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桃花灼灼

我赶到杻阳山的时候，森林里数只小妖正围成一圈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猿猴说，当时那名男子经过的时候是他先扑的上去，这滩血自然是要他先尝的。

    狸力不肯，是他先发现有活人经过的，他是首要功臣，他要是没份，大家都没份！

    这下妖怪们都不答应了，都是有出力的，怎么就没份了？

    外来户狍鸮声嘶力竭地争得面红耳赤，黄鼠狼夹着尾巴探头探脑地挤不进去，捉急地摇着尾巴像芦苇杆子似的。

    “我们这里已经有好几百年没见过活人了，我都忘了人血是什么味道了。”

    “你瞧那小子俊的，他的血一定很好喝，肉嘛，当然也是顶呱呱的。”

    “不好喝不好喝，一看那慈眉善目的就知道是心存善念的小伙子，人心越恶血越黑越浑那才好喝。”

    “反正都没你们的份，我得先尝尝。”

    “信不信我先吃了你的肉当夜宵？”

    “老子几百年不打架骨头痒得很，要上的一起上，死了有人作伴。”

    须臾间，林子里原先躲在树洞里看热闹的小妖怪这下如雨后的蘑菇统统冒了出来，大小妖怪你一言我一语将争辩大会演变成了一场大规模的聚众斗殴。

    我抓了其中一只看热闹的小妖怪问:“你们说的那个活人呢？”小妖怪一看就是刚修成人形的，眼角一撇，不屑地说，“这在分着呢，没你什么事。不过我也没喝过人血，不知道什么滋味，不知道他们到时候打起来我能不能上去舔一口。”

    原来是只隔岸观火的腹黑小妖。

    “我问你，人在哪里？”我提了提音量，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小妖显然被我唬住，结结巴巴指着山头:“被山大王鹿蜀抓走了，你现在去也分不到半块肉了，说不准还剩了点骨头渣子。”

    我的脊背一凉，心一震，冰冷一片。转起身赶忙往山头赶，一边赶一边思忖着，这小牧童回去的路是不需要这杻阳山的，恐怕是中了鹿蜀布的迷阵给诓到这来了。到底又是我对不住他，要没叫他务必随身带着河婆的纸船还不至于招来死敌。他可千万不要步百年前的后尘才是。

    当我赶到鹿蜀那的时候，鹿蜀正襟危坐地等着前来搭救的同伙，一看到我一楞，挑起细长的眼睛看我，“哟！我猜想会是那老太婆过来，怎么倒是你来了？难不成那老太婆老得走不动了？还是怕死不敢来？”

    “把人交出来。”

    “吃都吃了，怎么交？”

    他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挑衅地看着我，“都说鲛婆族圣女各个烈火般贞洁，竟不知还有偷养汉子，那男子是你中意之人？”

    我把手中被我变换成发簪的破魂梭捏得紧紧的，抬得高高地看着他，“你千年的修行不要了？”

    鹿蜀眼角挑得更高了，我手中的破魂梭倏忽间变成了五支锋利的银针，换气间有一根扎在了鹿蜀的腿上，一道血喷涌而出。我正准备发出第二针的时候便听到了鹿蜀躺在地上打滚的呜呼声，“别动手，我把他还给你就是了。”鹿蜀边说边指着里面的山洞，“在里面呢。”

    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最后还是发出了第二根银针点住他身上的穴位，跨过去走进山洞，找到了浑身是血的嘉洛。

    鹿蜀一看到我把人带出来饶命般地解释，“这不是我干的，我可没动他，要不是我出手快他早被林子里的妖怪分食掉了。”

    我回头看见桌子上正摆着河婆的纸船，手心一发力取出了他身上的两支银针，带着昏死的嘉洛架起云走了。

    回到三清山的时候，河婆正趴在河岸边上啃着野果等我回来，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心下有些来气，但转念一想，我也气得没由头。河婆看见我回来，跳上岸化成人形，围着嘉洛看了看，脸上的水滴子如断线的珠子打在他脸上。

