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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讨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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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午饭,黄士魁吃着发糕,喝着大豆腐汤,跟媳妇商量事情:“现在村里好几家都在屋里打小井,我也想在老宅打小井,用水方便,那水泥涵管直径三十公分,井深不到二十米大约需要二十三节。“艾育梅担心:“有小井确实方便,可是人工挖井还是有危险的。”黄士魁说:“打井时勤注意点儿,有不好的征兆就早点儿把人拽上来。待会儿就去安排几个得力人,然后找车去公社把水泥涵管拉回来。“两口子商量完,黄士魁将剩下的一口发糕塞进嘴里,放下碗筷,寻人帮忙。

    来到老神树下的阴凉里,一群闲人正在听张铁嘴儿讲《刘伶醉酒》,他站在人群旁边也听起来,看见二禄站在中心道上往这边张望。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轰隆的车轮声打破了村庄的安静,一辆马车从北村口疾奔而来,车后卷起的烟尘如同暴土扬场一般。突然不知谁喊叫了一声:“毛车了!”瞬时惊呆了聚在老神树下的一群闲人。

    受惊的是曲三哨那挂马车。曲三哨与金四眼一挂车,从麦田拉着一车麦子回村。金四眼跟车坐在麦捆子上,居高临下地说笑:“哎,三哨,在咱村车老板子里你可是数一数二的,鞭头忒准。”曲三哨晃晃大鞭子,饶有兴致地说起自己那些光荣历史来:“无论里套外套串套驾榬,调教他们时,大鞭梢炸响,专抽烈马的耳尖或是嘴。不是跟你吹,我一鞭子甩下来,能把牲口的皮抽开一条血口,能把不听话的马耳朵削掉一截,信不?”金四眼笑话他:“那你也太虐待哑巴牲口了。”曲三哨说:“我这辕马还没劁过很难驾驭,里套是骒马,串套是骟马,外套是儿马蛋子。这外套红色儿马膘肥,毛油亮,顶数它尿性,不让戴套包扣夹板,一般人整不服它。”金四眼说:“你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儿女似的。”曲三哨说:“想当年,我苦练打鞭子的准头,曾经距三米远打火柴棍,只瞥一眼插在车辕缝隙里的一根火柴棍,然后随手一抖鞭绳,把火柴棍打成两截。就这一手,我练过半年,那麻绳鞭梢一天打断过十几根……”

    马车接近北村口时,突然蹿出一只黄鼠狼,从乡间土道上嗖一下横跑过去,站在地边垄台上直腰拱手张望。外套儿马蛋子一下受了惊,咴咴嘶鸣,撒开四蹄,带着几匹马一路狂奔,颠簸的马车把麦梱子颠落在地。金四眼被颠得东倒西歪,似乎五脏六腑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曲三哨无法拉车闸,只能死死地拉着缰绳,看马车驶入村中心道,不停地高声嚷道:“闪开!快闪开!”张嘎咕往身后路边沟一撤,惊叫一声:“毛,毛车了!”二禄回头一看,吓瘫在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黄士魁飞奔过去,拽住他衣服,快速向旁边闪去,二禄的两条腿面条一样趟出两道痕迹。马车轰轰驶过去,又剧烈一颠,金四眼随着几个麦捆子滚落下来。

    马车跑进了大队院里,吓得老神树下几个社员迅速散开、四匹大马已经气喘吁吁了,曲三哨回过神儿来,挥起大鞭子抽向红色儿马蛋子。那鞭稍如一条黑色闪电劈下来,嘎一声炸响,儿马蛋子脖子后留下一道浸血鞭痕,疼得前蹄蹿起,尘土踏乱。“吁——”他抓紧缰绳,控制马车绕着老神树兜了半圈终于停住。

