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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这个冬天有些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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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潭市在柳条河长青段上游二百多里的地方,那是一座镶嵌在山水之间的新兴煤城。一条大坝建在两座遥遥相望的山岭之间,截住了穿城而过的湍急河流,围出的水库成了城市的饮用水源,水库起名奇潭也成了城市的名号。十里煤城点缀着一座座高高的煤山矸石山,钢丝绳擎在架子头的天轮上把翻斗车牵出或送进幽深的斜井,登钩工时而把煤炭和矸石从翻倒的车斗里倾倾泻出来。罡罡的烟气里漂浮着细微的煤灰,街道房屋和树木都蒙了尘,甚至连麻雀都比城外的黑,似乎一切事物都没有干净的。

    杜春心和老憨投奔三旺,黄士根也顺利地进了粮库青年点。虽是进了城,但他们居住的地方却不及农村。在粮库高大的围墙后面,紧邻着柳条河的大堤,居民区片量很大,低矮的土房,破落的小院,曲折的窄路,显得杂乱无序,难怪人们称这里是“贫民窟。”

    临近霜降,天气却冷得煞实。三喜子和贾佩纶来奇谭市大蔫家串门儿,还特意来看望春心和老憨。春心最关心屯子里的变化,问这问那,唠得热火。贾佩纶说:“前些日子,吆叨婆突然说话不清楚了,勉强听她跟育梅叨咕说,‘我能嫁给你姑爷秦老成是他的福气,没能给他留个后是我最大遗憾。’还问秦占友,‘婶子要没了,你咋整呢!’几天后,开始不吃东西,只是喝点儿水,嘴唇抖动也听不清说啥,秦黑牛只顾点头。那天半夜清醒过来,用手指着门说,‘不想躺在炕上。’抬到门板上就再也不说话了,没过多长时间就安心地闭上了眼。”春心又问豹花秃咋样,三喜子说:“豹花秃劈犊子劈出个孽子,秦效小两口对豹花秃像黑眼蜂一样。他苦巴苦曳把老白子拉扯大,现在哭都哭不上溜儿了。”

    到了饭顿,春心不让三哥三嫂走,张罗好饭好菜热情招待。他们围着炕桌一边喝酒一边唠嗑,春心一个劲地让客吃菜,数落只顾自己喝酒的老憨:“你耷拉着眼皮,闷哧着性子,像个哏鳖肉似的!来人去客你得招呼着,别象橛子似的。”老憨嘟囔说:“都不外人,不用那么客套。”贾佩纶笑着附和:“就是的,老憨说得对呀,以实为实呗!”三喜子说:“大蔫和三旺都在粮库搬运队,你看三旺都当上队长了,可大蔫还是没啥长进,你说这人的差距多大。”老憨说:“那人跟人能一样嘛,再说当队长也没啥了不起的,还得带头出力。”贾佩纶说:“虽然大蔫吭哧瘪肚有些窝囊,但有个班上咋说也比老农强。从打进城了,那老丑也从不跟他分心。”春心说:“别看你大儿媳丑,为人处事可不丑。”

    三喜子夹了一口菜:“听大蔫说,这些天粮库可热闹了,又是游行又是庆祝的。粉碎‘***’,真是大快人心。”春心说:“篡位夺权的,哪有个好下场的。”老憨啁一口闷酒,嘟囔道:“粉碎谁我都不在乎,我就想粉碎那‘夫妻帮’!”春心瞪了老憨一眼:“别搁那鬼念穷秧,人家咋把你得罪了?”春心用筷子敲他碗边子,没好气地说,“楦饭都堵不住你的嘴。”老憨听春心谝扯自己,心里不自在,放下酒杯,横道:“我不出声,你嫌我闷;我一说话,你还嫌我烦。”春心说:“你个憨货,说你两句你还吒庙了。谁不让你说话了?我是让你别怠待了亲人,也是不让你说那些没用的。”转头跟三哥三嫂倒苦水,“你说我这些年,咋将就他了!”

    贾佩纶听出老憨话里有话,笑着说:“老憨是今天说话太反常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跟谁赌气哪!”三喜子也催问:“咋还整出个‘夫妻帮’呢?说吧,到底是谁惹你了?”老憨一声沉重叹息,冒出一句:“我不想跟三旺小满一个锅里搅马勺了!”贾佩纶忙连声地问:“咋?是不是虐待你们了?闹叽咯了?”

