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四十三章 非墨——路西菲尔篇

    第五部 第四十三章 非墨——路西菲尔篇

    路西菲尔本不是叫路西菲尔，他记得自己的名字，他叫墨。

    他诞生的地方有许多竹，漆黑如墨的竹，点缀在一宛碧绿的湖水旁。

    秀气挺拔的身资，交错纠缠，在风中轻轻摇晃。

    竹，是墨黑的竹。

    叶，是墨黑的叶。

    只有竹叶交接处，才看得出一抹湖水般碧绿的脉络，如丝线细细连接。

    竹林的风，是从不停息的。  它呼啸着在墨黑色的竹林上空盘旋，调皮刮起一波起伏的竹林大浪而去。

    墨竹随风舞，秀丽细长的竹身在空中划开曼妙的弧度。

    然后，回旋，站直。

    他曾看过自己，湖的倒影中，他的发、他的眼，无一不是竹漆黑如墨的颜色。

    深沉如蔼蔼夜幕，乌黑中却是晨星的透亮。

    夜的美。

    墨和那个人一点都不像。

    那个人来到竹林的时候，一片漆黑如墨的色彩中，他宛如从墨画中走出光迹。

    他的眼、他的发、他的唇乃至于每一寸肌肤似乎都在发光，美得让墨目不转睛。

    就像第一次看见那个人一样的目不转睛。

    第一次，他睁开的时候，

    一袭青衣的人，沐水而立。

    就像一只孤傲的青竹，独立水上，傲视群竹。

    双色的眸淡淡看着他。  银丝舞，青袖沾水，信手而立地身子却是挺拔不羁。

    “我是谁？”

    “你是墨。  ”

    “你是谁？”

    “我是残。  ”

    残……

    墨伸出自己小小的手，轻抓住残青色的衣袖。

    抬头，孩子失神的眼看着残。

    “残…”小小的孩子看着残，黑瞳中是恍如墨色的梦迹，“你是不是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残的身上。  有着他眷念地温度。

    残的眼中，有着他渴望地明亮。

    看见的一刻。  是墨色点亮的一刻，是墨迹泼满画卷的一刻。

    一直一直留在残的身边，是他第一眼的渴望。

    残轻轻笑了起来，唇角轻弧，就如同风浪突起的一刻，墨竹在空中弯过地美丽弧度。

    “你是谁？”

    “我是墨。  ”

    “我是谁？”

    “你是残。  ”

    抬手，轻巧的甩去那只抓着自己的手。

    眉眼轻弧。  残的浅笑中，尽是竹般清淡的冷。

    在他的眼中很美，美得窒息，美到残忍。

    “我是你的主人。  ”

    转身，残缓缓走进湖心，“想留在我身边，除非…你……”

    留下似有非有的半句话，眼见那垂落青袖沾水。  漫步地人一点点消失在水面。

    只余下，被残漫不经心挥开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那日，他在湖边呆了许久。

    碧湖默，只听见风拂过竹林，墨竹簌簌纷落。

    ***

    不知过了多久。  他再也没见残来过这里。

    只是每一日，他都会站在墨竹中默默等待。

    等待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祈盼。

    每一日，他都听得见墨叶簌簌掉落的声音。

    他知道，叶总是要落的，无论它如何舍不得它的竹。

    他也知道，竹从不懂叶地痛，日复一日，它枝头的新叶，生生不熄。

    想和竹在一起。  只能成为它的枝……就算依然是无关紧要。  却至少能立在竹上。

    等了许久，竹林终于有一天来了人。  却不是他想见的人。

    那些闯入了竹林的陌生人，那几个只有一只眼的人扇动着身后的一对火红的羽翼破坏着这里的一切，碧湖飞溅，墨竹一片片倒塌，不多时，已是一片狼藉。

    墨不知道他们是怎样闯进来的，但是他不能眼睁睁眼看着他们毁掉所有地墨竹。

    残没说，墨却知道，残喜欢这片墨竹。

    站在竹林中，闭眼聆听风过竹动，那时地残脸上是如此的柔和。

    恍然若梦。

    那几人独眼中尽是残忍地神色，抓着他撕扯他的羽翼，把他无力的挣扎封锁在惨然的叫喊中。

    翼连骨，彻骨的痛，绝望的悲鸣，簌簌落下的墨色竹叶像一曲哀痛的歌，在他的哀叫声中瑟瑟发抖……

    他在痛苦中根本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

    “啊…真是抱歉。  ”一声轻笑，“我没注意他们到这里来捣蛋了。  ”

    说话的人轻轻挥手，长袖过去，似无力，墨却愕然发现那几个在墨竹中无法无天的人尽露出恐惧的神色，消失了。

    “不好意思，残。  ”

    那人轻笑着转身。

    “我做的这几个失败品不小心闯来这里，倒是让你的玩具受伤了。  我帮你治好他吧？无错不少字”

    说话间，那人眼角余光轻笑着看着墨。

    污烂的泥水染满了乌黑的发，小小的身子是遍身的血污，羽翼被撕裂了好几对，漆如点墨的羽毛凌乱不堪的漫天飞舞，恰如那缤纷的墨色竹叶。

    抬手，吃力的拭去唇角血痕，墨勉力抬头。

    他看见那人的身后，青衣如竹的残冷冷清清的站着。  眉眼间，尽是竹般墨色的冷。

    侧身，拂袖而去。

    “这般无用的废物。  不要也罢。  ”