    曲三哨跳下马车,擦了擦汗水,又要挥动大鞭子抽向外套马,金铁匠拉住他,劝说:“别,别往死里打,一,一个哑巴牲口,它,它懂得什么。”曲三哨沒吭声,转身把大鞭杆子插进马车左前车耳板旁边的固定位置。社员们跑过来寻问毛车的原因,曲三哨说:“道上突然跑过一只黄皮子,把马弄毛了。从中心道经过,没出事儿是万幸……”

    金四眼从车上摔下来,惊魂未定地从麦捆子上爬起来,小莠子跑过来察看,问摔着没有,金四眼摇了一下头:“好危险哪,没咋地,可把我吓够呛。”

    张嘎咕忽然指着金四眼的后身嚷嚷:“后边透风,裤子攋坏了!”金四眼在身后摸了摸,感觉裤裆全开了线,半个屁股全露在了外面。众人都忍不住笑,小莠子:“真丢人哪,还不赶紧回家去换裤子去。”金四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丑了,用一只手捂后面,夹着裤裆,急忙挪着碎步往自家跑去。

    这天一早,来老宅帮工的人陆续到齐,秦黑牛对姐姐说:“大姐夫人缘不错呀,来了六七十人!”不等姐姐搭话,公冶安笑着接话:“那哈,大姐夫会维网人,是平时处在那了。”艾育花、李琴、胡小倩和莫可几个妇女也来帮助灶厨,艾青梅端详莫可,笑着夸道:“你看老笨多有福气,讨药讨来的媳妇多好,脸盘耐看,还懂事儿。”

    “这说啥有啥呀!”张铁嘴讲究起老笨讨药事来,“前年,也不知道从哪刮来一股妖道令,说卧佛岭上有仙姑显灵,能讨来治人间百病的药,去讨药的人乌央乌央的,像赶庙会一样,将自带的一个小碗装上水放在面前,十分虔诚地跪等仙姑降药。有乞求治病的,有乞求办成事儿的,有乞求找个好媳妇的,那心愿千奇百怪,乞求半晌,也不管那水碗里刮进什么草叶爬进什么小虫,都当成是灵丹妙药一饮而进。黄老笨也去讨药,瞥见旁边的闺女,就祈祷说,求求仙姑,帮我说上一个好看的媳妇,说一个像我旁边的这个,最好就是这个……那闺女不乐意了,和黄老笨吵了起来。这一闹惊动了双方老人,三喜子一看那闺女的父亲是长发村的老莫,更觉得可心,双方老人一劝联,把两个人劝成了一家人。”说完,问黄老笨:“我说得对不?”黄老笨看着媳妇莫可,呵呵笑了:“要说人和人讲究的就是个缘分,不服不行。”黄三怪嚷道:“抓紧开工吧,争取晚饭前干完活。来来,老笨,黑牛,取椽子去……”

    外屋地用椽子搭起了井架,井架上安着滑轮。这六七十号人有一半是棒劳力,挖井筒的、挑土筐的,拉绳索控制滑轮的,分工明确,轮流作业。虽然农村也通了电,但由于电力紧张经常停电,黄士魁就坐在外屋的锅台上,两手把着大镜子,把阳光折射到井下。

    从一大清早挖到日影西斜,井筒已有三丈深。出于安全考虑,只留两个近人在井下作业。艾育梅提心吊胆的,住一会儿问一声:“大胆,见水没有?”贾大胆瓮声瓮气地说:“嫂子,别着急呀,快了。”住一会儿再问:“老笨,感觉怎么样啊?”井下传来黄士贵的回音:“已经潮乎了。”黄士魁把大镜子交给顶子扶着,也在井口的堆土上探身问:“那筒帮怎样?”贾大胆说:“刚有点儿掉渣,看来没事儿。再挖一锹深,这样井水更旺,大哥你别担心。”