    老憨又喝一大口闷酒,使劲抹了一下嘴角,倒苦水说:“虐待到是没有。他们拿豆包不当干粮,拿我俩当驴使,我可受不了。喂猪、看孩子、做饭,都成我俩的活了。就算是小两口都有班上,那也不能当甩手掌柜的呀。我们出了不少力,可也捞不着一个好,好像给他们效劳是应尽应分的似的。说是进城享福,福没享着,倒遭不少罪。我看那两口子的心都让煤灰给染黑了!三哥三嫂,正好你们来了,你们出面帮我们断一下,我自己不好开口。”春心气囔囔地说:“你像事儿妈似的,今儿一出明儿一出,死爹哭娘的货。在一起是你,不在一起也是你,你咋那么多事儿呢!”

    三喜子说:“我听明白了,不就是想自己过日子嘛,那还不好办吗?说吧,是不是想搬回屯子?”老憨沉着脸说:“不回,好马不吃回头草!”三喜子叹口气说:“那就分家另过吧。”老憨说:“离了谁都能过,瞎子跳井,在哪都背风。”春心说:“不瞒你们说,他养活孩子都不等毛干,分开过还八下没一撇呢,他听说后街有个小三间房子张罗卖,就去看过了。赶紧分窝吧,可别把他窝囊死!”老憨一梗脖子,那富贵包似乎又大了:“我凭啥跟他们窝囊死,我也不想早去占大辈儿!”贾佩纶劝春心:“看来是真不想在一起了,那就早点分吧。”三喜子说:“等小两口下了班,我就替你们说。”

    当三喜子替老两口说了分家的打算,顾小满内心极不满意,但嘴上却说的光滑:“非得分开吗?在一起多好哇,互相也有个照应!眼下条件还不算太好,可咱是过抬头日子,坚持几年会越来越好。哎呀,这一分开,好像我这个儿媳妇不行似的。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哪里做的不好你们就说,我改。”春心和老憨都低头不语。三喜子劝说:“既然已经有了这个打算,就顺了老人的意愿吧!让老人出去单过,主要是图个方便。你有这份孝心就行,其实两个老人不图吃不图喝,就图省心。再说他俩岁数大了,干不动活了,不能干嚼吧你们。分开也还在这一片住,能常去看看就行了。”顾小满没有再挽留,内心却存着怨气,问一声沉默的黄士旺:“你啥意思,说句话呀?”黄士旺赌气说:“老人咋说就咋办。”

    老憨相中的小三间房子在自建区后街,土墙瓦盖石头座,房前面有个小园子,木板障子圈着一隅菜地;房后面有个不大的泡子,上面冻了一层冰。泡子后面是一条水渠,一头连着柳条河大堤,一头连着鲜族村的稻田地。三喜子和贾佩纶多住了几日,帮着春心老憨把家搬了过去。三喜子和贾佩纶小住几日便回了乡下,黄士栋却留了下来,求黄士旺在粮库搬运队帮他找了一份临时差事。

    粮库与火车站相临,一条火车道直接甩进了粮库院里。住在粮库后边的人家,经常能听到火车的叫声。这天晚上,黄士栋抱回一盏火车头大灯,吓得春心浑身哆嗦,追问是从哪整的,黄士栋说火车头上。春心骂道:“四丫子,你咋这么贼呢!这要是让人逮着,非判你刑不可。你要再这么干,早晚不等得蹲巴篱子。”又苦口婆心地教训一番,“偷,发不了家,那不是正道。你爹娘老来得子,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出点儿啥事儿,你让你爹娘咋活?”老憨也发了狠话:“四丫子,我可告诉你,再有一次手脚不利索,我就撵你回屯!记住没?”黄士栋说:“我记住了。”他不敢怠慢,忙将大灯藏进了仓房里。

    时间稍长,黄士栋对四婶家东西两院也都熟悉了。因为老栾家三口经常在晚饭后上春心家串门儿,一来二去,黄士栋和吴妍彼此都有了好感,常常趁着屋里唠嗑时,一起跑到河堤上溜达。老栾头并不喜欢黄士栋,当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像是谈恋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话了。

    “小妍,我问你,是不是跟黄士栋勾搭连环?”

