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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寿元年的第一缕阳光驱散了几日来的大雪天气,在银白的天地间洒下点点金光。
贺君武早早起床,换了套崭新的白色缎袍,梳起高髻,用月白色缎带扎起,带尾垂在脑后,再簪上一枝白玉簪。阳光倾泻而下,为他周身笼上一圈暖融融的光晕,散发出超凡脱俗的气息。他立于院中,望着汀芳小筑的大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平姽芷收拾好自己,推门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贺君武雕塑一般的背影。
“收拾妥当了?走吧,爹和大哥他们已经在等了。”
贺君武回过身,笑着对平姽芷说,声音柔和,她的一身桃红映着他的笑脸,在白雪世界中显得格外妩媚。
“老爷辞官在新野的这些年,每年初一都会请爹到他家中做客。因为此举,新野百姓都称他平易近人,谦恭和善,总之好评有嘉。小六小七随我们一起去,你若想与他们再玩就要等明年岁末了,不用作陪时就早点与他们道别吧。不过就凭你这多愁善感的性子,千万别再弄什么一醉方休了。今日不同往日,在老爷家人面前万事都要小心,不可怠慢不周,也不可僭越、任意妄为。”贺君武边走边嘱咐着平姽芷。
平姽芷连连点头,当得知初一要到王莽的府上做客时,她就软磨硬泡的求了贺君武又求贺之祥,让他们带自己一同前往。来到汉朝半年多,还没见过王莽呢,怎么都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贺君武本来还因为她的奴婢身份不情不愿,可没想到贺之祥一口答应下来,贺君武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当是默许了。
贺君武边走边回头,还想再嘱咐些什么,平姽芷不耐烦瞪着他:“比祥叔还哆嗦!”
她心里像有只小鹿乱撞,马上就要见到传说中的王莽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篡位的人,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画像突然从历史书上跳出来,活过来,可能还会告诉你,2000年后的教科书也不尽然,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她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紧紧跟在贺君武身后,微微攥紧的手心里全是汗。
马车不慌不忙的走在新野街头,前面一辆载着贺之祥、贺君逸和贺君玖,后面一辆只坐着贺君武和平姽芷。贺之祥没有带来君山,像每年一样,让他留在家里。
马车停下,王府已到。平姽芷下车来仔细打量,大门够大,可很是破旧,红漆斑驳,远不如贺家气派。出来相迎的是位花甲老伯,颤颤巍巍的听贺君武喊了好几遍名字才放他们进去。院落虽然不小,长廊花坛假山齐全,可全都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看不出什么生气。平姽芷纳闷,好歹王莽也是当年的大司马,新野是他的封地,府邸怎么破落成这个样子?
贺之祥也不需要王家的仆人引路,径直在院子里穿行,如同走在自家的地方。一道月洞门,隔开了前庭和后园。还没进院,浓浓的花香就扑鼻而来,跨过月洞门,满园梅树都盛放着梅花,洁白如雪,馨香满溢。风轻轻吹过,梅花瓣随风飘舞在空中,像极了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若不是带着盈盈香气扑面,真以为堕入了雪的天堂。
平姽芷不禁感叹:“后园和前院真是两重天地!多美的梅花呀!”
“贺老爷,你们来了!”
梅林深处走来几人,最前面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黑色烫金缎袍,肩背浑圆健壮,一张四方大脸,面容和善,挂着温润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但仅仅一个飘飘而来的身影,已令人肃然起敬。
“见过王老爷。”贺之祥急忙领着家人行礼。
“免了。多日不见,身体可好?”王莽声音浑厚,满含关切之意。
“很好,多谢王老爷挂心。”贺之祥眼角的笑纹都泛着暖意。
“小五身体可好?”
“很好。”贺君武垂首答道,淡然的笑容看不出是喜是哀。
“天气寒冷,多加些火炭,小心风寒。”听得出他极力想要问得不动声色,但话语间还是透露出父亲对儿子般的谆谆叮咛。
“多谢老爷关心。”贺君武中规中矩的谢过,才发现身边的平姽芷早看得呆了,急忙干咳两声,见她还是没反应,便高声说:“芷儿,还不快见过老爷!”
