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戏弄

贺家花园中满树新开的腊梅，正向平姽芷露出娇羞的笑脸。她蹦蹦跳跳的左挑右选，折下最美的花枝。雀跃的身姿和甜美的笑容，在晨光中显得神采奕奕，宛若花仙。

    不一会儿，已有一大捧在手，她后悔没有带个花篮来，不然可以再多采些，连苏遮的屋子一并装扮了。

    平姽芷兴冲冲的抱着腊梅回汀芳小筑，正碰到苏遮端着水盆从贺君武房里出来，忙上前问：“小五在屋里吗？”

    她给了苏遮一个大大的笑脸，苏遮却瞪了她一眼，把水盆放在地上，从怀中掏出张字条“啪”的拍在她脑门上。

    平姽芷冷不防被打了下，本能的后退，字条掉在地上，她只好把梅花放下，捡起字条扫了眼，一片鬼画符，便没好气的问：“苏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苏遮也是满脸怒气，端起水盆又回了贺君武房中。平姽芷正要跟进去，房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

    平姽芷愣在原地，嘴里忿忿的咕噜：“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不想见我吗？直说呗，干嘛让苏遮写个字条啊，羞辱我不识字！”她越想越气，拔腿就跑。

    再跑来花园时，满院芳香熏得她头疼，回想刚才还兴致勃勃的采花，构想着如何装扮贺君武的房间，她就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粗重。只听咔吧一声，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攥紧梅树枝，方才一用力，一根小拇指粗的枝条竟被生生折断。

    “何苦拿树撒气！”声音冰冷，寒冬腊月间让人听了禁不住要打个寒战。不用看，平姽芷都知道是贺君玖。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我家的花园，我为什么不能来？”

    一句话把平姽芷噎得干瞪眼，她把苏遮的字条往小九眼前一挡，看不见他的眼睛，才有了点占上风的感觉：“念！”

    小九接过字条，看了看，问：“苏遮写的？”

    平姽芷点了点头：“我只认识上面的公子、生、你、不，其他全不认识！”

    小九看看字条，又看看平姽芷，目光在她和字条之间来来回回数次，平姽芷终于不耐烦了，抬高声音：“念啊！别告诉我你也不识字！”

    小九又看了看她，才一字一句的念道：“公子因你生气，你回来以后，切不可进屋里。”

    “回？”平姽芷指着字条，一脸疑惑：“我怎么记得‘回’不是这么写的？这个字念回？”

    “是！”

    “真的？”平姽芷再问，小九依然笃定的点头。

    “生什么气呢？还因我生气。我又没做什么错事。”她不禁纳闷，转身就走，却被小九拉住。“你别去，五哥不想见你！”

    “放开我！我要问清楚他为什么生我气！”

    小九松开手，看着她越跑越远的背影，搞不懂她在急什么。

    平姽芷砰的一声推开门闯进贺君武的屋子。巨大的声响惊得他一下子坐起来，头上的帕子掉在床边。

    “你怎么这样闯进来，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透着疲惫。

    平姽芷看他面容憔悴，脸色苍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撞上脑门的火一下子灭了一半。“你为什么生我的气啊！”平姽芷皱着眉头嘟着嘴，“我做错什么了？”

    贺君武茫然的看着她：“我哪有生你的气？”

    “苏遮的字条上写的。”平姽芷展开字条给他看。

    贺君武看过字条，嘴角泄出一丝笑意，反问：“字条上写的什么？”

    平姽芷疑惑的看了看他，嘟囔了句：“自己不会看吗？”便念起来，“公子因你生气，你回来以后，切不可进屋里。”还没念完，贺君武已经笑出了声。

    他抢过字条，在腿上铺开，一个字一个字的指着念给她听：“公子因你生病，你却跑去玩，还不进屋照顾。”