    又住一会儿,黄士魁更加担心,黄三怪说:“掉渣频了,见好就收吧,安全第一。”黄士魁当机立断:“赶紧下井筒,上人!”众人一阵忙乱,将贾大胆摇上来。下了两节井管,井壁有片帮的声音,黄士魁心提到了嗓子眼,喊:“老笨——”井洞子里传来黄士发的声音:“我没事儿,片帮时我骑到了井管上,快下井管。”又紧张地下了几节水泥涵管,直到看见黄老笨的身影,黄士魁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井口周围填平时,事先准备好的木板井架和铁把小辘轳也安装好了,栓着黑胶皮灌斗的井绳也缠好了。顶子迫不及待地摇上一灌斗水,往水缸里倾倒时嚷嚷:“水太浑了,不能喝呀!”秦黑牛说:“先淘几回,再坐清坐清就好了。”又提了几灌斗,水果然不那么浑浊了。公冶安接了半瓢,品了一口,笑了:“那哈,这白浆水有点甜。”

    杜春桂闻听毛车的事,就借机放出风来,说金四眼冲着他死去的叔辈哥哥金书启了,有性命之灾,得过关口,不破一破以后还得出事儿。话传到金四眼耳朵里,再也坐不住炕了,和媳妇小莠子赶紧带着贡品去求大仙破灾。

    闻听黄得贡家又跳大神,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里面有一些好信儿的妇女,也有几个当戏看的小嘎子。香案上的米碗里,一束香一直默默燃着,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微微荡开。杜春桂披头散发面无表情地枯坐在炕上,曲二秧则坐在炕边凳子上,向大神探着身子,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打着神鼓唱着神调,继续情神:

    神鼓一打响咔嚓,把胡黄两家的人马夸一夸。胡翠娥,胡翠花,胡三太奶她们娘仨,赶车的叫做胡老嘎达,车上坐着黄天霸,后跟着一大拖拉。

    看了一会儿,大喯儿喽穆荣觉得无趣儿,拉着小石头溜出了屋。杜春桂闭目合眼地哼哼了半天,突然浑身一抖,白脸刻张的大长脸猛地抽动几下,两只凹陷的眼睛猛地睁开一下,打着哈欠叫了一声:“诶——”曲二秧赶紧搭茬,问她是哪一位,她声音异常沉闷地说话了:“我是椅子圈黄天凤呀。”曲二秧忙挑好听的唱:

    神鼓一打响叮咚,口尊声黄大仙姑您老听。若知道您老人家来到此,我七里接八里迎,十里设下接风亭,大门挂彩二门挂红,灯花炮,炮打灯,还有那十响一咕咚,老仙到此用点什么都现成。

    杜春桂忽然浑身一抖,伸开两只胳膊,如同诈尸的木乃伊,嗓音沙哑地说话了:“来点儿哈喇气。”曲二秧伸手把桌上的酒碗颤颤巍巍地端来,杜春桂双手接住,向上举了举,又向下倾了倾,意思是敬天敬地,然后将酒一饮而尽。过了一会儿,她脸色有些发红,撩起眼皮看了看金四眼和众人,说道:“心若不诚不灵验,心诚方能得平安。”曲二秧忙问站在一边的金四眼:“心诚不诚?”金四眼毕恭毕敬地点头说:“诚,诚。”杜春桂哑着嗓子说道:

    你哥挑你理,路上把车拦。马受惊,车颠翻,给个眼罩让你看。

    金四眼一听,吓得浑身直冒冷汗。曲二秧问:“说得对不对?”金四眼将脑袋点得如同鸡啄米,急忙说:“对,对,对。”曲二秧吓唬道:“你那叔辈哥哥挑你理了,你说你钱也不送,土也不添。他在那边受苦难,你在这边能得安生嘛!你要不听大仙劝,早晚不等得玩儿完。”小莠子恳求道:“请黄大仙姑给破破灾,好好安抚安抚啊……”

