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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第22话:围炉夜话(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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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故事:

    《心跳》

    ——Jake讲的故事

    我人生的第一把吉他,只有巴掌大小,桃花心木雕成半个葫芦的形状,没有音孔,生锈的细铁丝做成的弦,当然不能弹,更提不上制作工艺,它是我哥小学手工课上的作品,在我周岁那年做为“抓周”的对象之一,混在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

    我哥比我大十岁,我连爬还不会的时候,他已经会炒青菜、熬粥、洗衣服,甚至缝补了。没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家那时候境况不好,桌椅都是我哥半夜从废品收购站里偷偷捡回来的,为此他还捱过收购站的人不止一顿打,有一次差点被打断了腿,却只偷捡回来了一块木头疙瘩,这块木头疙瘩就是我第一把吉他的前身。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它就被摆在了我的枕边,成为了我唯一的玩具。我哥说我小时候很安静,不哭不闹,怀里抱着那把小吉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当然,长牙的时候也天天抱着它啃,鼻涕口水不知蹭了多少上去。

    我哥只上完初中就辍学了,那个时候还是九年制义务教育。

    他在工地上找了个搬砖的活儿干,好在那个工地离家里不算太远,虽然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起码能在家里过夜。

    我哥,就是我的吉他启蒙老师。

    六岁那年,我哥用他第一年挣到的工资给我买了一把真正的吉他。纯桃花心木质地,相较于那些考究的、分部位采用不同木料的吉他来说,工艺最为简单,但完全秉承了桃花心木的特点,高音很亮,音色圆润温暖。

    我问我哥桃花心木是什么木,他说就是和你那把小吉他一样的木头,它的树干很高,树冠强壮,它的种子长着翅膀,会像直升机螺旋桨一样旋转着飘落下来,很有意思。

    我说,如果我学会了弹它,会不会也能长出翅膀?他说能。

    我说,那我是不是就能飞了?能不能飞去天上找妈妈?他说能。

    我说,那你是不是也能长出翅膀?陪着我一起飞,飞到任何一个地方?他说能,一定能。

    然后我决定学吉他。

    六岁的我还根本抱不住吉他,所以一开始都是他在弹,我在旁边听。那个时候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我连一首儿歌都不会唱,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可能甚至连歌都没听过。

    所以当我哥用一把“破了洞的木头”弹奏出一连串“奇怪又好听的声音”的时候,我惊呆了,我问他这是什么声音,他说是他的心跳,我就贴到他胸口上去听,大概是真的相信了他说的话,又或者是小孩子容易陷入幻想什么的缘故,记忆里的当时,我好像真的听到音乐声从他的胸腔里发出来。

    那天起我就喜欢上了音乐,每晚必须听着我哥弹吉他入睡,他躺在床上,我躺在他的胸口,他抱着我和吉他,弹《月光》,弹《雨滴》,弹《爱的罗曼史》。我有些拿不准,究竟是听着吉他的声音还是听着他胸腔里的声音睡去的,或者是这二者之间产生的共鸣,又或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幻想出来的,因为我根本不记得我哥究竟是什么时候学弹的吉他。

    在我匮乏贫瘠的童年生活里,每晚听我哥弹吉他是唯一的享受和乐趣,以至于让我开始汲求上瘾,像吸了毒,戒不掉,停不了。有一天晚上,我哥的工地上要赶夜工,他没有回来,没了音乐听的我难以入睡,枕着吉他睁眼到天亮。

    从这一次之后,我决定立刻就开始学弹吉他。因为人小手短,开始的时候只能拨琴颈的弦,我哥拨琴身的弦,没用多久竟然也能和他配合着完成一首简单的曲子了,等他再上夜班,我就自己抱着琴,只弹琴颈的弦,想像着他就在旁边,一手抱着我,一手抱着琴,配合着我拨弄琴身的弦。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小孩子最怕寂寞,又或者脑补能力太过强大,总之,我时常这么想像着和我哥同弹一把吉他,同弹一首曲子,渐渐的,他不在的时候,我也能想像出一个具有实质感的他来,甚至这个想像出来的他还能冲着我笑,嘴里哼着谱子。

