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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翁见识了集中营的第一个潜藏的规矩:女人一次码砖不得低于十块,男人不得低于二十块。
第二个潜藏的规矩:搬砖的速度不能太慢,不能摔倒。
她是仿照着“老手”们的样子搬砖的,搬的也是十块,有些不懂规矩的“新人”想一次少搬一点,于是挨了几枪——当然,不是挨枪子,而是挨枪杆。
阿翁生来身体并不弱,也一直有着健康的饮食习惯,再加上没有缺乏锻炼,所以十块砖最初并没有让她觉得受不了。但是随着搬动次数增多,行动开始变得吃力,只能勉强跟上身边人的速度。
或许是因为水晶之夜时已经受到了足够的冲击,又或许是因为突然就进了集中营的茫然,阿翁不太关注身边挨打的人,只是不停地想把自己的事先做好,先保证自己不会有任何纰漏。她就一直不停地码砖,搬动,跑回来,继续码砖,就像身边那些面无表情的人一样。
哨声响起时已经天黑,没有人讲解吹哨是什么意思,但是既然每个人都迅速地处理了手上的活一声不吭地游魂一样向营房涌去,就是说阿翁也该这么做了。
有些刚来的不知道自己该进哪一间,在走道上茫然了一下,这么一茫然后面马上有人追上来大吼着让快点跟上,于是免不了又是一阵棍击声和惨叫声。
阿翁走在前面连回头看的空也没有,直接随便进了一间。
没有床。铁架子有三层,每层上架着硬床板,床板上有脏兮兮的毛毯。看起来每一层可以睡三个人。进来的犹太人们很快坐到床板上,看起来不再那么紧张,兀自揉着只剩骨架的胳膊。阿翁这时才感觉到浑身酸疼,肚子也饿空了,于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起来,这是我的地方。”一个看起来比阿翁稍大的犹太女孩恶狠狠地说。
阿翁赶紧站起来说了声:“抱歉。但是请问哪个位子是没有人占的?”
犹太女孩一声不吭地坐下了。
没有得到回复,阿翁只好四下里看了看,这时又一个年纪相仿盘腿坐在最高一层上的女孩招了下手:“来这边吧。”
这女孩很特殊。她的鼻子并不高挺,嘴唇偏厚,而且是个黄种人。
阿翁赶紧过去爬到最上面一层,坐在女孩旁边:“这里以前没人吗?”
“‘地盘’没有分得那么严格,大多都是随便睡的。回来得晚没有地方睡的人就得睡地上,但是也有那样的‘聪明人’会像刚才那样欺负新来的。”女孩说着看了阿翁一眼,突然惊讶地说,“你是混血儿?雅利安犹太混血,哦,你可真够倒霉的。”
阿翁大概明白自己的“倒霉”:“你是……黄种犹太人?”
女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看不出来吗?大家都说我是很标准的吉普赛人哦!”
阿翁怔了一会,开口:“我分不清西方人种,我在东方的中国长大。我在书上看到过犹太人分为白种、黄种、黑种,难道你不是黄种犹太人?”
“那你就没有在书上看到过关于吉普赛人的介绍?”女孩眨眨眼。
“……”这女孩活泼过头了,与集中营完全不能和谐,她把阿翁搞愣了,“看过我也区分不了——这么说你不是犹太人,那你在这儿干吗?”
于是阿翁得知,这些黑军装不止抓犹太人,也在抓吉普赛人。
吉普赛人被认为是巫术病毒的传播者,他们四处游历四处赚钱的民族特性早就让人不满了,何况在“上等民族”眼中,他们还有些野蛮特性。
“你叫什么?”阿翁问她。
“尼塞梅达。你可以叫我尼塞。”她回答,“那你呢?”
“阿翁。阿翁.笛林。”
“阿尔文?”
“不……把那个弯去掉,不是阿尔文,就是阿翁。”
“阿尔文。”
“阿、翁。”
“阿尔翁。”
“……就先这样吧,”阿翁承认自己的名字哪怕在西方也算古怪的,虽然尼塞梅达这名字也够怪了,“你的亲人呢?也都在这里吗?”
“我没有爸爸,吉普赛人都是四处游走的,我妈妈常说,爸爸只是她身边的一个匆匆过客,”尼塞看似轻松地说,“妈妈和我一起被抓进来,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她在去年冬天死于饥寒交迫。”
阿翁看着尼塞,又干瘦又几乎没有头发,看起来就像个小怪物:“听到这些我感到很遗憾。”
“哈,那已经过去很久了,与其悼念去年冬天死去的人,不如好好想想怎么熬过这个冬天吧。”尼塞笑笑,“你的亲人呢?”