    “他是被那该死的鹿蜀骗到杻阳山的？”河婆手上的野果瞬间只剩核了。

    “鹿蜀看了你的纸船布了个迷阵把他诓了过去。”

    “那你结束掉他了没？”河婆边说边比划着，形象逼真地做出一个“咔嚓”掉的动作。

    “没有。”

    说罢我抱着他进了林子进了我平时闭关修炼的山洞里。

    山洞是有日村子里做法事把我请过去，我瞧着每户人家都用木头和瓦片像模像样的搭了一个房子，回来后我大受刺激也找了坐山仿着山下的兔子精也劈了个山洞，河婆为此还乐呵呵地来参观了一会，说她终于有个体面的邻居了。

    我上山摘了些草药，一部分熬成汤给嘉洛服下，一部分捣成泥敷在他身上的伤口上。撕开他的衣裳结石的胸肌□□在眼前，清晰的肌肉纹理，伤口触目惊心。我弄了些树枝野草勉强铺了一张床把他放上去，他已经昏睡了一天，我猜想他估计伤了元神便渡了些真气给他，并捏了个咒，施了法进入他的元神。

    在进入他元神的时候，我想起了忘川河上船夫说的话，那个跳入忘川河数十载，魂魄不全痴痴傻傻的男孩。好像有跟针刺在我心口，数百只蚂蚁在我的心尖噬血，又像春天里嫩芽在我胸口发芽了。

    难不成他就是船夫说的那个魂魄不全的男孩？

    嘉洛昏睡了七天才醒来，我深知魂魄不齐的人身体定比常人更弱些。普通的抓伤落在他们身上有可能导致发炎甚至更严重的疾症，因此更加悉心地照料。他醒来的时候睁着眼雾里看花般地盯着我看，我瞟了他几眼，暗忖着他是不是也伤了脑子。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躺了一天，我也迷迷瞪瞪地坐了一天。

    次日清晨，我照常熬了碗草药端给他，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惨白的嘴唇干巴巴地吐出了几个字，“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的话说得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更不知所以。

    嘉洛修养了两天刚能下床腿都站不稳的时候就要走，我拦着他，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草没了。他越发沉默，眼角划过两行清泪，这是我第一次看男子落泪，像两颗水晶划过耳际折射我的倒影，最后消失在浓密五黑的发丝中。

    “是我无能。”

    我退出去，布了个结界确保他跑不出去。夜间去了趟忘川河，猩红的天空照得魔界越发诡异血腥，我猜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船夫告诉我，千年前鬼君最疼爱的夫人生了个死胎，夫人舍不得孩子一直不肯入殡，魂魄一直留着。鬼后看不过去趁夫人和鬼君外出游玩遣了去投胎。鬼君立即派了人去阎罗殿查生死簿，没查到鬼娃的下落，估计没去投胎，这不正闹腾着嘛。

    “不知道这鬼娃有什么特征呢？”

    “我一个在鬼君府上当职的狐狸说曾经看见过鬼娃的魂魄，怎么叫都不应，夫人跟鬼君喊他，他也只会点头摇头，估计是个哑巴。”

    从忘川河边取得鬼行草回来后，嘉洛正靠在墙上发愣，看到我回来后，直瞪着我，“姑娘之恩，嘉洛此生就算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只是不忍在这多待一日，不忍看又有人牺牲，我身体已大好，请姑娘放行。”

    想来他一定有迈出离开这山洞的步伐而被结界挡了回去。

    “自然会让你走，明天我跟你走。”

    嘉洛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深邃的眸子闪着潋滟的光芒，随后一暗，“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石姑娘不送也罢。”我不说话，他如墨的瞳孔盯得我发怵，“可是真的？”他反问，声音有些沙哑。

    “自然。”

