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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歌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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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不如让儿子弹奏一曲,为贺老爷和贺家公子们助助兴?”

    王安站起身,想要缓解宴厅内有些沉闷的气氛。

    “好啊!三弟的琴,若配以兰歌姑娘的歌声,实在是种享受啊!”王获晃着脑袋,色眯眯的盯向对面末席垂首静坐的平椒兰。当日他好说歹说才劝服了三弟帮他从红袖坊请来兰歌姑娘,为的就是让家里所有人都看看这位新野最红的歌女。她和其他歌女不同,她不庸俗,她识礼仪,她即使浓妆艳抹仍如九天仙子下凡。他要让爹看清楚这个女子,将来他娶她过门做侧室时,爹才能不反对。

    “二公子的提议好啊!仙乐清音,若然能一次听全,又岂是一个妙哉能言?”

    王莽皱眉,本要对王获训斥几句,却听见贺君武如是说,他胡须颤了颤,终是什么也没说,略微一颔首,表示同意。

    平椒兰抬头,面对四处投来的期待眼神,愣了一瞬。平姽芷悄悄靠近平椒兰,伏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平椒兰的眼中闪过一缕光,起身站到王莽面前时,发髻上已经插了贺君武送的那支木兰簪。

    “能得王安公子奏琴合曲,兰歌荣幸之至。”平椒兰俯身行了一礼。

    她额发高梳,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浅浅的美人尖,发髻上簪着精雕细琢的木兰簪,粉妆玉琢的五官镶嵌在玉盘似的脸上,颔首行礼时如弱柳拂风,妩媚之情尽显。

    同是第一次细细打量眼前的美人,王安笑容坦荡谦和,王莽的眼中却现出复杂情绪。

    “不知姑娘想要唱什么歌?”

    “佳人歌。”

    王安微怔,随即笑着坐在琴前。

    琴音轻灵婉转,似低诉,似呢喃。平椒兰身躯轻荡,裙裾和长袖随着节拍轻舞,虽然她不善舞,但此时,琴声弥漫,周遭显得虚幻妩媚,她的舞亦别有一番灵动。轻启樱唇,歌声如清灵的烟雾飘散在屋中,渗入肌肤,随血脉灌入心房。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歌声如清泉汩汩,柔弱中带着倔强,有种玉碎之势。王莽忍不住抬起眼,仔细打量眼前这位佳人。的确美貌,要说倾国倾城,他没有见过武帝的李夫人,无以相比。但单就相貌气质,兰歌已是绝色,本无可挑剔,可惜她目的太过明确,所以一开始就被否定。但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表明心意,竟不惜想以李夫人旧事重演,王莽摇了摇头,他不是武帝,也就无所谓李夫人。可听着这清灵凄婉的歌声,犹如欣赏一株出水芙蓉,荷叶上露珠轻摇,淡粉的荷花含苞,惹得人难忍怜惜之情。越是这样柔弱之物,表现出的锲而不舍才越令人敬佩。这样的女子,多年前他已遇见过,眼前的兰歌,与当年那位佳人竟有七八分相像,连脾气秉性都像,可当年他都没能许给她什么,如今又能给兰歌什么呢?

    王莽的目光中绞着复杂的情绪望向平椒兰,她眼波含情,明澈如清泉,荡漾着王莽的心。但平椒兰却看不懂王莽的眼神。

    歌唱完,平椒兰施了一礼,又向王安道谢,便匆匆退下,又坐回末席。她能感觉到王莽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却猜不透他的注视是温暖还是冷漠。

    一时间,宴厅中短暂沉默。

    “小九武艺学的如何啊?在军中三年,有何斩获?”王莽放下手中酒杯,看向贺君玖,像一个父亲要检查儿子的功课,顺势开始了新话题。

    “小九的武功应该大有长进才对,不如当众打一套拳来看看?”贺君逸边饮酒,边笑嘻嘻的说。

    “四哥不在,无人过招,不打也罢。”小九面沉似水,连王莽和大哥也搬不动他。

    “谁说四哥不在,快出来看看谁摆开架势恭候多时!”声音明快,如破冰之清脆,在屋外响起。

    小九的眸子一亮,冲出宴厅,与一个家奴擦身而过。

    “老爷,是……”

    家奴尚未回禀完,王莽跟身侧的贺之祥眼光一对,相视而笑,说了声:“大家一起出去看看。”

    屋外,一红衣青年长身立于树下,犹如一道闪电,撕裂了纯白画帛。

    小九一句话不说,冲上去对着红衣男子出拳便打,红衣男子也不示弱,大刀背在身后,只赤手空拳接招。一红一黑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为这黑白映画平添几分妖媚。

    就在所有人都注视着小九两人比试时,平姽芷的目光却被梅树下静立的一个少年吸引。只见他五官清秀,面如冠玉,明明一副柔美之容,周身却散发英武之气。她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目光一直粘在红衣男子身上。或许也察觉到有人注视着他,他转过头寻找,正对上平姽芷的目光,先是一愣,随即坦荡的朝她笑了笑,平姽芷亦回以微笑,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回到比武场上,心里却浮上一些疑惑。

    再看比武场上,两人出手都极快,平姽芷还没看清他们都出什么招,小九就被一脚踢出了战圈。他站定身形,还想再上前时,只听男子朗声道:“小九,你这些日子没勤加练功,武艺稀松了!”