    “姨父,没有,我们就在一起说说话,没那个意思。”

    “没有就好,可我丑话说在前头,那四丫子一副女人面,小眼睛叽里咕噜的,不是个正经人,你趁早离他远点儿。”

    “知道了,别把人看扁了。”

    老栾太太齁喽气喘地说:“你姨夫看人不会错,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你别执迷不悟,不听老人言,早晚有吃亏那天……”吴妍有些不悦,应付道:“我听见了。”吴妍并不知道黄士栋的底细,更没把姨夫的善意提醒放在心上,她早被那一张丫头样的圆脸迷住了。

    这个冬天有些反常,不仅雪下得频,天气也似乎比往年冷了许多。雪花似乎想把世间的一切污浊都漂白,却总因力所不及而留有遗憾。雪花没有裹住的树丛没有盖严的地面还露着黑灰的点线面,仿佛是谁涂鸦留下的墨迹。老栾太太和老伴几乎天天吃完晚饭都到春心家坐一会儿。

    这天晚上,风吹乱了雪花的舞蹈,似乎也吹乱了夜色的帷幕。正唠得兴趣浓厚,老栾头发现下班回来的黄士栋不见了,估计是找吴妍去了,心里不踏实,下地穿鞋就走。春心问:“你咋走了?”老栾头说:“我回去看一眼,晚了怕不赶趟了。”老栾太太说:“啥不赶趟,你就别操心了。”

    老栾头返回家时,推了推大铁门,却推不动,知道已经里面被铁栓插死了,从门缝往里看,只见挡着窗帘的屋里还亮着电灯。他急忙敲门喊道:“小妍,开门!小妍,开门!”这一喊不要紧,屋里的灯光忽然灭了。老栾头更急了,吃力地攀上了木板条栅栏墙,跨过板头扭头往下看,栅栏墙下全是冰。由于有积雪,再加上洗衣服泼的脏水,冻得溜滑溜滑的。他看了几眼,觉得落下去也不会有事,就一跃身跳了下去,正好落在光滑处,哧溜一下滑倒了。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可左腿却不听使唤了。风呼呼吹来,栅栏墙上积雪瞬时纷飞起来,老栾头仿佛看到屋里不堪入目的情景,急得心头火烧火燎,一边往房门处艰难地爬着一边颤着声地喊叫:“小妍,小妍——”等爬到房门口,用愤怒的拳头敲打房门,却没人给他开门。雪面子被风吹落在脸上,灌进脖领子里,他却浑然不顾。他焦急,他愤恨,他无可奈何地摇头长叹:“天哪,你可折煞我了!天哪,咋一恋上就啥都不顾了呀!”

    老栾头儿半天没回来,老栾太太坐不住炕了。春心和老憨随后跟过西院察看,老栾头正坐在门口放声哭呢!急忙叫了一阵门,屋里灯又亮了,衣着不整的黄士栋和吴妍终于出来了。见这状况,春心和老憨就都明白了。

    老栾太太说:“你姨夫回来跳栅栏摔了!”吴妍去搀扶老栾头:“姨夫,快让我看看,摔坏没有!”老栾头气道:“我白疼你一回呀,你可瞎了我一片心思呀!”吴妍嘟囔说:“我咋地了,我这不好好的嘛!”老栾头拍着雪地说:“我眼睛不瞎!我都知道是咋回事儿,一叫门还把灯拉灭了,你们做啥事儿谁不清楚!明天,你就回乡下去吧!”老栾太太咳嗽两声说:“你就别生气了,顾你自己吧!”

    老栾头试着起身却没能成功:“我腿不好使了,送我上医院吧!”老憨背起老栾头,踉跄着走出了大门,春心和老栾太太跟在后面,吴妍在后面跟了几步,让老栾头横叨叨地撵了回来:“你别跟着,我没你这个外甥女,我死也不用你管!”挨了姨夫的骂,吴妍委屈地哭了,黄士栋将他抱在怀里,安慰道:“别哭,咱俩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明天我领你回去成亲。现在他们都走了,咱不用担惊受怕了。”说完,把吴妍抱起来,回到屋里,把电灯重新拉灭了。

    听春心说姨父摔折了腿,吴妍心里无比内疚,上医院去看望姨父,又遭到一顿臭骂。吴妍回姨夫家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锁好房门,到东院将钥匙扔给春心,跟黄士栋离开了奇潭市。回到乡下,吴妍死心塌地要嫁给黄士栋,吴大榔头只好妥协。二禄托黄三怪出面,从中促成了婚事。