“啊?哦!见过老爷!”平姽芷这才醒过神。当王莽走出梅林,她就觉得这个人很眼熟,望着他儒雅风流的相貌气质和周身散发出的威严,听着他温润浑厚的声音,终于想起当日第一次来到贺家,在小八灵堂上遇到的那个颇有风度的中年男子正是王莽。原来初到汉朝已经和王莽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当时怎么可能想到日后会与他有这么多的渊源。
“这位姑娘是?”王莽依旧温和的笑着问贺君武。
“我叫平姽芷,是……”她一激动,便自报家门,突然想到贺君武千叮万嘱见到老爷不可僭越,急忙住了口,红着脸看向他。
贺君武好笑的瞧了瞧她,接着她的话说:“她是平姽芷,相信老爷听过她的名字。”
王莽微微一怔,眸子里的光芒黯淡了些:“原来是芷儿姑娘,王获还没为上次的事向姑娘道歉吧。”
“不用了,我已经不计较了。”她知道王莽说的是王获调戏真平姽芷,与小八争风吃醋还大打出手一事。如今这两人已经双宿双飞,自己这个冒牌的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何况王获这种纨绔子弟,还是少惹为妙。
“姑娘大量,王某替逆子谢过了。”王莽微微屈身,向平姽芷致歉。
她急忙摆手:“不敢不敢!”
“芷儿,来,我给你介绍。”贺君武拉过平姽芷,打破了有些紧张的局面,“这位是大公子王宇。”他指着王莽身后一位中等身材,有些发福的男子对平姽芷说。
“见过大公子。”
“这位见过的,王获公子。”
“芷儿姑娘,好久不见啊!”王获一脸戏谑。
平姽芷微一欠身,算是行过礼,立即鄙夷的转开头。
“这位是三公子王安。”贺君武的手适时的移向一位身形修长,颇有儒雅之风的男子。
王安不同于王宇的谨慎、王获的轻佻,论相貌或许稍逊王获,但若论气度,便无人能及。脸上永远挂着和善的笑容,举止稳健,与王莽相同的是,远视之有种遗世独立的高洁者之风,近处之又和蔼亲善。不同的是王莽的威严在他身上变成了书卷气。
“见过三公子。”平姽芷笑得灿烂,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见过芷儿姑娘。”王安抱拳鞠躬,还了她同样的礼。
“三公子见我们这样的奴婢不必施这么大礼的,可折煞我们了!”平姽芷退后一步,学着小家奴的语气调皮的笑着。
王安却一脸正色:“人都是一样的。”
平姽芷愣了愣,不由赞赏的多看了他几眼,心想:这个时代能有人有这样的觉悟,简直太不容易了!
“园中的腊梅开得正好,不如一起赏花吧。”王莽相邀,贺之祥急忙称好。
“这满园梅花都是王安的杰作。”王莽摸着下巴,又嗅了嗅花香,别有深意的一笑,“于百花争艳中艳压群芳,亦或冰天雪地中一枝独秀,你们更欣赏哪一种?”
“当然是艳压群芳了!”王获脱口而出,可说出后又想不出理由,只好闭口不言。
王莽饶有兴趣的望向跟在贺君武身后的平姽芷:“芷儿姑娘怎么说?”
“我更欣赏冰天雪地中的一枝独秀。因为当所有花朵凋谢,不敢冒严寒开放时,它却送人清香。不说它傲立风雪的勇气,就单说独自为人送芳的品格,不畏孤独的情操,也够让人敬佩的了。不是说艳压群芳不好,只是赏花者众多,所谓众口难调,能让所有人认为是花中之王,恐怕不是一件易事,必要时说不定还要耍些手段,让简单的百花争艳变了味道。为争一个虚无的艳名还要违心处事,不得开心颜,实在得不偿失。”她顿了顿,觉得气氛有些沉闷,又加了一句,“所以说,做人还是低调一点好。”
“芷儿姑娘说的好!”王安拍手称赞,“王安实在佩服姑娘的精妙论断。在下再加一句,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寡。冰天雪地之景,更令人怀念春夏的姹紫嫣红,百花齐芳。而这时雪中傲立的梅花绽放,悄悄为人送上芳香,无异于雪中送炭者,此乃大义之举。所谓孤芳自赏,并非曲高和寡,反而是一种不为常人所理解的高洁之姿。”
王莽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几个儿子,果然还是老三最得他心意,而平姽芷,这个女子,第一眼,他就觉得她有些不同,在贺家为奴,却没有小奴婢的忸怩羞涩。他一直自诩自己的识人能力,所以才第一个问她的看法,确有不凡之处。
王莽又转头望向贺君武:“你有何解?”
