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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沪港口的渔船虽是在下半夜,仍是密集停靠,舢板连着舢板,桅杆挤着桅杆,无数人正在秤货,下船,吵骂声,算盘子打的哗啦响声,整个大上海七层的鱼货都是由这里供应,最是鱼龙混杂不过的一处地方。仓库的大铁门偶有被哐地一声拉开,一股腥臭作呕味道便迎面扑来,躲无可躲。无数间暂存着海鲜的档口里,也有人守着等着运货,也有被一把铁将军守了门。
从不间断绵延的用□□笔混乱写着编号的仓间往里走,靠近码头底端的一处鱼仓里,原本是一天里最热闹的这个时刻,这里却极为安静,一波波的喧闹声传至此间,好像被拦腰截断,只留下最后一截残仃尾声。
鱼仓中正点着一盏灯,就跟楚绾绾原先住的那条小弄中,那个老裁缝的店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灯前的那张桌子旁坐着的,也正是那个老裁缝,老裁缝的驼背正对着门,他手里此刻正在摆弄一件东西,并不是绣花针,而是一把枪。
被擦拭得亮澄澄的枪身,举起,尝试往前瞄准,枪是用来杀人的,老裁缝的对面是一团胡乱堆放着的鱼篓,鱼篓旁有个人,被麻绳严严实实地捆绑着,鼻梁上的那幅金边珐琅质眼镜早就没有了,替换成了早已干涸的血渍,嘴角高高地肿起,被关在这里的小段时间内,显然是吃尽苦头。
听到脚步声往这边传来,老裁缝下意识地停下正在把玩的枪,身形一隐而入门边暗影里,来人却已喊道:“驼叔!”话音落尽时,李梦遥就走了进来。
随着那一声喊,等李梦遥那道颀长的身影被灯光投进鱼仓时,那被捆得粽子似的鱼篓边的人也重新睁开了眼,直盯着眼前的李梦遥看着,他的目光本来死水寒寂,即便此刻李梦遥的出现,也都再惊不起当中半点涟漪,但当到看清李梦遥怀中正抱着的那个人时,蓦地还一惊,仿佛正被人突然在胸口还捅上一刀般从地上跳了起来,陡然往前蹿出一步,然后又一个蹒跚迅即跌坐回去……是被驼子一脚踢回去的。
李梦遥这刻停在那里,目光冷冷的瞅过来,盯住他,那目光若能杀人,便能杀他于无形,但李梦遥并没有再说半个字,而是俯身,先将怀中人小心安置在一张废弃的门板上。
他甚至都没有再看被捆的人,俯身专心对付着贯穿楚绾绾右肩之上的那个创口。伤口经过这一番折腾,到底又挣裂了,红色的血最后都凝结成了黑色的血块,盘在粉红的肌肉上,伤口的主人咬紧了牙,她从来不肯对旁人示弱。
李梦遥很浅的瞳子里忽然恨了一恨,蓦地一拳击在那床板上,床板往一侧略翻际,绾绾整张脸逾近灯火后,愈发失了人色,嗯一声,终将那声呼痛喊到了喉咙口。
她痛楚一声,付笛生的目光便如影随形重探了过来,驼子的那一脚正踢在他腹上,那一脚直痛得他额头上层层沁出冷汗,他的眼中却另有更为毁灭性的一些东西,“我记得他的模样!他是那天闯入卢宅的那个刺客——”
等这双眼睛再去对上门板上正躺着的女子的面容时,那神情便是实实在在惊而吃痛的,躺下去的人,那双眼睛朦胧半睁,憔悴了许多,那段流波目光却是熟悉的,她此刻只是目光灰蒙蒙地看住他,便能将他看得气息纷乱。“所以副领事被当作人质并不是一件偶然的事?——他原本就是你选定好的那个人!”
“你笃定卢仲元会忌讳着法国领事馆而不敢随意开枪,你更没有想到,那名老领事会对你情根深种,念念不忘,所以卢仲元一旦动了那种心思,你就干脆顺水推舟……”付笛生仿佛被她那双目光将满腔心事都看得一目了然,此刻只觉颓唐无比,缓缓垂下头颅去。“你们原来是一伙的……我当时明明心中已经怀疑,却不敢真地开口问你!”