    小九的眼皮跳了两跳,一脸不服气:“再比过!”

    王莽宠溺的望着不甘的小九,拦住了他:“好了,小九,君泗刚刚从池阳赶回,就到我府上,还是先进屋歇息,再比不迟。”

    小九看到贺君泗身后的少年,惊讶的叫起来:“你竟然带了他回来!”

    贺君泗回头看向那少年,淡然一笑:“这是我军中的小兄弟,赵青。”

    “赵青见过各位。”他抱拳行礼,正是方才在屋中听到的那个清冽的声音。

    “青弟与我同行回新野探亲,一路有个照应。”

    赵青扫了眼满院子的人,低声对贺君泗说:“大哥,我还是到外面等你。”

    贺君泗点头:“也好!”

    赵青退了出去,贺家人的目光却没有收回,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显得有些忐忑不安。瞥向王莽时,见他面色不改,才暗自舒了口气。

    众人一并回屋里重新落座,王莽将贺君泗让到贺之祥的身边上座,先给他让了杯茶,贺君泗端起手中茶杯,想喝却又放下,问:“可有酒?”

    王莽朗声大笑:“君泗果然豪爽!”看了眼他背后的家奴,那小奴立即会意,抱了酒过去。贺君泗自顾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王莽颇为赞赏的看着贺君泗的一举一动,这个热血男儿,在池阳镇守边关,抗击匈奴,不过弱冠之年,已屡立军功,假以时日,必是一员猛将。最重要的,这样一个人才,效忠的不是当今皇上,而是自己。

    “王安,君泗难得回来,有什么好节目为他洗尘?”

    王安难为情的一笑,“爹,刚刚儿子都亲自上阵了,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了,不知君武……”

    “有酒就好!”贺君泗无所谓的喝干满满一杯酒。

    贺君武笑着起身:“兰歌小妹,平姽芷,为人活泼伶俐,想她一定有好主意。”

    平姽芷一愣,这个贺君武想干什么?她能有什么节目?不是嘱咐她不可任意妄为要谨慎吗?现在把她推出去算怎么回事?万一僭越了谁来负责?

    可话已出口,反悔也来不及了,只听王莽饶有兴致的问:“哦?方才已经听过芷儿的一枝独芳论,不知又有何绝艺呢?”

    平姽芷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走到中间,抬起头看向王莽时,已是满脸嬉笑。“我可不会什么唱歌弹琴的,不像我姐姐,我只会瞎胡闹。姐姐刚才唱得那么好,我听得都痴了,如今我再表演什么节目都是狗尾续貂。可是小五把我推出来,我也不能丢他的脸,”说着,她狠狠斜了贺君武一眼,贺君武依然低着头喝酒。“那我就献丑了。”

    平姽芷自信的一笑,抬起头,朗声颂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孔子云:‘何陋之有?’”

    她想着如今还是西汉,这里的人肯定不知道什么是“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便将这句去了,直接接“孔子云”也未尝不可,省的有人问起还要再解释。自从住进了汀芳小筑,她就一直不自觉的想起《陋室铭》,尽管刚来的时候已经忘的七七八八,可住得久了,竟然一句一句都想起来,背全了。贺君武让她出节目,她一时心急,只好背它了。

    平姽芷朝四周扫了一圈,竟然迎上许多赞许的目光,连一直不敢看她的贺君武都放下手里的杯子,抿着淡淡的笑带头鼓掌。平姽芷顿时心花怒放,在众人的掌声中频频点头道谢。

    “好一个‘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王莽边鼓掌边赞道,“可是你所做?”

    平姽芷犹豫了下,还是点了头。此时离唐朝还有好几百年,应该没人会发现是盗用吧,不然如果说不是自己写的,又得想办法解释这篇文章从何而来了。

    “山高不怕,水深不惊,陋室不惧,惟吾德馨,则灵则名。说得好!说得好!”王莽神色颇有些激动。

    平姽芷暗笑,让王莽想成了自己被迫辞官蛰居于此的境遇,歪打正着,拍了王莽一马屁,所幸就再拍响一点,便补了句:“是千里马总会被伯乐发现的!”