    “你生病了？”难怪进屋时觉得他气色不好，可当时只顾生气，完全没在意。

    “风邪入侵而已，不想你担心，才嘱咐苏遮不要告诉你。”贺君武瞥开目光，淡淡的说。

    平姽芷顿时红了脸，想必他的病是昨晚在自己屋里坐了一夜所致，才不愿告知。“那你快躺下吧，盖好被子发发汗！”

    贺君武看她紧张的样子，觉得好笑，却还是由着她扶自己躺下，把被子盖过脖子，捂得严严实实，才问：“谁帮你看的字条？”

    一句话提醒了平姽芷，顿时火气撞头，恶狠狠的说：“小九！你戏弄我！”一跺脚，就往屋外跑去。

    贺君武急忙坐起身：“小九他是怕我……”话还没说完，屋门就猛地关上了。他无奈的摇摇头，又躺下去，不自觉的也将被子盖过脖子。

    平姽芷与刚煎了药来的苏遮擦身而过竟没有察觉。苏遮“啊啊呀呀”的喊她，可她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平姽芷风风火火的往花园冲，刚转过一棵大树，就和人撞了个满怀，脑门还碰在一起。

    她捂着头退后两步，看清来人。“赵青？怎么是你呀，这么急！”

    赵青一句话也没说，脸红得像要滴血，低着头拔腿就走。

    平姽芷愣住了，回想刚刚相撞时,赵青胸口的感觉，一道灵光闪过脑海。她回头盯着赵青疾去的背影，昨日初见时的疑惑全消，一下子豁然开朗。

    小九疾步走来，看着越走越远的赵青，想追，却因为平姽芷立在面前而不甘的停下。他瞥了眼平姽芷，冷冷的问：“你来干什么？”

    “我……”平姽芷心思微转，便对刚刚发生在这两个人之间的事猜了个大概，心中突然跳出一个小恶魔，冲着小九奸笑，“我来感谢你呀！”

    “谢我什么？”

    “谢你帮我念字条，消除了我和小五之间的误会。”

    “那是你和五哥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小九抬步就走，平姽芷一把拉住他：“你别走呀！我这个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定效犬马之劳！”

    “我没什么要你帮忙，你回去吧。”小九本想推开她的手，没想到一只没拉下去，另一只又抓了上来。

    “我帮你追求赵青吧！”平姽芷眉稍一挑，笑得殷勤。

    “你胡说什么！”小九猛一用力，把平姽芷甩出老远，他自己却站着没动。

    平姽芷踉跄了几步方才站定，再看向小九时笑容依旧。她向前走了两步：“难道你不想娶赵青姐姐为妻？”

    小九直勾勾的盯着她，短暂的震惊过后，目光冰冷而犀利，像刀一样戳入她的眸子。

    平姽芷硬着头皮和他对视，就在勇气耗尽正打算放弃之时，耳畔终于传来了小九低沉的声音：“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一仰脖子，笑容在阳光中闪闪发光。

    小九忽然觉得这笑容明媚得晃眼，他扭过头，叹了口气：“她叫赵青茵，不叫赵青。她方才说她已心许四哥。”

    平姽芷顿时有种大鱼上钩的狂喜，脸上却一本正经：“那又怎样？谁都有追求所爱的权利！何况她还未嫁。”说完后，她忙又补问了一句，“她还没嫁吧？”如果米已成炊，大鱼即便上了钩也只能放生。

    “没有。我们兄弟要是想成亲，必须先禀明爹，没有爹发话，是不准的。”

    平姽芷点了点头，明白，贺君泗的身份就像是特工，老婆也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查。她壮着胆子拍了拍小九的肩膀：“没嫁就好，你还是很有胜算的嘛！”

    “真的？”一丝惊喜从小九眼底转瞬即逝，脸上却仍不见笑容。

    “当然！你年轻有为，人又英俊。不过能不能取胜，关键在于你求爱的方式和策略。”平姽芷两手背在身后，一本正经的在小九面前踱来踱去，大讲她的恋爱经。小九认真听着，时而皱眉思索时而频频点头。

