,难道他堂堂王家二公子还比不上一个卑微的奴隶?王获再也无法控制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猛地甩开平椒兰,飞起一脚正踢在小七头上。小七的身体被挑了起来,霎时横飞出去,头顶直撞上门口的石阶,鲜血顿时飞溅。

    王莽垂手立在西厢房门口,眼中满是痛惜。昔日贺君灞撞见王获调戏平姽芷,大打出手,王莽一直不相信儿子能下狠手,直到贺君灞躺在棺材里,王莽才见到昔日英俊不羁的小八死去时是如何形同枯槁。而今,再见重伤后的小七,竟然也是这样脱了人形。当年贺之祥为了报恩,费尽心机的九子托君,却因为自己那不长进的儿子一再折戟,要他如何面对贺之祥,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如此年轻的生命就这么惨不忍睹的逝去?

    “老爷。”身后一声轻唤将王莽的思绪唤回。他急忙转身扶起向他施礼的贺之祥和贺君武父子,深深望向他们,欲言又止。

    贺之祥刚站直,君旒已扑倒在脚下,死死抓住他的脚腕:“爹!你要为小七报仇啊!”

    贺之祥痛心的望着君旒,却没能发出一声。君旒跪在地上,像等待救命良药一般满心期待,最终只等到一室沉默。贺君旒猛然起身,绝望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你们就忍心看着小七死!他也是你的儿子!为何对他如此不公!”

    “你放心,王某不会徇私,必定给你和贺家,也给小七一个交待。”王莽宽厚的手掌扶上了他的肩头。

    贺君旒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冲回小七床边,狠咬住嘴唇,没发出一丁点声音,肩头却猛烈颤抖。

    贺君武搀着贺之祥来到床边。那样一副瘦削虚弱的身躯,掩在被子中如同无形,只露出肿得不成样子的血葫芦般的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些变形扭曲的五官属于清俊的小七,可细看之后,像一只利齿毒虫钻进心房,一寸一寸的啮咬,痛得让人窒息。

    半晌,贺之祥眼中的泪风干后,才低哑着声音问一句:“可还有得救?”

    “看过郎中,什么法子都用过了,从昨晚到现在,只是……”王莽犹豫了下,还是不忍心说出太过残忍的“药石无灵”四个字,只转述了郎中临走前安慰贺君旒的话,“如能撑过今夜,或许还有希望。”

    贺君武攥紧的掌心被指尖深深嵌入,他尽量表现得不动声色,却根本没有勇气直视变成这样的小七。当年香案前结拜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个腼腆羞涩的小男孩,笑容中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五哥!”他唤他的声音清脆明亮。

    贺君武背过身去,沉默许久,强压下心中涌起的千层巨浪:“爹,我和小六守在这里,先送你回去吧。”

    贺之祥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的望着小七,像要将这张容颜永远铭刻心间。半刻时辰之后,才转身走出了西厢房。沉重的伤痛让他直不起腰,只能缓缓的迈着步子。

    贺君武送贺之祥到门口,与他低语了几句。贺之祥猛地抬头,伤痛都变成了震惊,可他从贺君武的眼中看到了无法违抗的坚决。他叹了口气,既然是他想要的,他这个当爹的又给不起,能弥补的只有顺着他如今的意思。

    马车载着没落的贺之祥消失在窄巷的拐角。贺君武长出了口气。爹答应了他所求,可心中为何一点欢喜都没有?他仰起头,刚刚还朗晴的月亮被一抹乌云遮住,暗淡了天地。

    “为何对小七如此不公!”耳畔响起贺君旒的质问。是啊,命运为何对他如此不公,又为何对贺家九兄弟如此不公!有人生来为相,有人生来为奴,而他们贺家九兄弟生来为人棋子,为人布阵,整日生活在谎言之中,永生不得自由。他至今还清晰的记得那日他答应放小八自由,让他带着平姽芷远走高飞再不要回新野的时候,小八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乍现的那种笑容。当心头大石彻底卸下,真正开始自由生活,拥有自己的幸福时才能有的笑容,恐怕是他这一辈子都渴望而不可及的。但只要活着,都还有奢望的机会。可怜的小七,却连这种奢望都没尝过就将卑微的死去。他的死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影响,那么无声无息,终将被彻底遗忘。