    “好!”王莽拍手称赞,“芷儿心向远大,不输丈夫,实在令人敬佩!之祥,你府上竟然藏着这样的才女!”

    贺之祥与平姽芷对视,得意的笑了:“芷儿与兰歌当日一同被卖到歌舞坊,可惜不会歌舞,只能当个使唤奴婢。说来也巧,被小五发现这姑娘偏有些歪才,做奴婢实在可惜了,便为她赎身,留在府中。贺家九子却无一女,我便当她义女看待。”

    “原来是五公子金屋藏娇!”王获调笑着插了一句。贺君武温和一笑,并未答话。

    王莽眼中闪过不悦,再望向贺之祥时神色恢复如常,却是一声唏嘘:“平家姐妹果然非池中物。”

    贺君武低头盯着杯中酒,细细听着王莽的一字一句,他最终仍没有对口中非池中物的兰歌做任何安排。

    王莽捋着青髯,接着说:“我有长女,如今刚满七岁,早该读书认字了,可只有一个粗使奴婢贴身伺候。芷儿姑娘才学心性俱佳,可愿意做我女儿的伴读,督促拙女成才?”

    “啊?”平姽芷顿时大惊,“不行不行,我不识字的!”

    “不识字?”王莽眼中透出质疑之色,脸上仍是笑容不改,“不识字又怎能做出这么好的文章?”

    “我……那不是我……”她越是想解释,越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终于明白了有口难辩这四个字何解。

    “老爷!”贺君武长身而起,“芷儿的确不识字。”

    “不识字?方才的侃侃而谈,如今的文章又作何解释?”

    贺君武思考之时,平姽芷亟不可待的开口:“平日里小五喜欢写字读书,我跟着他时间长了,自然有些心得。至于这篇文章,其实不是……”她急得糊里糊涂的,只想着把所有的矛头都推给贺君武就好了,谁让他非要她表演节目的。

    “这篇文章是为汀芳小筑而做。确为陋室,遭人遗弃,最终遗忘,命运凄惨。可漫漫人生,难道要自怨自艾到死?幸好陋室主人懂得苦中作乐,才有了这样一篇文章。”

    王莽豁然起身,声音竟然颤抖着:“你是说,这篇文章是……”

    贺君武点了点头。

    王莽颓然倒下,半晌才长叹一声,缓缓道:“自嘲中带着股倔强劲儿,难怪觉得文风似曾相识。”他瞥了眼一脸茫然的平姽芷,“你为何要骗我说是你做的?”

    平姽芷一头雾水,遭人遗弃,命运凄惨,这个陋室主人到底是谁?这两个人打什么哑谜?她偷偷看在座的人,似乎都听得懵懂,只有贺之祥面露哀色。心思正急转,指尖忽然一紧。

    她诧异的低头,看见贺君武紧紧握住她的手,位置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在场每个人,特别是王莽看得清清楚楚。这双交握的手,吸引了满堂惊讶的目光,一时间,静如暗夜。平姽芷能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的跳,也听到一股暖暖的溪水,绕着心房,叮咚的流。

    “是我不让她告诉别人这篇文章为何人所做。想必是她日日听着我念,便背了下来。”贺君武的声音若清风浮云,神色淡然依旧,仿佛他握住的并不是一个女子的手。

    “你平日里总念这段文章吗?”王莽低声问,贺君武沉默不语,王莽也不再吭声。

    满屋子的人见王莽和贺之祥神色黯淡,眼中透着浓重的哀伤,都是满心茫然。

    “芷儿的文章背得不好,不如请兰歌姑娘再唱一首歌为四哥洗尘吧。”

    贺君武似乎完全没有看懂王莽和贺之祥的神情,也没有感受到宴厅上怪异的气氛,只是轻描淡写的把话题拽回到最初,不动声色的放开了平姽芷的手。

    “君泗豪爽,必定不喜欢扭扭捏捏的女儿歌舞。兰歌姑娘也唱了两首歌,还是好好休息吧。”

    王莽垂着眼睑,一脸冷然,目光只落在身前的几案上,远远的末席,平椒兰却感到一股强大的寒气逼向她,直冷到脊髓,握住酒杯的手猛地一抖,酒洒落前襟。

    “兰歌失礼,失陪一下。”

    她慌忙起身,跌跌撞撞的跑出宴厅。

    “我去帮姐姐!”

    平姽芷喊了一声,也追着平椒兰而去。

    王莽抬头望向她,只看到一个侧影,可脸颊上红彤彤的浓云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一抹乌云遮住了他的眸子。她住在汀芳小筑,与贺君武朝夕相处,日久难免生情。若是这样,他也只有放弃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成全贺君武以弥补心中的亏欠。

    贺君武站着没动,却因为王莽的失落而轻轻吐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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