    一个月后,老栾太太肺结核病犯了,老栾头拄拐照顾不了老伴儿,不得不给吴妍捎了信儿。吴妍炕上炕下伺候了十几天,老栾太太忽然能坐起来了,让扶她到院子里透透空气。到了院子,她却喘的厉害,仿佛胸腔里拉着风匣,让吴妍不停地为她摩挲着后背。她缓上一口气,吃力地对吴妍说:“我,活不长啦!你,既然嫁给了四丫子,我,也干涉不着了,可你姨夫说的话都对着呢!那人,太,太贼!只,恐怕,你是,跳了火坑啊……”话未说完,从口内喷出一股鲜红的血水来,身子倒在了吴妍怀里。吴妍惊叫道:“大姨——大姨——”老栾头拄着单拐从屋里出来,大声说:“小妍,你赶紧放下,她肺结核开放,传染!”吓得吴妍一撒手,老栾太太扑通一下倒在了雪地里。

    冬日里天黑的早,下午四点多,长青村的村民吃过两顿饭,各家各户都熄了灶火住了炊烟。那错落的土屋,纵横的篱笆,以及停留在秃树枝上墨块一样的鸟雀,都陷入昏暗中成了模糊的影子。闲不住的村民各找各的营生,或串门闲唠,或玩牌下棋。

    穆逢时从二小队后边自家院里出来,拐上中心街向村里走去。就在白天,他安排三挂马车上山拉木头,一个车配了一个车老板子两个跟车劳力,并在生产队院子里给每挂大车的车厢板都绑上了宽宽的跨杠,准备凌晨出车。吃过下午饭,秦占友打发秦羔子告知队长,因急性痢疾起不来炕出不了车。穆逢时思想一会儿,决定让二鳖临时顶上空缺。

    任多娇正在插猪圈门子,听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影影绰绰分辨着来人:“穆队长来了,咋知道有局呀?”穆逢时应声道:“我哪有功夫玩,正事儿还没忙完呢。”说着往院里走,任多娇跟在后面说:“听说生产队要上山拉木头?消停过完年再去拉也不迟嘛!”穆逢时说:“我让红旗林场护林站特意留的,有不少柞桦木,最细的也碗口粗,一车才二百多。年前人家不上山倒套子了,不抓紧拉就怕留不住。”

    进了乌烟瘴气的西屋,黄四亮招呼穆逢时:“穆队长来了,押两把呗!”穆逢时说:“我找二鳖有事。”黄士贵坐在炕上一边发牌一边说:“啥事?”穆逢时说:“秦占友来病了,还缺个车老板子,想让你打掌子。”黄士贵正在看手中的四张牌,穆逢时歪头看了一眼:“点儿挺低呀,前撵吧。”亮了牌,结果是庄家输。任多娇催道:“哎,队长来求咱得支持,还滞扭啥?快麻溜答应吧!”穆逢时说:“你可别拿把,你若不愿去我就找别人。考虑到临近年根儿都不愿意去,本队长决定,去的人都多给七斤干豆腐。”任多娇啧啧两声:“呀,七斤可不少,出一趟车过年不用准备干豆腐了。”黄士贵高大的身影转过来问:“多暂走?”穆逢时说:“后半夜三点多钟走,赶早上山。生产队在我家预备饭了,两点多吃饭。”

    两点钟,推扑克的赌局散了。黄士贵穿上羊皮袄戴上狐狸皮帽子,抱怨道:“妈的,我用五张牌配都不赢,够倒灶的了。”任多娇探起身给丫头掖了掖被子,嘟囔说:“没点子还玩大半宿,待会儿出车不睡一觉能打起精神嘛!”黄士贵:“没事儿,赶着大车也能打个盹儿。”说完,穿戴好老羊皮袄貉壳帽子出了屋。

    在穆逢时家饱餐了一顿烙薄油饼炖大豆腐,车老板和跟车劳力去二小队套车。一盏马灯昏暗的灯光笼罩着马号,黄士贵晃着魁梧的身影走来牵辕马,那大红马昂头嘶嘶鸣叫不肯走动。“妈的,今儿个咋了?看见鬼啦?走,痛快走!”黄四亮见状说:“二哥,你这辕马今天反常啊,不行就换一匹吧!”黄士贵不肯,强行把大红马牵到大车前。他给辕马套上套包,左手牵着缰绳,右手用力托起后韧、搭腰、前夹板等全套披挂,用脚踢开马车下边的支架,抬起车辕,让辕马就位。“稍,稍!”听见喊声,辕马缓缓地倒退着进入车辕,他忙扣住前夹板,随后麻利地在马背的前部放好鞍垫,压上马鞍子,放下搭腰,扣上肚带,勒住了嚼子。如此这般,把前边外套、串套、里套分别披挂好,用一条长长的绳子穿过套环,给里套也带上了嚼子。他从车辕外侧的鞭槽内取下大鞭子,屁股往里侧耳板上蹿时竟然扑通一下坐空。