    我八岁那年的生日,我哥送了我一本吉他曲谱,他不上夜班的时候,就教我识谱、哼唱。九岁那年,他给我买了一台磁带机,还有几盘吉他世界名曲的磁带,我已记不清那几盘磁带被我翻来覆去地听过了多少遍,但我记得有天晚上,我和他配合着弹完一首磁带上的曲子,我枕在他胸口上,告诉他说:磁带上弹的不如你弹的好听。

    他很开心,说,“这世界上最动人的旋律就是心跳,当你的心跳和你的弦动产生共鸣,并且合而为一时,你就是个伟大的音乐家;当你的心跳和听者的心跳在弦动里产生共鸣,并且合而为一时,你就是个伟大的灵魂音乐家。”

    我觉得他就是灵魂音乐家,每当他弹奏起吉他的时候,我都能感应到他的心跳,现在想来,这或许又是我的幻想。

    我十岁那年,电视台举办了一个名为“梦想的翅膀”的全国吉他新星弹唱大赛,不是大奖赛,没有奖,但好处是可以和音乐制作公司签约。我怂恿我哥去报名参加,我知道他有多喜欢弹吉他,不是他亲口所说,而是我感应到了他每每接触吉他时的心跳。怎么说呢……就好比热恋中的男女吧,第一次相拥或是接吻时在心里产生的那种心灵悸动。

    每一次,他每一次抱住吉他,我都能感应到他这样的悸动。我知道,他的毒瘾其实比我更深,他比我更喜欢弹吉他,更离不开吉他。

    后来他真的去报名了,报名费是八百元,他一个月的工资。他没有多余的钱再去买吉他,就带着他送给我的那把旧吉他去参赛,通过了海选,初选,十六强,然后败下阵来。

    我说不可能,你弹得这么好,比磁带上弹得还好。

    他只是笑,把吉他还给了我,几天以后,他坐上了去外省打工的火车,过年都没回来过。

    后来我从邻居们的闲聊中得知,那个大赛的前八强非富即贵,他们的父母用钱和权为他们铺设好了通往梦想的坦途。

    谁说老天不公平?把才华和天赋给了你,就会把财富和权力给了别人。

    所以每当有人问起我的梦想是什么,我都会告诉他:我没有梦想。梦想是他妈什么狗屁玩意儿?权富们的廉价消遣、穷逼们的□□意淫罢了。梦想不会让你生出翅膀,只会让你看清现实。

    啰嗦了这么多无聊的内容,你们大概也没什么耐烦听,我尽快进入结尾吧。高考的第一志愿,我填的是水杉音乐学院,分数线倒是达标了,但还要经过严格的面试,面试不通过的话,照样没法被录取。

    去面试的前一天,我给我哥打长途电话,我说:如果你能来看我面试就好了,就在学校的大礼堂,是公开的,面试学生的家长到时候都会去。

    他没有说话,我当然知道他赶不回来,那地方太远了,坐火车要三十多个小时。

    可我当时就是很生气,在电话里对他吼了一通,我说:你知道这个面试对我很重要,我这辈子都搭在这一次上了,如果考不上,很可能我就会像你一样彻底放弃,然后当个懦夫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他还是没说话,我想我当时是因为压力太大了,一旦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就根本停不下来。我当时很暴躁,随手把枕边那只巴掌大的、他送给我的第一“把”吉他狠狠扔在了墙上,掉在地上时琴颈部分被摔断了,而我却只顾着在电话里冲他吼。

    他终于开了口,问我面试时间是几点。我说明天早上八点半开始,而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他说:我记得你买了一把新吉他,相思木的那个。