    贺君武遥望冷冷的夜空,突然觉得也许有一天自己会死得更加凄惨,说不定连个马革裹尸都没有,心中忍不住一阵翻涌。微风吹过,衣袂飘飞,如果人间真有那种灵药,他会毫不犹豫的吞下,像嫦娥一样奔向月宫,再也不回这肮脏的人间,但脚像被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贺君武陪着贺君旒守在小七身边,伴着他一口一口艰难的呼吸,两兄弟静默的坐着。天在漫天弥漫的雪花中又渐渐亮了起来,。

    贺君武站起身,凭窗而立,迷离的目光被隔绝在一片潮湿之中。再回身时,已看不出半点异样。

    “小六,给我准备斗篷和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贺君旒愣了愣,长时间的沉寂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五哥说了什么。等贺君武的话在头脑中转了一圈之后,眼神中带了丝质疑。“五哥要去哪里?这么早,还下着雪。”

    “快去准备吧。”贺君武还是往日的清淡神情,看不出一丝破绽,却不打算告知去向。贺君旒只好起身出了屋。不一会儿已备下了贺君武要的。

    送贺君武离去后,贺君旒又回到弟弟身边,他多希望能为弟弟做的不止是守候,而是在他被人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就像小时候流浪,有大孩子抢他们捡来的饼,还对小七大打出手,他总是不顾一切和那人拼命,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他也绝不认输,为了保护弟弟,也为了争一口气。自从贺之祥在新野城郊遇到他们,带他们兄弟回家,给他们取名君旒和君颀,又认识了同是孤儿的七位兄弟,他们就天真的以为好日子开始了。可看着哥哥弟弟们一个个被送走,有的从军,有的从商,他们的好景也不过一年而已。商人攻于心计,军人劳其体肤,却都不是最悲惨。流浪、乞讨虽然卑微,他们兄弟二人至少还能在天冷时相拥取暖,天热时席地而眠,可一入王家为奴,连尊严都丧失殆尽。他自问过无数次,同为养子,爹为何如此厚此薄彼?他忍气吞声的做奴隶,寻找机会翻身,而上天终于待他不薄,被王安看中成了书童。伺候这么儒雅的主子自然求之不得,但可怜的弟弟,从小就老实懦弱,什么事都依靠他。他去了王安那里后,弟弟就总被年长的奴隶欺负,受了委屈也不敢告诉哥哥,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哭。有一次被他知道,狠狠教训了那人一顿,还向王安告了状,虽然最终那人受了惩罚,也再没有人敢当着三公子书童的面欺负他的弟弟,但他走后,那人狠狠打了小七以泄愤。这件事后,他终于明白,在王家,沉默和笑脸才是保护弟弟最有效的方法。从此,就算他还是曾经为了块饼打架不要命的乞丐,对待欺负弟弟之人,也只有低声下气,敢怒不敢言的份了。

    他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有朝一日做当今最得势之人,让所有人都对他忌惮,他要惩戒所有欺负过弟弟的人,砍他们的头,斩他们的腰,炮烙、车裂、凌迟,处以极性都不够,还要鞭尸。君旒激愤的想着,可眼下的小七还能等到那一天吗?眼泪又流了下来,他再也不忍看着弟弟一点一点的断了气息。他望向窗外,雨水涟涟,天公都在为弟弟垂泣。可垂泣有什么用,若真是怜悯我们兄弟,为何不让小七快些醒来!他在胸中无声的呐喊。

    “哥哥!救我!”

    贺君旒猛地回身,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弟弟的呼唤,如果不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小七那只枯瘦的手在空中无力的抓了下,又软绵绵的落下。

    “小七,你醒了是不是!哥哥在这儿!”贺君旒扑到他身边,抓住那只手。可转瞬间,惊喜化作无尽的绝望,再一次跌入深渊。小七的呼唤,那微弱的声音似乎从没出现过,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小七还是那样,毫无生气的一动不动,生命仿佛蝉翼,一触即破。

    贺君旒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弟弟那张惨白的脸。他突然发现,小七的眼角噙着一星晶亮。他流泪了吗?他不想死,他的人生才刚刚迎来第十五个年头。