    河婆说，一命抵一命，上辈子小牧童确实是因我而死，这世因我使他残缺不全的魂魄又如雪上加霜，我只求他以后不能有什么差池。我欠他的已经够多的。

    夜里我在河边丢了块石子唤来了河婆，河婆一见我就平铺直叙地问我，“姑娘想好要走了吗？”

    “嗯。”我把后羿矢交给她，她是自愿流放到此的鲛人，有着贵重的身世，可除了这她哪也不去，也无处可去，我坚信我信得过她。

    临行的时候，我对着三清山的四方叩了四个响头，在三清河岸对着河水和河婆拜了一拜。我本想着离开二三十年后就会回来，未曾想，一走就是百年，而百年后我还能不能回来又不曾知晓。我已是不洁的灵魂，带着怨念和愤恨复生，如今不过是行尸走肉，三清山纯净的结界我断是靠近不了了。

    出了山，我看着两匹马发愁，“石姑娘会驾云难道不会骑马？”

    确实如此。他“噗嗤”一声笑了，眼睛弯得高高的，像一条桥，笑容如这三月的杨柳，明媚得晃眼。

    “如果石姑娘不介意，我来教姑娘骑马，石姑娘聪慧，肯定一学就会，如何？”

    于是我便同往日驯兽一般驯服了一匹黑马，嘉洛看得啧啧称奇。

    前行了数日，踏过山川河流，越过平原山崖，数过星星，顶着萤火之光，食野果充腹，一路春光，一路花开。我问嘉洛，你来的时候走了多久，他说，身兼数命半点不得马虎，一路快马加鞭而来，不知前行了几日。夜里住过森林斗过老虎，每次坚持不住的时候是母亲给他的玉佩激励着他。他笑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串琉璃佛珠。

    “我出身的时候，八字比较轻，命格不好，从小就是药罐子，身体也比其他兄弟差点，母亲不得父亲宠爱。幸得母亲找来百年寒玉床为我练功，加之从小尝百草以毒攻毒竟将身体养好了。这串佛珠是母亲去女娲庙求来的，我和这块玉佩随身携带，半点不敢马虎。”

    听他一说我内心有愧，当初并不是真心想要他身上这块玉佩，不过是说笑而已。我有意将玉佩奉还给他，他不受。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夜里在客栈住下的时候，我刚要关门，嘉洛的影子闪过来，挡在门口，手上端着一盘糕点，“隔壁饼铺刚做出来卖的，石姑娘尝尝呗。”

    “这什么？”我看着圆圆一块块的，色泽倒真不错，心下疑惑。

    “桃花酥。”嘉洛把糕点郑重其事往我手上一放，“明日我们会到麻杆河，沿河往北走就没桃花了，到时你就吃不到这么正宗的美味了。”

    我端了糕点进屋放置桌子上，现下没半点胃口。岁月蹉跎百年时光，也不得不感叹世事弄人。我的心情现如这烛火，暖暖地照得心里发凉。小牧童这世终于可以如愿看得到桃花，吃得到桃花酥，品得了桃花酿了吧。

    数百年前，三清山下有一个放羊的小牧童，他并不是鲛婆族人，是河婆捡回来的孩子。有日河婆外出在芦苇边上瞧见一位落水轻生的年轻女子，待河婆将她救上岸的时候女子已经咽气了。河岸边坐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小男孩，旁边放置着一个竹篮，河婆走过去抱住小男孩，在竹篮里看到了小男孩生前的父母为他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还有小孩子的一些衣服及寥寥几个碎银，以及孩子父母为何会不要这个孩子等云云，其中曲折三言两语言说不完，总之孩子是孤儿了，最后加句请求好心人收留善待的话。河婆看后掉了几滴眼泪，当即决定把小男孩抱回来养，那时候小牧童只有五岁。