    黄四亮忙过来扶起他,提醒说:“二哥,咋坐空了呢?要不你就别去了,让队长换个人吧。”黄士贵拍拍屁股说:“饭都吃了,不去不好,黑灯瞎火的,找谁替换。”穆逢时挨个察看套车情况,在二鳖的马车前,他稍一稍外套马,吆喝几声“特儿”,让马抬腿,把兜在腿内侧的绳子取出来。这才问一声:“都套好了吗?”车老板齐声说:“套好了。”穆逢时上了头车,喊一声:“出发!”马车在驾驾的吆喝声中启动了。

    卧佛岭深处的北山根下是红旗林场的伐木点,碗口粗的柞桦树经过倒套子从山腰放下来,散放着还没归楞。跟车的劳力们用斧子锯子简单刷去多余的梢节,就开始装车了。穆逢时嚷嚷道:“本队长提醒你们,按车付钱不检尺,尽量多装,拉一趟值个儿。”劳力们将树木搬到车上交叉码放接近一人高,用绞锥绳子等将树木与车捆绑结实,后面还放了一棵倒呛茬的树当捞子。马车两侧探出跨杠一米多宽,车尾也翘出一米多远。

    黄四亮望着满满一车树木说:“这车木头可老沉了,估计有四五千斤。”穆逢时说:“前边装多了,有点儿辕沉。”黄士贵看了又看说:“问题不大,下山回家。”穆逢时提醒道:“那条路上坡下岭、急了拐弯,都慢点儿。”黄士贵呵呵笑道:“车是重载,没事儿。”

    说话时黄士贵困意袭来,接连打了两个哈欠。他摘下火红的狐狸皮帽子,抓起地上的雪擦了两把脸,顿时觉得清醒了许多。他戴上狐狸皮帽子,拍拍大红辕马的脖子,吐着哈气说话:“伙计,稳当的啊,咱小命就交给你了。”他晃晃大鞭杆子,那鞭条带着红缨穗上下舞动,一声响亮的“驾”在山谷里传得很远。

    听到主人的吆喝,四匹马呼呼喘着粗气一起发力,像绷紧的弓弦。在接连几声驾驾的吆喝中,终于率先把这挂超载的大车拉动了。由于紧张用力,马身上出了很多汗,不一会就变成了白霜。

    行了一段路,黄士贵坐上车辕板,挽着缰绳,两眼紧紧盯着下坡的路线,控制着大马车缓缓驶下雪坡路,车后不时卷起一股股飞扬的雪尘。马铜铃的摇晃声,马蹄掌的叩踏声,劳力扯起嗓子嚎的东北小调声,打发着沿途的寒冷和寂寞,仿佛把所有的辛劳都留在了大山深处。又行进半个时辰,转过一个弯道时能看见远处山口的护林站了,然而万没有想到一场意外突然发生了。

    由于转弯时外侧靠了路边,车轮在一个并不深的雪坑里打坞,辕马失了前蹄一下趴在了雪地上。黄士贵心里一惊,吆喝两声也无济于事,穆逢时和黄四亮爬下马车,跑到前面往起拽马。“稍,稍!”黄士贵岔开两腿站在了车辕上,靠着木头的截面紧拉缰绳大声吆喝着,那大红辕马昂首嘶叫一声,奋力撑前蹄,刚把车辕子挺起来,猛地又趴了下去。

    一棵碗口粗的木头突然从树堆的截面猛窜出来,一下顶在黄士贵后背上,把他压趴在辕马后背上,那顶火红的狐狸皮帽子掉落在车辕子下。“二鳖,二鳖!”穆逢时扑过去喊了两声,见毫无反应,带着哭声喊道:“快来人啊,快救人哪!”后面两挂车上的人闻声都跑了过来,抬辕的抬辕,拽人的拽人,费了半天劲儿把黄士贵拽了出来。而此时,他的脊梁骨已经被木头顶断了,因伤势过重当场死亡。穆逢时捡起狐狸皮帽子,拍打拍打上面的雪,含着眼泪重新给黄士贵戴上。