如今整个梦都已被从整片海水中□□裸拉出来示众,眼前的付笛生便有些可怜,甚至是愚蠢。
但付笛生的眼中尚有一些寻常人并不曾有过的东西,这些东西即便是被撞破了这整个梦境后,显然对此刻还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也仿佛并没有真的就此可以脱身。
“你猜得不错,她一向擅作主张,当时若非是你扑过去替她挡住那一枪,她或许早已代替我死在了当场。”梦遥逼前一步,扬唇而笑,那笑不但讽刺,还有些微微后痛。
“南边现在乱成一团,而卢仲远积极获取法国人的军火提供,一直通过笼络报界,妄图控制华中一带舆论,一旦他造势成功,和南方接洽,那么当前的政府,或将有两面受倾的危机!” 一片死静声中, “而中央政府的军队绝大部分部署在黄河流域,是要防备日军的进攻,本身分势不暇。” 申报编辑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所以这才是你们要刺杀卢仲元的原因么?”
原本,已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言辞,但到这一刻,这鱼仓里的其余的三个人忽然都将目光缓缓地移向他,奇怪地望住他。
李梦遥一手抚在身旁墙壁,此刻微愕半晌,蓦地哑然笑出:“果然,申报时政大编辑的思维就是比平常人转得要快得多!”
他这样一种恭维,付笛生的双颊上便升起另一种凉凉薄笑,“我并非不懂得,我只是早早就先输在了一个字上。”
他被独自关押在这里的一天,暗无天日,将前因后果和自己所知道的那一部分联系起来,细细斟酌了一遍又一遍,他本是聪慧异常的人,此刻自然已能猜测一个大致轮廓,他知道了实情,他的心忽然像一滩泥一般瘫了下去,再汇聚不成那个原来的形状。
他面前,梦遥却是继续揶揄的笑,他既看惯生死,对于临死之说便如看台上之戏。他叹出一口气,“我无意于你的那一个输字,却的确好奇,她一向将自己掩饰得很好,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看出破绽的?”
原本,付笛生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为普通的男子,是以理所当然成为弃驹后,并没有再引起太大的关注。谁知连卢仲元这样老练至极的人都无法看穿的一些破绽,却被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轻易看出,若说半点不生疑,也全然不可能,李梦遥肯留着付笛生的命到如今,也只为这样一个最后疑问。
——任何一个细微纰漏,都可能是他们这种人最后的葬身所在处。
“那间屋子里没有她的丁点味道。”付笛生停留半晌后,开口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她的味道?”付笛生说出这样奇怪的一句话,李梦遥当然诧异,但他是怎样的人,随即明白过来,但这种明白的感觉并不让他感觉舒服,他只是忽然有些同样奇怪的瞅着眼前的申报编辑,并微微地笑出。
那其实是一种惨痛而安静的笑,一种忽然了然和洞悉的笑。
他也在同一刹那间明白付笛生口中所说的那个输的字——
原本他以为,是他和绾绾不经意曾欠过付笛生一条命。但这条命,后来已被付笛生要了回去。他们之间再不相欠。
若已是两不相欠,那便再不用任何拖泥带水,相互同情结局。
但在那间屋子里,连一丁点楚绾绾的味道都没有。付笛生那时候大概明白,这个女子在别处,她在一个他还不知道的地方。——他原本已够绝望,这个突然的发现足够将他再毁灭一次。
但他也没有第一时间赶去通知卢仲远。否则一切已发生的,将全部被改换得面目全非。
死的人绝不会再是卢仲远。
一定会是那个雪天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姑娘。
若他们曾有相互亏欠过,最终互不相欠。付笛生这个男子会不会天资聪慧?知道自己明晓一切后注定难逃一死。没有人知道他说得会是这些。这些话也毫无疑问惊动了所有人,甚至是那个始终站在油灯边缘上的驼子。
绾绾的目光呆呆停留在地上的付笛生身上。
桌上那盏孤灯此刻愈发的照清楚她此刻的那张脸。头发剪短了,眼神却还是从前的凉,甚至是比从前更为冷淡,面目也是冷淡的,这刻这样淡淡地望了过来,还有血正从这女子的身体中涌出,沿着裤脚缓慢而下——
这一枪,是付笛生给她的。
李梦遥不吭声,目光一度滑过驼子那边,驼子一直等在暗中,这时终于走上几步阻拦开楚绾绾的目光,“就在这里处决掉吧,我们总不能带着他去南京!”