“何必要争芳争艳?做一朵路边野花不更逍遥自在?”贺君武目光迷离,懒声答道。
王莽肃然:“那你不必比,就已经败下阵来。”贺君武并不答话,只是浅笑着望向远方。
王莽面色有些沉暗,又转头看着贺君玖:“小九呢?”
贺君玖抬眼看了看王莽,冷声道:“为何非要做花?整日顾及他人如何评说,怎能成大器!要做就做一株参天大树,进可做栋梁之才,退亦可自成一片天地!”
王莽讪笑:“总是这个样子,答非所问。”他摇了摇头,对贺之祥说,“让他回来也好,多见见人,跟着君武好好学琴棋诗赋,别整日对着兵器马匹。”贺之祥连忙称是。
想了解的人都已听到他们的答案,王莽抖了抖袖子,“我不碍着你们年轻人联络感情,我与之祥谈些事情,其余人各自转转吧。”
平姽芷目送王莽离去,心想:这下能给王莽留个好印象了吧,说不定将来还能辅佐他篡位,也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呢!此念一出,她不禁暗笑自己痴傻。
平姽芷在园子里转了转,身边左右总是听到王获淫荡的笑声,而引他发笑的,竟然是她那个风流俊逸的大哥。平姽芷晃了晃头,风流俊逸就是正人君子了吗?还不是歌舞坊和娼妓坊的大老板!骨子里说不定跟王获一样轻浮呢!
梅树下,贺君武和王安谈得甚欢,两个都是温润君子,一个淡然,一个谦恭,两身白衣,融入雪与梅的世界,与梅花一同馨香。梅园外,贺君逸搂着王获的脖子越走越远。只有贺君玖的黑衣一动不动的立在一棵梅树下显得格外扎眼。
平姽芷有些无趣,走出梅园,想找小六、小七道别。可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他们兄弟俩。正准备回梅园找贺君武,忽听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原来是一脸媚笑的王获,身后跟着她找了许久的小七。她停下来,冲小七笑笑,才对王获轻施一礼。王获顿时不悦,瞪了眼身后的小七,小七急忙埋下头。
王获也不吭声,笑眯眯的盯着平姽芷,盯得她心里直发毛。她只好说了句:“不扰公子,我先走了。”
谁知王获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衣袖,低声说:“半年不见,昔日的小丫头越发风采不俗,还能出口成章,真令人刮目相看啊!”
难道这家伙认出自己是假冒的?平姽芷一惊,尽力保持着脸色平静。“都是君武的才学好,我耳濡目染而已。”
王获又逼近一步,嘴唇贴着她的耳根,“为何你始终不肯随我回府?当初是贺君灞那个小魔头,好在老天开眼收了他。如今又是贺君武,你到底看上贺家哪一点了?”
他呼出的热气搔得她颈上痒痒的,手渐渐握住她的腰。平姽芷越是挣扎,王获搂得越紧。她顿时火冒三丈,忍无可忍的吼了声:“怎么都比你好!”