    正常情况下,下晌吃两顿饭时上山拉木头的车就能回来,眼看日头卡山了还不见大车影子。任多娇有些担心,在中心道向南村口望了好几回。黄昏时分,她刚关了供销门窗的闸板,黄四亮慌慌张张跑过来,老远就喊:“二哥他出事了。”那喊声像破了音的二胡,任多娇愣住了,待黄四亮跑到近前才问一句:“人咋样啊?”黄四亮捶胸顿足地说:“人没了,快去场院树趟子看看吧!”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任多娇一下堆缩在雪地上。

    “哎妈呀,二鳖毙儿古了!”听到这个消息,艾育梅心里咯噔一下,急问是咋回事,闻大呱嗒说:“他上山到套子,回来的路上马趴车了,窜出来的木头把他顶死了。”等这姐俩赶到二小队场院东边的树趟子,只见二鳖的遗体已经冰冷僵硬了,那帽子上火红的狐狸毛在寒风中微微抖擞。任多娇扑到他身上,大放悲声,哭得无比凄惨揪心:“我的天呀——,你咋说死就死了呢,啊——”

    二鳖的死讯快速传开来,人们纷纷朝二小队场院边上的树趟子空地围拢过来。黄三怪和姚三朵赶来时,三喜子、贾佩纶领着孙女雀儿也跌跌撞撞地跑来。雀儿跪在父亲头前磕头,一声接一声地哭喊:“爹——爹——”任多娇抱住女儿,娘俩哭成了一团,三喜子和贾佩纶一边叹息一边抹泪。

    众人都觉得事情出得太暴了,还原了出事的经过。闻大呱嗒说:“哎妈呀,有那么些反常的事儿就不该出车呀!他咋不听劝呢!”三喜子叹息道:“生有时死有时,都是该着哇!”任多娇哭哭啼啼地说:“这往后,剩下我们母女俩,这日子可咋过呢!”黄三怪说:“别担心,我二哥没了,不还有我嘛,只要你是老黄家人,我就不会不管,行了,死冷寒天的,快起来吧。”让姚三朵、莫可把这娘俩搀扶到二小队队部去。

    经过商议,出殡由生产队张罗,往后每年按一个劳力给补助,把雀儿供养到十八周岁。征求死亡家属意见,任多娇抹着眼泪说:“我现在还发蒙呢,啥主意都没有,全凭三怪做主吧。”穆逢时安排出殡的事,请阴阳先生,买装老衣服,举全小队之力发丧。问众人:“知道谁家有椽好的料子吗?有现成的就省事儿了。”黄四亮说:“大算盘有口寿材,也不知道行不行。”

    穆逢时带着三喜子去钱满柜家下屋看了那口棺材,三喜子嫌小,穆逢时估计能装下,让大算盘实惠地说个价。大算盘要价一千一百元,见穆逢时思忖,接着说,“这是你队长来了,根本就没要高。我这也是有本钱的,你算算椽个料子木匠工也得三百四百的。你觉得合适就拉走,不行就算了。我也没打算卖,你看炕上我那口子喘的邪乎,都说不上哪天的事了。”穆逢时说:“我没嫌贵,我是琢磨够不够大,就按你说的价成交。”

    棺材拉到场院树林空地,入殓时黄士贵的头却顶着槐头落不下去,只好把遗体又抬了出来。黄老笨说:“二哥他本来就个高,加上抬拽脱节,身子更长了。”黄三怪也觉得挠头:“这口棺材已经入验了,还不回去了,这可咋整?”穆逢时说:“难不住本队长,在里边加一层板,距离底层起来一拃高,肯定能用。”公冶山虽觉得这做法不妥当,却也没有劝阻。穆逢时找木匠给棺材里加了一层板,重新入殓时遗体果然躺平了。出灵时,黄老蔫和老丑没有回来,他们还对当年任多娇那一幕不光彩的事耿耿于怀。

    若干年后,任多娇家里一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都会归咎穆逢时,埋怨那口棺材加层:“怪就怪那口棺材买小了,人躺在加层上,那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呀!当时也没计较,搁现在说啥也不让啊!”