    青竹般冷清地背影，一如上一次淡淡的冷，漫不经心的话。

    心中咯噔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墨却突然在痛中明白了。

    力量，他需要力量。

    不会被残忽略，不会被残抛弃的力量。

    他终于想起残上一次离去前留下的那句话。  他终于拼凑全了那句破碎的话。

    ——想留在我身边，除非你对我有用。

    ——没用地废物。  不要也罢。

    若不想成为随时从枝头落下的叶，只能想尽办法成为竹地枝。

    遍体鳞伤，苟延残喘，他还是挣扎着活了下来。

    血泊中，泥浆中，在垂死边缘一次又一次挣扎着张开眼的他，一次又一次看着那些渐渐腐败的墨竹。

    受伤的竹林。  终究还是没有保住。

    狼藉一片的墨竹林，残枝断竹，颓然伏地，一点点腐朽在一次又一次睁开眼的他面前。  他徒劳的看着它们渐渐萎靡、衰败，看着湖水渐渐干涸。  他徒劳听着上空呼啸地旋风舞过竹林，簌簌的哀鸣。

    然后，成为死地。

    而他是死地中唯一的活物。

    再一次睁眼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残。

    残。  在这死寂之地，却依然如一只青竹傲然俯视天地。

    “很好，我不需要废物。  ”

    在残的手触及自己的一刻，挣扎许久的伤痛宛如一场梦。

    他站起来看着自己的手，满是血痂地肌肤已恢复以前的洁白，满是污泥的发此刻却是乌黑柔亮的垂落在他肩上。  他的身后，完好如初的十对羽翼舒展开美丽地弧度。

    他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却是心乱如麻，百般滋味尽上心头。

    他知道，自己被放任在这般的伤痛中苦苦挣扎，就像那一片片腐败衰萎的墨竹。

    只是他运气好，能挣扎着活到现在。

    “乱…真懒得再修复这里……”轻缓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嫌麻烦的意味，淡然看着四周一眼的残轻牵着发呆的墨的手，“跟我来。  ”

    他愕然抬头，一双黑瞳呆呆地看着牵起自己手地残。  只觉得残声音中的温和恍惚像一个梦。  就像第一见残那般地泓水一梦。

    他看见残漫不经心的挥手，于是世界开始崩溃。  这个陪伴了自己许久的地方此刻是如此的脆弱。  那干涸的湖水，那枯萎的墨竹，那呼啸的旋风，一切的一切…无力的化做粉末消逝而去。

    在回过头去的他抖瑟的眼底，化做烟尘而去。

    轻易被它的主人丢弃……

    这会不会就是他最终的结局？

    他突然觉得无法呼吸，大大喘了几口气，回过头来，仰着头，看着依然是漫不经心神态的残。

    看着那淡淡眉眼间，如竹般墨色的冷。

    他知道自己再也忘不了，忘不了那漆如点墨的竹，忘不了竹叶簌簌落下宛如哭泣的声音，忘不了它们在黑暗中颓然腐朽的痛。

    忘不了漫不经心挥手间让一切灰飞湮灭的残…侧颊上如竹淡然的冷。

    ****

    后来，墨被残带到一个白雪纷飞的地方。

    与他出生的地方完全相反，这里的一切都是雪白的，洁得让人不忍心在其中增添一抹异色。

    残牵着他的手漫步林间，这里的树上，也是开着朵朵白花，缤纷如落雪纷飞。

    他看见有人从对面走来，一头长发如雪，在这无数的落雪中是如此的融洽，仿佛他天生就该站在雪一般。

    “他是墨。  雪，墨是跟你一样的…好好照顾他。  ”

    他看着他，白色的少年也转头看着他。

    眼光相对——他仿佛看见黑暗中枯萎的墨竹，他仿佛又听见竹叶簌簌的哀鸣，他仿佛看见灰飞湮灭的竹林。

    一颤，他躲进残的身后，抓着残的手有些发抖。

    赤luo裸毫不掩饰看着他的眼，那眼中有着他不懂的东西，那不懂的东西让他害怕，让他发抖。

    发抖中，他只觉得自己的头被残轻轻拍了一下，想要抓紧残的手，却发现残已经离开他向那个叫雪的少年走去。

    残牵起雪的手，眼中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不用怕。  ”残的声音是柔和的，就像轻轻落下枝头的墨叶，安慰着呆呆看着他的雪，“虽然外表似乎有差异，但你们都是我创造的。  ”

    ……为……

    ……为残要对雪笑……

    ……为残对雪说的话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他忘记了害怕，他抬起头来怔怔看着雪。

    雪看着残的眼，是满满的眷念。

    但是，墨只是看不见，他此刻的眼中的光芒，像极了刚才雪让他害怕的眼。

    墨色席卷一切的呼啸，却见雪光点点如泪痕飘落。

    闭眼，不甘心，他不甘心。

    他已失却了那迹竹林中的墨色，他不能再遗失漫天雪痕中的墨色。

    尽管，他闭眼的一刻，墨已非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