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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总是在你触不及防时,给人以当头棒喝。
何为输,何为赢?当意识进入迷糊,连申报编辑那样悲怆的哭声也终于远去了……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过去的人生会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
——若下一场不再相见,曾走过千万条路,她此刻正走的,会不会将就是最后一段路。
她的最后一段路上,却一定要有他的出现的。
于是她看清那道人影俯身贴近,那看似温暖的耳畔低语。“绾绾,不计代价,获取卢仲远的性命!”
她此时想,若细算,她最后能为他做的这一件事,到临死的那一刻,至少没有失败,她至少没有亏欠下他。——若是这样,那便是两不相欠,她终于可以松出一口气,可正是这松出的最后一口气,却让她须臾觉察到另一种的痛苦。
而这种痛苦的来源——
神思最后恍惚迷离的那一段,无数个眼前的漩涡中,她便看到他正向她走来,然后俯身,看着她的那双痛得再说不出话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是有千言万语的,可惜他惯常一个字都不肯说,只用那双眼睛在看着她。
一切的结局仿佛都是早被预备下的,但临实际到眼前,还是显太仓促无情。
她想他能伸臂抱抱他,最后一回。可是他不能,如今,她也没有力气可以去回抱住他了。她也只得这样看住他。……在他和她的人生里,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共同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有那么一刻,是不再重要的,因为如果明日将再也不会来临的话。
“绾绾。”她听到他终于启唇,似乎隔着太遥远的距离,她走了这么多年,她依然倚靠不到他的身边。
她伸出手去,想用最后一点力气够出手去握住了他的衣袖,握住了,她便笑了笑。
“绾绾!”——在那声唤中,渐渐清晰起来的却是梦遥那张痛苦的脸,她所有可怜可悲不肯被旁人见诸的神色,全被李梦遥捕捉在目,她也从未见过梦遥曾有过那般复杂失去往日冷静的脸色,她原先徐徐艰难伸出的手,正停留在梦遥的掌心——“若你真得还念想再见他一面,你知道怎么做……”是梦遥这时在耳畔冷酷道。“绾绾,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能指望他这样一个人会记得你一个死人!“
虽是急迫,梦遥的神情仍平静得死生寻常,口吻也残酷到异常。——他们都已太熟悉死亡,也太明白对方于这世间还存的不多侈望。
但痛感却时时在提醒现世,这“坚持”究竟有多长,她无从去估量。
那一片正死去暗下去的空间中,始终有水滴的声音,一滴滴地仿佛从下水道的青石中沁出,一滴滴地砸回在她的脚边,溅起一朵朵红色的血花——
那是她的血,绾绾知道,曾如李梦瑶所说,有一个人他不会记住一个死去的人,所以她尝试让自己始终清醒着……她昏昏醒睡几次,当再度睁开眼帘时,梧桐树上又回放似的流连着那轮黄昏西斜的太阳的光影,像是时光被拉了回去,还要将有一段事再演一回。从一处僻静民宅再出来时,风猛然大了些,将黄包车夫的衣衫鼓荡了起来。有客人等在马路一处,远远扬声叫车道,“车夫,坐车!”那黄包车夫却直直冲撞过他而去,反将他身形带出一个踉跄,几乎仆倒在地。
“赤娘的!”这人便狠狠骂出一声,等立稳身形,那黄包车夫却早已经去得远了。
一路狂奔而去。一路上响起的都是不时而来的警哨,巡捕房的人影攒动,截下人来屡屡盘问,稍一不对路,随即押监受审。“上海戒严了,他昨晚已回到南京。”高个子的年轻车夫在一处站定脚,低低说道,“已安排我们尽快从码头离开!”
他车上的客人遂点点头,抬手将头上一顶帽子取下压上胸口,便露出清瘦的面庞,细白的长脸,眉目清秀,短短的学生头,戴透黑色边框近视眼镜,穿一身黑布学生装,脚下也蹬一双黑色牛皮鞋。这不多的抬手的动作,他却似吃力再支撑不下去,有双手伸过来扶“他”,却被“他”避过,并不让他碰。旁边的马路上,这时正有警察往这边看过来,看清楚黄包车上的乘客面容,放了他们过去,继续往前巡视。
车夫脚下趟足劲,一口气斜刺刺终于冲出这条巷子,一出街巷,往前的脚步只踩得更快,穿过人渐熙攘的上海街道,车头一转,已没进另一条并不知名的里弄里去,在当中九转七折,也不知究竟要到何处。
夜色终于开始比预期晚些的跌下来,于这座城迅即的笼上一层保护色。
车上的那名乘客原本一直撑目注视着前方,盯着两边的街物一幕幕陈年旧事般闪身周而过,这一刻,那双眼睛中有什么焦虑担忧终于坠下落地,头一歪,枕着自己半条手臂徐徐睡了过去。夜色这样的深了,有血正一滴滴地从胸口的那顶帽檐下顺着衣角和裤腿滴了下来,也大概并不会再被人发现了。有鸽群呼啸着,嗤啦啦飞过头顶的这片天空,是最后一批回巢的鸽子。回巢——她有一刻也似想到了这一个词眼,想到了他。
她没有鸟儿那般的巢,她的巢,只是一个人。
好似得了最后的安全所在,她终任自己钻进了那个想象的巢中。哪怕这巢外,永远的凄风苦雨,狂风恶作。
等她再度被惊醒时,四周都是雪亮的灯光,眼前的人影仿佛比先前那条跑出来的弄堂人更多,李梦遥这时已站在他面前——双手离开了车把式,挺直回腰身,他身上先前一刻的卑躬屈膝就此消弭不见,便仿佛早先被涂染上的水粉料,此刻被洗净后,便仿佛他从未做过这个卑贱的职业一样。
那个点心店的普通小员工,这卑微如蝼蚁的车把式,从此就被翻到了前页,再亮的一双眼,都不可能再在李梦遥的身上哪怕找出任何一丝线索来。更何况是更为重要的另一些事。哪怕是从当事人的那张口中说出,也只会让人产生惊惧,惊疑,然后是,不信!
梦遥对着她,此刻就伸出手来——
梦遥的眉眼天生生的极淡,那张脸是以也极少给人留下深重印象,所以这一刻,他脸上的那种笑也是极淡,能被风一吹就吹散的,甚至更多是见惯不惯,习以为常的,“绾绾,我们回家吧!”
他们都安全了,终于可以开始启程回归那个“家”。
他们都方从鬼门关里草草走了一遭,如今都活转着安然回来的,那个“家”——是意味着有一处地界,可容停下脚步,停歇在原地,彼此相看一刻。但李梦遥的眼中其实并没有多少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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