“爷爷和……一位大哥在中国,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妈妈两年前被抓,也不知道在哪里。爸爸是雅利安人。”
“好吗,你还剩个爸爸。”尼塞调侃着,“对了,你知道吗,你今天看起来厉害极了,你是刚来的几个犹太女人中唯一一个没有挨骂也没有挨打的。”
阿翁却并不能因为这句赞美而高兴:“像牲口一样替人干活干得好,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总比挨打要好吧,”尼塞翻了个白眼,“而且你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发型呢。”
“嗯……可能因为在中国长大吧。中国的孩子都觉得我长得很奇怪,跟女孩子关系倒还好,但是最小的时候很招男孩子欺负,长大以后他们都打不过我了也就都停了。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怎么样的,就不怎么在意外貌了。”
“你太傻了!”尼塞的声音把阿翁吓了一跳,“小男孩对丑女孩是没有兴趣的,他们会欺负你只能是因为觉得你漂亮喜欢你!”
“是……这样吗……”阿翁无暇去想那些男孩子是什么想法,她只觉得面前这姑娘真是个奇人。
像是应和一样,对面床板上的一个没牙的犹太老妇人对阿翁笑着,慢条斯理地说:“漂亮的公主哪怕没有头发也是漂亮的,人家的模子在那里。”
阿翁有些不好意思,只能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您!”
刚才那个赶阿翁走的“坏女孩”在下面冷笑了一声:“要不要试试看一个月以后还有没有人会说你漂亮?”
阿翁问:“就算没有又如何?”
女孩无法回击,只能撇了下嘴。这时铁门打开了,两个铁盆被递进来,然后关门。
每个人都迅速地向铁盆冲去,尼塞拉上阿翁:“快快,开饭了!”
集中营的饭很厉害,不用吃,看一眼就不饿了。
一个铁盆里有一大半是硬硬的面包屑,另一半是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抓一把勉强成块,不会滴下来。另一个里面是水,也看不出干净不干净。即使是这样的食物,对于这一屋子的人来说,也太少了。
阿翁学着尼塞的样子捧了两口水喝,然后抓了一把面包屑和一把黏糊糊的物体回到之前的地方。
刚回去,那个老妇人突然很惊奇地看着阿翁:“小姐,我要说你长得真漂亮,即便没有头发!”
阿翁不明所以地看着尼塞,尼塞无可奈何地摇头:“看来不太正常,她之前不在这一间,我也不认识她。你要习惯,这里脑子不正常的人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旁边一个带着个七八岁女孩的犹太女人插话:“自从几个月前外孙女被杀之后她就是这样。”
阿翁感到一阵寒意:“她这个样子还能干活吗?”
“当然。干活就能活,不干活就得死,哪怕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天一亮就要搬砖,她也会不停地搬下去,这已经是一种习惯。”女人平淡地说着。
她怀里的孩子突然小声说:“妈妈,她的眼睛是蓝色的。”
女人回应:“是的。”后来阿翁得知大家都叫这个女人露娜,叫她的孩子小露娜。
阿翁问露娜:“她的外孙女被杀是为什么?”
“夏天被疫病感染了,看守长杀了她。真是过分,明明还只是打几声喷嚏而已!”
“看守长?”
“是的,一个有着天使面孔恶魔心肠的男人,”尼塞插嘴,“他有时会不让手下的看守杀人,但是他自己可是连愣也不会打,从来都是一枪毙命的。疫病爆发时他就像找到了借口一样,一天可以杀几十个人,哪怕病得很轻也不会提供丝毫治疗,打几声喷嚏也一枪打进脑子里,现在这里的人比春天时少太多了。而因此失去亲人的人们明明已经很悲伤,他也不会让他们停止工作。他完全以杀人和折磨人为乐。”
“但是食物这么差,人怎么可能不生病呢?”阿翁嗅了嗅手上发酸的不凝物,心已经“砰砰”直跳了。
她本以为哪怕“工作”做得不好顶多也只要挨打,至少这一天里没有看守杀人,但是既然有这么个看守长,一切就麻烦了。
“我觉得我现在总算有了足够的抵御腐败食物的体质,”尼塞笑笑,“其实我刚来时也生过病的,没有被发现,后来慢慢就好了。”
“你说的看守长,是今天站在那边小楼三楼的人吗?”
“哦?原来你已经看见过他了。很可怕吧,我从没看他笑过。”
“他叫什么名字?”
“别的看守都叫他看守长,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尼塞说到一半突然记起了什么,“哦,好像来过一个另一个集中营的看守长,我记得那个人叫了他一声‘温舍先生’。”
阿翁记起来这个男人的姓氏了。温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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