    突然,窗台墙外咕咚咕咚响了几声,杜春桂一个激灵静了下来,愣眉愣眼地向四周巡看,问话时已经恢复了自己的声音:“啥,啥玩意儿响?”众人都有些发懵,只听窗外小嘎子们一阵吵嚷,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那窗台前墙挂着两个谷草编的鸡窝篓,小嘎子们见鸡窝哆嗦,以为黄皮子抓小鸡。张老赖在下屋寻来个破布袋子,悄悄罩住鸡窝,把黄鼠狼堵进口袋里。黄得贡出来看见,趴窗户喊:“是小嘎子捣蛋,捉住了一只黄皮子……”杜春桂急忙下地,跟着众人涌出屋子。

    张老赖抡起布袋子在空中抡一圈,然后往地上重重摔了几下,里面发出几声惨叫。杜春桂急忙喊道:“别摔,别摔。”张老赖根本不理会,见布袋子里的黄鼠狼还在抽搐,又重重地猛踹几脚,直到没了声息。等把黄鼠狼的尸体倒出来,人们发现那毛乎乎的东西有一尺来长。

    杜春桂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拍大腿干嚎起来:“作孽哟,可不得了啦,你们打死了黄大仙,你们得遭惩罚啊!”黄得贡皱着眉头提醒道:“你哭有啥用?黄皮子已经断气了。”金铁匠笑着逗道:“黄,黄大仙儿那么有,有灵,咋没把,把人治住呢?”杜春桂收敛了干嚎,腾一下站起来,指着死去的黄鼬吓唬道:“这是黄大仙儿的晚孙,还没成道呢!哼,瞧吧,黄大仙儿不会放过你们的,非治你们个六门到底不可。”黄得贡说:“死到临头,你还瞪眼儿瞎吹,你大仙儿真有灵,把他救活我看看!”

    张老赖提起被打死的黄皮子,冲春桂挤眼儿嘻笑道:“你看这东西一尺来长,能卖几十块钱呢。我现在就去扒了它的皮,看大仙儿咋治我,嘻嘻!”说完引着一群小嘎子走了。金铁匠说:“这,这不断了,大,大仙儿的灵气儿了嘛!”杜春桂呸了一口,骂道:“你也给我滚!”

    处暑刚过,公社公安特派员熊风给长青大队打来电话,让把姚老美送公社反省,黄三怪询问来由,熊风透露说有社员举报姚老美散布谣言,正巧这时岳丈进了队部办公室。黄三怪还在和电话那头说话:“哦,哦,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哦,哦,明白明白。好,马上送去,一定一定。”撂下电话非常严肃地对姚老美说:“正好你来了,我还要找你呢。有人向公社举报你,说你恶毒,用顺口溜诅咒伟人,你到底说了啥?”姚老美愣了一下,说道:“前两天,我在老神树下扯蛋,说‘糠了粥无,猪死毛褪’,我这也是听说的。”黄三怪问:“你听谁说的?”

    姚老美想起前些日子公冶山故弄玄虚说过的话来:“今年是个特殊的一年,大事将不断发生。”接着引经据典地说,“‘山崩石出,猪死毛脱,江湖大乱’,这是刘伯温在书中写过的。”又振振有词,“猪之不存,毛将焉附!”姚老美联想到几个大人物接连去世,似乎参透了天机,于是就把那句顺口溜挂在了嘴边。

    见姚老美低头不语,黄三怪说:“这回你贪事儿了,公社的特派员熊风让你去一趟,你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替你求情都不好使,看来事情挺严重。”姚老美嘟嘟囔囔:“这扯不扯,说几句顺口溜还能贪事儿,这啥世道嘛!”黄三怪派金四眼把岳父送公社去,姚老美跟着出了大队部,见天上布满乌云,还零星地落着雨点儿,又合辙押韵地叨咕起来:“乌黑的天儿,绷着脸儿,吧嗒吧嗒掉雨点儿……”金四眼催促说:“老姚大爷儿,别叨咕了,快走吧,有章程到公社说你的顺口溜去。”