    就在平姽芷暗自得意已经把小九彻底忽悠蒙了的时候，小九却极其严肃的问道：“你小小年纪，又非男子，如何知道这些？”

    平姽芷怔住，暗叫糟糕，确实忽略了这一点。她脑筋急转，灵光一现，将一个完美的说辞娓娓道来，“想必你听小五讲过我的事。我是被人花言巧语骗到汉朝，又遭抛弃，还差点丧命。尽管已过去许多时日，我也得了经验教训，可若是再有一人用同样的方式对我，我依然会上钩。身为女子，我深知男子怎样做才最能敲开女子的芳心。”

    她逼出真挚诚恳的目光，小九已是深信不疑。“那你说怎样做，我听你的。”

    平姽芷在心里捶胸顿足的狂笑不止，一个天衣无缝的“复仇”计划已拉开帷幕。

    半个时辰后，花园的腊梅树下长身玉立一位白衣少年，左手持一束鹅黄色腊梅，放在鼻间轻嗅，右手背于身后。长发未梳成髻，而是用一条白色缎带松松的扎了长辫垂在脑后。寒风吹来，他轻薄的衣衫如溪水般荡起层层涟漪，白缎带随着乌黑长发在风中飘舞。

    平姽芷不禁啧啧称赞，小九若是长成，必是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如今画面中的主角其实已是完美，只不过皮肤黝黑的小九，穿上那件被平姽芷笨手笨脚补坏了的贺君武的夏季单薄绸衫，形体僵硬地站在夹着雪粒的瑟瑟寒风中，怎么看都让人忍俊不禁。

    平姽芷拍了拍他的肩膀，寒冷让他全身肌肉紧绷，还必须保持着平姽芷要求的飘逸状。“我教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他连表情都紧绷着。

    “你放松，一定要放松啊，不然会吓到青茵姐姐的。”平姽芷使劲咬着嘴唇，生怕这个时候笑出声来功亏一篑。“我去叫青茵姐姐了，你自己再复习一遍，千万不能出错啊！”她已经忍不到听他回答就一溜烟儿跑出花园，离开足够远的距离之后，才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平姽芷故意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估摸着小九差不多已经冻僵的时候，才去找赵青茵。

    当平姽芷拉着从君泗那里骗来的赵青茵站在小九背后时，赵青茵的眼珠差点没惊得掉出来。

    她强忍着笑，努力让表情不那么扭曲，轻声在赵青茵耳边说：“其实不是我找你，是小九，他有话对你说。”说着，她向后退了几步，转身猛跑，一闪身，躲在一棵大树后，远远的欣赏着第一次当导演的这出戏。

    “小九，你，这是……”赵青茵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小九突然转过身，扑通一声单膝跪在赵青茵面前，双手将腊梅花举过头顶，朗声道：“青茵，今日有天地为证，梅花为媒，你嫁给我吧！”

    赵青茵嘴巴张得能放进一只拳头，却发不出声音。平姽芷在树后面激动的想鼓掌，贺君玖真是个好演员！

    “你不说话就是默许了。”小九的声音变得低沉。一切都在平姽芷的掌握之中。

    “我不能嫁给你！”赵青茵猛地向后跳开。

    “为什么！”台词没错，可是声音和眼神都太凶狠了。

    “因为我……”

    “我在军营后山见过你冲凉，我要负责任！”小九怒吼起来。

    平姽芷惊得一头汗，这不是设计好的台词！这两个人什么情况？这种事情还喊这么大声。

    “小九，够了！”

    惊雷般的声音在平姽芷身边炸开，吓得她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贺君泗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没看她一眼，但带起的冷风却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四！”赵青茵像见了救星一样飞奔到贺君泗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你来干什么？”小九显然很不满意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

    “跟我去见爹，我有话要说。有些事是时候挑明了。”贺君泗字字铿锵，落地有声，所到之处皆冻结成冰。

    “好！我也正要去见爹，向他表明我对青茵的心意。”小九也是字字暗藏刀剑。

    看着他们走过来，平姽芷刚想逃，就听贺君泗坚冰一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芷儿跟我们一起去吧，小五不在，烦劳你代为转告。”平姽芷暗叫糟糕，可还得硬着头皮跟着他们。