“你说什么!”王获脸上的调笑顿时狞成愤怒的火焰。他紧扣住她的手腕一推,另一只手猛地举起正要朝她脸上扇去,突然感觉腰间被一股羸弱的力量抱住,尽管这股力量对于王获来讲简直以卵击石,他却停下手来想要看清到底谁这么大胆。
“贺君颀!”他咆哮起来,根本不相信一向唯唯诺诺的小七敢用自己的身躯拦住他。他泄出一抹不屑的浅笑,松开平姽芷,一把打开小七的胳膊,旋身飞起一脚,正踢在小七脸上。小七瘦弱的身躯弹了出去,重重的摔在青石板路上,满脸是血。
“小七!”平姽芷大力推开挡在身前的王获,冲到小七身边,扶住他。
小七疼得全身发抖,眼泪混着血水簌簌而下。由喉头发出的微弱声音混在牙齿的瑟瑟碰撞的声中:“不许这样说小八,不许欺负芷儿。”
平姽芷含着眼泪,用绢帕捂住他受伤的左脸和嘴,生怕王获听到。
“好你个贺君颀!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对本公子不敬!不要以为有贺家给你撑腰,有你哥哥在老三那里得宠就忘了你自己的身份!”王获跨步上前,一副要再教训小七的架势。
平姽芷将小七挡在身后:“王获!你大打出手还振振有词!老爷知道了一定会重罚你!”
“知道了又怎样?”王获哼了一声,冷笑道:“一个奴隶,我就是打死他又能怎样!”
“奴隶怎么了?奴隶也是娘生爹养,也有血有肉,生病受伤一样有人心疼流泪。不像你这种人渣,死了只会夹道十里人人拍手称快!”
王获气得面色铁青,刚想伸手扇平姽芷耳光,手腕却被人牢牢抓住。
“二哥,何必为了一个奴隶如此动怒。”王安站在他身后,淡淡的说。
王获气急败坏的甩开他的手:“滚开!我教训奴隶用不着你管!”
“求二公子念在我小弟年纪尚幼,宽恕他一次吧!”跟在王安身后的贺君旒扑通一声扑倒在王获脚下,哭喊着,不停的磕头乞求。
“什么事?”贺君武清水一般的声音在一侧响起,平姽芷立即像见了救星,扑过去死死扯着他的衣袖:“王获,他对我无礼,打了小七,还说他是奴隶,打死了又能怎样!”
贺君武不动声色的把平姽芷的手从他的袖子上拉开,看了看地上的小七:“芷儿,这是二公子的家事,我们不便插手。快跟我去门口,兰歌姑娘到了,难得老爷好兴致,准了二公子邀兰歌姑娘过府助兴,千万不可坏了他的兴致。”他向王获抱拳行礼,拉了平姽芷便走。
她极不情愿的回头看小七,听见王安说:“二哥,算了吧。”
“哼,算你运气好!看在兰歌姑娘的份上先放过你!”
王获话音未落,君旒已磕头如捣蒜,顾不上满头的血,扑到小七身边,一把抱住。
“你为什么不救小七!”平姽芷见离开事发地点一段距离,猛地甩开贺君武的手。
贺君武停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小七不会有事。”
“可是,你不能像对我一样,也给小七赎身吗?”
贺君武望着平姽芷的眼睛,那里泪迹未干,正忽闪忽闪的乞求着他,他有些心酸,眼眶发涩,忙踱到她身后。平姽芷转过身,又只能面对他的背。他黯然的垂下头,叹了口气:“若能赎身,当初为何还要送去老爷那里?”
“可他被安置在王获身边,那不是等着被王获折磨死吗!”平姽芷冲到贺君武面前,这是她第一次在贺君武不想面对她时到他面前与他对视。那双眸子暗淡无光,充斥着伤痛,平日脸上的神采消失得无影无踪。平姽芷终于有些明白这张精致的面容背后藏了多少痛苦与无奈,才会常常显得苍白柔弱。贺之祥将他留在身边,收集各兄弟的消息以掌握他们的近况,谁在哪里经历了什么受了什么委屈他都一清二楚,却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因为他作为暗人的职责就只是听而已。平姽芷有些后悔,自己的指责只会徒增他的痛苦,那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对小七的疼惜怎么可能少于自己。她轻轻握住他的双臂:“对不起,小五,我不应该对你发火。”
贺君武抬起眼,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平姽芷脸一红,松开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搓着手。贺君武轻轻拍了拍她的双臂,柔声说:“我定保小七没事。”
“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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