    小牧童刚到三清山的时候不哭不闹，总在雨后对着彩虹发呆。河婆拿东西给他吃他也不吃，就这样僵持了一个月，刚开始还有几两肉的小牧童被饿成一把骨头架子。河婆本身未曾生养，自然不会带小孩，河婆又不是凡胎可以不吃食粮。村民们看着小牧童日益消瘦于心不忍便派了个代表去找河婆提议，要将这个孩子抱回来村里人养着。

    河婆起初不肯，村里人便杀鸡杀鸭连续祭拜了河婆数日，小牧童终于主动吃村民给的东西了，河婆在又悲又喜的心情下不得不把小牧童给了村民。村里人看小牧童习惯独自坐下山下发呆，问也不说，村里人放牛羊的时候便叫他看守，没曾想竟放出心得，性子也逐渐开朗了，最后便成了他的正职了。这才把自己养得肥肥胖胖的。

    后来我问河婆，你给小牧童吃了什么，河婆大义凛然地说，河里的水草和小虾米。

    小牧童渐渐长大了，和村里人也熟络了，河婆更是疼爱得很，折了纸船叫他要经常过来玩，一副视如己出的模样。小牧童有个毛病，每次放牧的时候总喜欢对着山头喊句“石姐姐”，虽说我的岁数做他的祖宗都不过分，刚开始我也应得从善如流。后来他便将这毛病演变成生活习惯，如饭前一碗汤。我起先不太搭理他，装作没听到，他则越发起劲了。

    三清山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草木，就是没有桃花，我活了百岁自然也没瞧见过它长什么模样。秋天的时候小牧童就躲在高高的谷堆里，夏天的时候就躲在河边的芦苇从中，海阔天空般地跟我说起桃花，它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还有桃花酿出来的酒，他说他曾偷偷喝过，眉飞色彩的样子我至今难忘。那时我想，此生我或许无法走出这里了，便也是随便听听。

    小牧童长到十岁的时候，扯着悦耳的嗓音问我要礼物，“石姐姐，过几日是我的生辰，石姐姐可以送件礼物给我吗？”我说，我一无所有，没什么可送他的，他说，他希望我送他一朵桃花，我没明白也没答应。那时候一只修炼成妖并盗得神器的蛊雕用盘古斧劈开了山中的结界，用催泪铃催晕了河婆，杀气腾腾直奔我而来。那几日我正闭关两耳不闻窗外事，小牧童一路跑一路喊着“石姐姐”直冲山中跑来，用肉身挡在洞口。当我赶出来的时候小牧童已经成为蛊雕嘴下的鬼魂了。万分悲愤的我用后羿矢射死了蛊雕，用他的骨头和牙齿练就了破魂梭。

    而今我才慢慢明白那个十岁小鬼所说的桃花是什么了。

    小牧童走后，河婆折了只船只，我将小牧童放在船上，河水顺流而下，向南而行。小牧童在的时候总说着要看桃花，也许这艘小纸船能送他去看他的桃花，将它埋在桃花下，喝到他说的桃花酿。

    也许前世他是桃花树下的精灵，三世曲折终离不开它。夜里我睡不着便闪出房门跳到屋顶上躺着，刚落下就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笔直地躺在屋顶的瓦砾上。他看到我有些吃惊，倏地坐了起来。

    “石姑娘这么晚了还没睡？”

    “睡不着。”

    “早前给你的糕点好吃吗？”

    “好吃，入口即化。”

    他看着我沉默了半响，眼里的灯火扑闪扑闪，忽明忽灭。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酥脆可口的美味。他一听就知道我没吃，心里应该有几分落寞吧。

    “明日到了麻杆河，看过了其乐花，吹过河风，离家就更远了。”

    “公子想家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了，我想的是我的母亲。”

    我没有吱声，两个人无言地躺到了后半夜，嘉洛脱了上衣披在我身上，夜里风大，更深露重要我当心不要着凉了。我哑笑，我是不知冷暖的人，衣服对我而言不过是遮体之物。

    快破晓的时候我转头看见他已经睡着了，浅浅的呼吸声，月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脸上，一脸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