    我说:是,用高一时参加全省中学生歌唱比赛得的奖金买的,可惜你没见过,因为你一直都没回来过。

    他不理我语气里的嘲讽,只是说:明天你用老吉他吧,桃花心木的那个。

    我说:你是不是想说“用那把老吉他就相当于你陪在我身边”了?对不起,这么多年来,吉他比你更像我哥,至少它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我高兴我痛苦我快他妈的活不下去的时候一直都是它在安慰我!你呢?你那个时候在哪儿?你的吉他呢?你那个能长出翅膀的种子呢?早都沤成烂泥了吧?!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也许是在内疚,也许是在避我的锋芒,还也许,是被我伤得狠了,总之过了好半天他才重新开口,他说:相思木吉他的音色有些厚重,如果你是弹唱,现在的年龄还驾驭不了,桃花心木的吉他比较适合你现在的嗓音,而且你从六岁弹到了十六岁,最熟悉它了不是么?

    我冲着话筒吼:是啊!十年了!你知道它现在变成什么鸟样了吗?!你当然不知道!你走了就没回来过!它弦都崩了!琴体都受潮变形了!你就让我用这个去面试?!

    他只是很平静地说:换上新弦就是了,铃兰琴行的老板就住在店里,你现在去敲他的门,他能给你换上。不用担心受潮的问题,我保证,那不会影响它的音质。

    受潮不影响音质那是假的,当然,我说它受潮也是假的,事实上那把吉他我保管得很好,琴盒放在干燥的地方,里面还有干燥剂,琴弦早就崩了,并且我立刻就换上了新的。

    只不过我对他避口不谈回家的事感到无比愤怒,所以我跟他说:你的保证我还能相信吗?不,我不会用那把吉他的,我只相信我自己,至少我不会抛弃自己。

    然后我就挂断了电话,我可笑得像个琼瑶剧里的娘们儿一样以为他会打过来给我道歉,或者哪怕仍然不提回家的事,只是安慰我几句,鼓励我几句,但是没有,他没有再回电话,而我竟然就傻逼似的赌着气,一直在电话旁边等到了天亮。

    再之后,我鬼使神差地拿了桃花心木的吉他去面试了。一千人的大礼堂座无虚席,都是面试学生的家长,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能看见黑压压的寄托。

    面试者众多,千里挑一,每个人只有三分钟的表演时间。我记不清自己是第几个上去的,我走到舞台正中的时候,前一个面试者得到的掌声还没有褪去,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我抱紧吉他,低着头,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冷静。

    冷静,深呼吸,调整情绪,放缓心跳。嘈杂的掌声和议论声中,我拨响了弦,闭着眼睛,仿佛回到了每一个没有灯光只有琴声的夜里,有一个怀抱拥着我,捉着我的手,轻轻地拨着弦。

    观众席静下来,静得甚至能让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跟着弦动,慢慢变成旋律。接着,我又听到一个心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附和着我,伴随着我,然后合而为一,共鸣声响彻了胸腔,有力得几乎要撞破我的胸口。

    我睁开眼,看见与我遥遥相对的礼堂门口,我哥就站在那里,偏着头倾听我的弹奏。我想起来,他从来没有听过我自己独立地弹吉他,这是第一次。

    我弹得太过投入,竟然忘了唱。

    于是我就成了唯一一个没有唱歌就被录取的新生。

    后来我没有在台下找到他,就一路狂奔回家,迎接我的是几个居委会的人,手里拿着传真过来的死亡证明。

    证明上的死亡日期是三天前,他从十五米高的桃花心木上摔下来,断了脖子。

    因为路途远,遗体运不回来,我就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去了他打工的地方。

    他在一个小作坊里给人做吉他,作坊后面是桃花心木林,他就是从那儿摔下来的,和铺天盖地的,长着翅膀的种子一起。

    因为平时少言寡语,除了作坊的老板之外没人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家里的联系电话是多少,所以等那位老板出差回来才联系上了我们这边的居委会。

    没有遗言,也没有遗志,他去得突然又自然,平常又平淡,像一切惊不起旁人注意和唏嘘的意外。

    我带着他的骨灰回到家,办了后事,家里头一片狼籍。当我一点一点收拾起来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样东西。

    我人生的第一把吉他,断了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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