    白露这天下了一场阵雨,天一放晴,气温似乎也转暖了。第二天恰逢中秋节,金昙突然起病,肚子疼,蹿稀,高烧不退。金书山开始以为是胃肠感冒,用了几片退烧药却不见效果。孟令春叨咕道:“这孩子上午还挺欢实,下午咋打蔫了呢?”她细心地用凉水擦搓了全身,给金昙半块月饼,金昙只咬一口就吃不下去了。

    熬过后半夜,病情却越来越重,连呼吸也不顺畅了。孟令春催促:“别挺着了,赶紧找大夫看看吧!”天放亮,金书山请来郝行一。郝大夫询问了起病经过,把脉听诊量体温,见高烧三十九度,神情却凝重了。刚收了听诊器,金书山就迫不及待地追问:“这是啥病?是不是受了风寒?”郝行一站起身说:“是毒性痢疾,抢救及时或许有救。”闻听此言,金书山知道事态严重了,孟令春催促:“快送,别耽搁了!”金书山不敢怠慢,找了绑腿,把金昙绑在后背上,看一眼还睡在被窝里的小金玺和刚醒坐起来的小金玲,出屋推起自行车往院外走,孟令春跟在后面问:“用不用我跟你去。”金书山看见小金玲跑出来喊姐姐,就说:“不用,你在家照看好孩子。”在院门口,孟令春把小金玲拉了回去。

    骑行十几里地,金书山呼哧带喘地到了三道梁子公社卫生院,把孩子送进第四病房救治,不一会儿就挂上了吊瓶,又打了肌肉针。忙活了一会儿,王医生忽然对金书山说:“情况不妙,出现心动过缓,昏厥了。”金书山央求道:“王大夫,一定要救救她,这孩子太可怜了,她是我养女,她爹死了,她妈疯了……”王医生说:“关键是缺药啊!”金书山问缺啥药,王医生说是阿托品,金书山记得前些日子刘银环用过这药,兴许还有剩,于是要回村去找,王医生说找药最好快一些,晚了怕来不及。

    出了卫生院,金书山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一路风尘回了村。拐进二禄家胡同,看见二禄在后园子里收割靠障子边的几垄高粱,放下自行车,喊道:“二大、二大。”二禄隔着障子说话:“呦,看你造得满脑袋汗,有啥急事呀?”金书山扶着障子喘了几口气,说道:“昙花得了毒性痢疾,送三道梁子救治,卫生院缺阿托品。我记得前些日子你家二娘用过这药,是不是剩了?”二禄说:“剩了,剩了,剩4支。”金书山急切地说:“快给我拿来,晚了就来不及了。”

    二禄扔下镰刀,回屋取药出来时,金书山正把自行车推到东房山头,接过药如获至宝,往上衣挎兜里揣好,把自行车掉头就走。二禄在后面嚷嚷道:“这药是你来,旁人是拿不去的。”金书山蹁腿骑上车子拐进了胡同,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我知道,我记着这份人情……”刘银环追出来问:“你着急忙慌的给谁拿药?”二禄说:“是金书山来求药,昙花送医院了,怕是要够呛。”

    回村时还晴天亮日的,再出村时头顶却密布了一大片乌云,天地间仿佛拉起一道黑色蚊帐。骑在半路上,随着一阵闷雷响过,一场骤雨倾泻下来,不一会就把他浑身上下浇透了。路边一丛丛金银菊被微凉的秋雨打湿了,他看见一些花瓣正含着泪凋谢。

    “不怕中秋晴,就怕中秋雨”,眼前这突发的异常天气让金书山匪夷所思,甚至让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这救命药不能及时送到,那昙花的小命就不保了。土路变得泥泞不堪,自行车无法骑行,他心急如焚,就吃力地缓慢向前推着,走一会儿用捡到的一截木棍刮一刮车轱辘上黏连的泥。又艰难地前行一段乡间土路,终于上了砂石公路。