梦遥的神色遂不觉愈发凝重些,目光转又向绾绾投过去。绾绾仍是静静躺在那,听闻这句话,双睫在灯照中很难被察觉的翕合了一下,终于,将头缓缓侧向一边。
在她面前,驼子这时已一把拖起付笛生,老人的那张脸明明已是迟暮,那手脚却是狠而有劲的,推搡着付笛生往鱼仓更深更暗的地方去,付笛生突然停了步子,回头,他一回头,李梦遥就迅即拔枪指住他。
付笛生却遥遥冷清笑了笑,这是一个临死太过安静的男子,于安静中要葬送了一些东西,所以李梦遥竟眼睁睁地看着他又走回来,走回到他面前,蹲下身去,忽然冷浸浸伸出那截被捆绑着的“肩膀”去最后抱了抱还躺在那的、至始至终都未为他说过一句话的女子,付笛生将脸颊贴上那女子的脸,都是冰冷的,他冰冷的眼泪忽然浸透了女子的皮肤,低低梦呓般开口:“以后自己小心些……你总不想下次还有这回般的侥幸。”
付笛生的口吻寡淡,低得如几乎要随风遁去,李梦遥瞳仁色中却忽然灾难深重,付笛生此时缓缓仰起头却又看住他,“若你其实是在意她的话?”
“那么,你合该让她再做这样危险的事。”
李梦遥的胸膛口忽然受创似地剧烈起伏,他霍地扭过头去看向绾绾。
那张一直隐在一片灰暗后的女子的脸,正有一点水亮,此刻忽清晰异常的,从一截眉弯那迅即坠了下去。
李梦遥心头忽被震动,驼子尚未动,他突然返身勾动扳机,一枪直朝付笛生后心射去。付笛生仍抱着绾绾的身躯抽搐刹那,脸颊上那个残存的最后笑容便也随之狰狞了一下,被定格一瞬,随后才从楚绾绾面前缓缓滑倒了下去……
绾绾这时才侧过头来,来看她面前正在死去的人。
倒在地上的男子,眼中没有半点恨意,只是迷茫的目光看着她——若原本曾付出了多少的情义,此刻也将全部都成了迷,要灰飞烟灭的,她一分分寻找着,但是他看着她的眼睛中却是没有恨的。
这个男人是真心爱过她的。
梦遥忽然伸出右手捂住她正看向付笛生的眼睛,“绾绾,不要看。”
可是晚了,付笛生是个聪明人,他用了他自己的方式惩罚了这个女子,当一个人终于死后,从楚绾绾喉咙挤出的那丝声音好像是被砂纸磨砺了一次又一次,呜呜地传出,粗糙到遇人就伤,劈头盖脸。
最好的惩罚即为铭记,不许被轻易忘记,有些人从此将特意被埋在一截死灰中。
濒死的申报编辑眼睫死灰的抖了抖,终于歪过头去。
付笛生终于死去后,梦遥松开了他压着绾绾眼睛的手,楚绾绾还是冷冷清清躺在那盏孤灯下,伤着双唇奇怪看他,望得也仿佛不是李梦遥这一个人,仿佛李梦遥本身便是一个梦。
从付笛生身上迸出的血雾,何时兜头地蒙了她一片脸面。她仍是出奇安静的躺在那里,就似她大多数那个时候,一言不发,不过眼光因为吃痛,已有些灰暗,只觉得有些落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初始还有一些热意,渐渐地凉了,失了遗留在世间最后的那点温度。
那些逝去温度的东西,会是何物?——她是否在此刻回想到曾经说下的一些话?!
但因为没有人能让一切都拉回到最开始的初端,所以此刻即便是连这最后的悼亡都显得虚情假意,毫无意义可言。
桌上那盏油灯被风吹压过片刻,即将熄去,突然又惊心动魄地再度跳跃亮起,那光芒不暖,反而夺人一寒。好似刚死去的人忽然将魂混进那点光中,此刻一分不差的锁紧面前的这几个还活着的人。
李梦遥走出一步,俯身将付笛生在世上的最后一眼缓缓阖拢,他并没有回头再看绾绾,沉声道,“这就上船吧!”
当夜更浓,雾一层层地如缎带般恣意回旋在四周,是要将一切的真相掩藏起来。
两条身影后来再度从曲折幽深的鱼仓格子间出现在高悬在电线杆上的射灯下面,在淞沪码头停靠的船体间穿梭着,迅速登上了一艘随即开发的渔船,挤混在一片卸完货的嘈杂声当中,于浓浓的夜色中驶出淞沪码头,向光色之外的墨黑的江面离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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