    转年积雪开化时,长青村发生了一件奇事:村西大雪山脚下露出一个用双层牡丹花大枕巾包裹的死婴。那是张嘎咕发现的,经闻大呱嗒一通传扬,一时间全村都知道了。一些好事儿的人都前去观看,为探究是男婴还是女婴,贾大胆用小棍儿把枕巾皮挑开,露出赤裸裸的死婴,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似的,嚷嚷道:“哎呀,是个男婴,脐带还在肚子上。哎呀,大家看,这是勒死的,看脖子上缠着鞋带呢。”众人啧啧惋惜,纷纷议论。

    “可白瞎了,咋说这也是一条小生命啊!”

    “为啥要下毒手把孩子给勒死呢,这不作损嘛!”

    “应该是私生的,来的不明不白,没法留他呗!”

    “是谁作的孽呢,能是哪个大闺女生的?”

    人们猜测着孩子的出处,数尽了村中所有育龄妇女也没对上号,也没发现村里谁家闺女未婚先孕。艾育梅也被闻大呱嗒叫来观看,一看那枕巾皮不由一愣,她家里有一对和这一模一样的枕巾,那是马贝囡到老宅告别时送给她的,说马上就要开学了,送一对枕巾留个纪念。“难道这孩子是小马囡的?”

    正暗自寻思,闻大呱嗒说:“既然是勒死的,就应该报案,查查是哪个狠人干的,让挨天杀的伏法。”黄三怪说:“报啥案,可别多事了。兴许是有隐情,不得已这么做的!万一惹出什么大麻烦,那就更不好了。”金四眼卡巴卡巴眼睛,忽然说:“能不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女知青呢?”贾大胆说:“小马囡去年下半年高考复习,始终不出屋。去年冬天三怪派我开拖拉机送她去考试,她穿得挺厚实,不知道她怀没怀孕。”黄士魁说:“都别乱猜了,这事儿到此为止,把死孩子埋了吧。散了吧,快备春耕了,该干啥都干啥去。”

    黄三怪让张嘎咕寻来一把铁锹,把死婴连同枕巾撮起来时,一些胆小的女人不敢看,一群好事的爷们还在围观。他用锹端着走到杂树林边,在南端的一棵桑树旁挖了个浅坑。黄士魁看着他一边埋婴一边叨咕:“这短命的,还没看清爹娘呢,白来人世一回呀,可惜了。”

    埋了死婴,黄三怪跟回老宅,闻大呱嗒拉一下艾育梅的衣袖说:“哎妈呀,那婴儿真要是小马囡的,那婴儿他爹能是谁呢?”艾育梅看一眼黄三怪:“只有当事人知道,局外人谁清楚。”

    黄三怪卷着一根旱烟却一时溜号,不由想起了小马囡。他平时常往知青屋跑,和男女知青混的很热络。当知青们通过各种途径纷纷离开村里,他对小马囡关照就多起来,特别是就剩下这一个女知青时更是牵挂在心上。他给知青屋弄柴禾、送米面,也从供销点偷拿光头圈、槽子糕、水果罐头、糖球子,讨小马囡欢喜。一来二去,两个人眉来眼去,心照不宣,终于勾搭成奸。当发现自己怀了孩子时,小马囡用布缠勒,用桌棱撞压,也没能弄流产。问黄三怪孩子生下来咋办,黄三怪要留着,说自己有‘四朵金花’,不差多养这一个。小马囡果决地说:“不能留,留了我就没法回城了,留了对你也是个祸害。”从此她总为有一天孩子生下来犯愁,好歹没影响参加高考,考完试没几日,孩子就在那风雪交加的后半夜降生了,小马囡怕被人知晓,刚听见一声啼哭,就狠下心来,用鞋带活活把小生命勒死了。第二天晚上,让黄三怪偷偷扔到了野外……

    “想什么呢?”听见黄士魁问话,黄三怪回过神来,抽了一口旱烟:“不知怎的,突然间就想起小马囡唱过的《敢叫日月换新天》,炕上花被窝,囤里粮冒尖……”闻大呱嗒说:“哎妈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马囡跟谁关系密切,谁常去知青屋,肯定都有嫌疑。只要做了,那早早晚晚会露的。”黄三怪只顾吸烟不做评价,黄士魁说:“也兴许是和外村的知青搞对象怀上的呢,就别猜了。”

    等外人散了,艾育梅告诉黄士魁:“死婴是小马囡生的,包孩子的枕头皮和她送给我的一模一样,还有我撞见过三怪往知青点送过罐头,还有他不主张报案那就是心虚。”黄士魁提醒说:“可不敢乱说。大队干部玩弄女知青,犯事儿会伏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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