    等重新回到三道梁子公社卫生院时,天上的一片乌云也散开了。走进走廊,迎面看见王医生,金书山忙掏出湿漉漉的药盒,抹了脸上的汗水说:“药取回来了,取回来了……”王医生摇摇头,语气沉重地说:“不赶趟了,孩子没了。”他冲进第四病房,看见昙花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吊针已经被护士撤去。他心有不甘,却又无奈,叹口气喃喃道:“昙花,药整着了,你咋就不等等呢!这卫生院,咋就没药呢!咋就没药呢!”站在后面的王医生安慰说:“没办法,都尽力了,你也别太难过了。”金书山无奈地把昙花的遗体抱在怀里,一想到昙花往日活蹦乱跳的样子,他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往外走时,护士和病人都自觉地让到走廊两侧。

    直到下午日影西斜,他才满面悲愁地推着自行车回到长青村,路过大队部时,张嘎咕侧棱着膀子,从老神树下跑来,冲他比比划划的:“死了!死了!”金书山一愣:“你咋知道死了?”张嘎咕指着大队广播喇叭:“是电匣子里说的,你听……”金书山这才用心去听广播喇叭,听着听着一时僵持在那里。当确认那播音的内容是伟人逝世的消息时,他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木呆呆继续听广播:“他的逝世,定将在我国人民和各国革命人民的心中,引起极大的悲痛……”他为之震惊,继而陷入更大的悲痛之中,感觉天塌地陷了一般,沿着第四条街往东走,却控制不住泪珠簌簌洒落。

    看见他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孟令春抱着小金玺跑出来,抓住他衣袖问话:“咋你一个人回来了?昙花呢?”金书山叹息一声:“昙花,没了!卫生院缺医少药,我二返脚回来把药整着了,可没赶趟啊!要不是摊上一场急雨,兴许还有救。”孟令春一阵凄惶:“可白瞎小昙花了 !活蹦乱跳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你把她扔哪儿了?”金书山说:“在三道梁子东南岗上,火炼了。”一旁的金玲听到这里,也抹着眼泪呜咽道:“我没有姐了,呜呜呜……”

    数日后,姚老美重新出现在长青村老神树下,人们不禁一阵问询,姚老美就说:“公社说我诅咒伟人,我说啥都没承认,只是顺口说着玩的,没想到谐了音。最后把我放了,让回家继续反省。”张铁嘴感慨道:“这说啥有啥呀!真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有些顺口溜往后可不能乱传喽!”姚老美说:“把我关在一个黑屋子里边,还抠问我是听谁说的反动话,我说啥都没露真人。”说完看了看半仙儿,公冶山会心一笑,称赞说:“老姚你挺讲究,中交。”曲二秧忽然想起昙花的事,说道:“你还不知道,你外孙女死了,也是9月9号那天。”那姚锦冠、姚锦枝、姚锦朵生的都是丫头,他不知道是哪个外孙女,众人就告诉他,是昙花得了毒性痢疾,还学说了金书山救养女的经过。他连连叹息时,姚锦冠不知道啥时候站在了人群后面,见人们的目光看过来,神神秘秘地嘟囔:“死了好,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

    金昙殒命,金书山陷入自责,言说没有照顾好昙花,夜里常常做噩梦。秋分这天早上醒来,孟令春让他抽空去椅子圈给二哥送点儿纸钱。金书山去供销点买了几叠黄表纸,到鬼子漏坟前,一边烧纸一边叨咕:“哥呀,昙花得急病没抢救过来,你别怪我,我已经尽了力了。如果卫生院不缺药,昙花应该有救。后来我整着药了,却让一场雨耽搁了。”他用长棍跳动未燃尽的纸钱,又说,“其实没把昙花照看好,我也挺自责的。昙花会来事儿,嘴会哄人,也能歘尖,腿还勤快。如今她没了,把我也闪了一下。你说你咋给孩子起的名字,你不知道‘昙花一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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