    贺君旒轻轻拂去小七眼角的湿润。“哥哥一定会救你!”他松开小七冰凉的手,跑出屋去。他要去找郎中救他的弟弟,这个凄苦世界里,他唯一的亲人。

    贺君旒仍为奴隶之身,不得私自离开王家,他想去找王安帮忙,可行至王安屋前,他又改了主意,转去找王莽。

    大雪迷蒙中,他的夹衣被雪水湿透,寒冷和紧张让他的牙齿瑟瑟打颤。远远的望见王莽的书房亮着灯,他暗自鼓气,迈开坚定的步伐,为了弟弟的生命前进。

    一个身影从另一侧出现,闪身进了王莽的书房。那件挡雪的斗篷,不正是他拿给贺君武的?五哥回来了?君旒有些兴奋,快走了几步上前,不敢进屋,只好在窗根下停住,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只听王莽问道:“就是这个?”

    “正是。”贺君武的声音。

    沉默许久,王莽才又问:“都是你的兄弟,你不后悔?”

    “只要老爷在事成之后履行对君武的诺言。”

    “当然。你若能予我所求,我必遂你心愿。”

    “多谢老爷成全。”

    “不必谢我,是你的筹码不容我拒绝。”听上去像是王莽得利,却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到一丝喜悦,反而透着淡淡的哀伤和无奈。

    贺君旒的疑心越来越重,而且有种不祥的预感。听到贺君武从屋中走出,他急忙闪身躲在墙角。等贺君武拎一只小食盒离去后,才蹑手蹑脚的从墙后走出。

    回到西厢房时,贺君武正坐在床边,打开食盒。

    “五哥回来了。”贺君旒故作镇定。

    贺君武“嗯”了声,回头瞟了眼贺君旒,“过来扶起小七。”

    “五哥去哪儿了?”他站着没动。

    贺君武放下食盒,回头盯着他,沉默了会儿,才答他的话:“我去请教了那位给他看伤的郎中,请他开了方子,方才让人煎了药。帮我扶着小七,喂他喝药。”

    “真的?”贺君旒的声音有些颤抖。一向目光迷离的贺君武这一次却投来坚定的光,眼神中有种力量牵引着他不由自主的往前走。

    贺君武静静的看着贺君旒离自己越来越近,小心翼翼的扶起毫无知觉的小七,将他的头靠在胸膛,才从食盒中端出一碗药汤。

    一股清淡甜香伴着热气徐徐腾起。他舀起一勺,刚要喂给小七,手腕被贺君旒死死握住。

    “五哥,刚刚,小七醒了。”

    一道闪电在贺君武的心头劈开一道裂缝,他立时全身僵住。贺君旒恍惚从他的惊讶中捕捉到一丝惶恐一促即逝。他紧盯着贺君武的眸子,似是逼迫,似是乞求。“他喊着,哥哥,救我,我不想死!”

    贺君武的手果然抖了一下,汤匙中的药汤溅出几滴,洒落在小七胸前,像晕开的血迹。贺君旒松开了他的腕,另一只手却在暗处攥紧了拳。

    “这是良药,吃了就会好的。”贺君武的神色恢复如常。他重新舀起一勺药汤,轻轻吹了吹,又送到小七嘴边。

    “一切都会好吗?”贺君旒眼中的绝望越来越浓。

    贺君武目光一滞,急忙垂下眼帘:“让小七张开嘴。”

    贺君旒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捏住小七肿胀的腮。嘴唇开启,药汤流入他的口中,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小七连咽汤药都不能了,看来真的是回天乏术,五哥,算了吧。”贺君旒伤心的低下头,却偷偷抬眼打量贺君武的脸色。

    贺君武手中的汤匙停在半空,一满匙的药汤随着他的手微微抖着。他脑中闪过一个画面,那如春风般温暖的眼神,如春花般恬淡的声音,曾让他欲罢不能。他学着画面中的人,轻声说:“小七,咽下去,一切都会好的。快咽下去,乖。”

    贺君旒诧异的看着贺君武,他从没见过五哥如此极尽温柔,可就算是温言软语,现在听来,也如刀锋般冰冷。

    也许是强烈的求生意识,小七竟然咕咚一下,将药汤全咽了下去。君旒惊诧的看着怀中的弟弟,心中有话不敢说出口,只能咬紧牙关,暗暗将拳头攥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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