    “君山，教了你多少遍，不可以这样落子。你一味向前冲，只会腹背受敌，就算前锋能杀入黑子腹地，退路也全让黑子断了。”

    “爹不是说过，有些事做了就没有退路的吗？”君山的声音有些委屈。

    贺之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搅乱棋盘：“不下了，收了吧。”君山连忙应着，却不知道是说错话还是做错事。

    贺之祥站起身，发现门口多了四个人。“你们这是……”他一眼看见小九的单衣，目光立即落到平姽芷身上，“又是你这丫头捣蛋，闯什么祸了？”

    平姽芷急忙摆手，笑得心虚：“不是我，是四哥有话要说，我替小五来旁听。”

    “我先说！”小九叫道。

    “还是先听我说吧。”小四冷声打断他。

    可小九根本不等君泗再出声就抢先说道：“我要娶她为妻！”

    “她已经与我成亲了！”贺君泗说完，怒目瞪着满脸惊讶和不甘的小九。

    贺之祥和贺君山一头雾水的盯着赵青，终于明白原来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赵青茵一把扯下发带，满头乌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她目光坦荡，望着贺之祥：“我叫赵青茵，是军中厨子的女儿，自小生长在军中，为了方便行事便扮作男装。我心许小四，与他私定终身，年前那场战斗之后就成亲了。”

    “赵姑娘，恐怕你不甚了解我们贺家的规矩。”贺之祥垂着眼，声音缓而坚。

    “我了解，小四与我拜堂前都清楚交代过。”赵青茵昂首站立，目光坚如磐石，“我久闻王莽大人的英名，敬重他的为人，我愿陪小四一起，不论他是池阳军中的士兵，还是王莽大人的暗人，我都生死相随。他之前做的事可以照做，甚至可以做得更多，因为我可以做他的左膀右臂！”

    贺之祥抬起眼，并不看赵青茵，而是冷冷的盯着贺君泗：“小四，你是知道家规的。”

    “私自外泄身份，一百鞭，私自外泄家事，两百鞭。”贺君泗一脸坦荡，毫无惧色。

    赵青茵上前一步，拉住君泗的手，高声说：“我与小四共担，一人一百五十鞭！”

    “一百五十鞭后，若有幸不死，还求爹成全。”贺君泗反握住赵青茵的手，声音坚决。

    “你明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有可能是什么，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忍心看着心爱之人陪你共赴黄泉？”

    任贺之祥的眼神再凌厉，也逼不退贺君泗的气势：“我会竭尽全力护她周全，除非我死在先，否则没人动得了她！”

    “共赴黄泉也未尝不是幸福。”赵青茵迎上贺之祥的凝重目光，“我与小四成亲，并非要拉他离开，而是要和他一起面对，共同承担。若小四死，我绝不独活，小四亦然。”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求爹成全！”贺君泗拉着赵青茵一起跪倒在地。

    “祥叔，你就成全他们吧。”平姽芷被赵青茵对贺君泗生死相随勇气与坚定深深震撼。

    贺之祥又是沉默，深深望着跪倒的儿子和他紧紧握住的女子，他终于伸出双手，俯身扶起二人，拉住赵青茵，轻轻唤了声：“孩子！”尽管强忍，眼泪还是涌出了眼眶。

    终是没有人注意到脸越来越扭曲的小九，他甩手出门的一刻，君山在众人身后叫了起来：“小九！”

    平姽芷转头时，只看到一个黑影从窗外闪过，就立即追了出去。君泗和赵青茵也随后跑出屋去。

    贺之祥拉住也要去追的贺君山，叹了口气：“不必去了，不会有事。”

    “爹，”贺君山欲言又止，他越来越弄不懂爹的心意了。

    “你说得对，有些事做了就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