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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天命不可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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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城门

    五月的汝宁府,天穹似一块烧透了的琉璃,白晃晃悬着,不见一丝云翳。毒日头泼洒下炽烈的光,烤得城门口夯实的黄土路面腾起阵阵扭曲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腥和牲畜粪便混合的燥热气味。聒噪的蝉鸣声浪此起彼伏,粘稠地裹住整座城池,更添几分令人心烦意乱的窒闷。

    人流在城门洞下缓慢蠕动,守城的兵丁甲胄反着刺眼的光,汗流浃背,不耐烦地吆喝着,用枪杆随意拨拉着进出的贩夫走卒、行商车马。空气仿佛凝固的热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烫。

    一抹靛蓝,便在这片混沌燥热中,如一缕沁凉的泉流,悄然滑入城门。

    赵清真身着一袭浆洗得笔挺的靛蓝细布道袍,风尘仆仆。他身量颀长,肩背挺拔,行走间步履沉稳,袍袖随风微动,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长途跋涉的尘土似乎在他周身三尺便自动滑落,竟未沾染分毫。他面容清癯,肤色是常年行走山野的温润麦色,双眉斜飞入鬓,目若寒星,深邃澄澈,仿佛能映照人心。下颌蓄着三寸长的络腮短须,更添几分沉稳。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负之物。一柄古剑斜负身后,剑鞘是沉凝的青灰色,非木非革,触手温凉,隐隐有细密的天然纹路,如同龟甲又似云雷。剑柄缠绕着深褐色的异兽筋络,历经岁月摩挲,油润如玉。剑格处,镶嵌着七颗黄豆大小、颜色各异的宝石,排列成北斗七星之状,此刻光华内敛,如同沉睡。这便是名动天下的“归尘剑”。

    然而,若有道行精深者靠近,便能隐隐察觉一丝沉静如渊、浩瀚如海的气息,自那剑囊内悄然弥散,将周遭市井的喧嚣、汗臭、叫卖声浪,尽数隔绝在外,自成一片清凉天地。赵清真步履从容,神色平静,目光扫过城门洞壁上斑驳的旧痕和兵丁甲胄上的刀痕,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甫一入城,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比城外更甚。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轱辘声、孩童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浑浊的声浪。然而,赵清真的目光并未在繁华街市上过多停留,他的神念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铺开,感知着这座城池的气息流动。一股极其隐晦、却又无比清晰的躁动感,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河,正朝着城西方向汇聚。

    人流也印证了神念的感知。宽阔的街道在通往城西的方向,竟变得异常拥挤。贩夫走卒、布衣百姓、乃至一些衣着体面的商贾士绅,都如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神色或狂热、或好奇、或惊疑不定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快走快走!去晚了就挤不进去了!”

    “明渊真人今日又在‘明心堂’前断生死了!”

    “听说昨日城外噎死的潘黑虎,他婆娘抬着尸首去求了!”

    “真的假的?死人还能断?”

    “嘿,明渊真人那可是活神仙!说你是三更死,阎王都不敢留你到五更!”

    零碎的议论声传入耳中,赵清真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明渊真人”?断生死?他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号,脚步却随着人流,不疾不徐地向城西行去。

    未时·明心堂

    越靠近城西,人潮越是汹涌。空气仿佛被无数躯体挤压得稀薄,汗味、脂粉味、劣质香料味混合着牲畜的味道,闷得人喘不过气。终于,在一条相对宽阔的十字街口,赵清真停下了脚步。

    眼前景象,堪称奇观。

    一座门面簇新、挂着“明心堂”牌匾的医馆前,黑压压的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人群中心,留出一片不大的空地。空地中央,立着一个身影,那身影之奇异,让赵清真这等见惯世面之人,眼神也为之一凝。

    那分明是个身量不过十四五岁的道童模样!身着明黄色的崭新道袍,浆洗得挺括,与他稚嫩的身形形成一种怪异的反差。道童肩上,扛着一杆破旧不堪的竹竿招幡,幡布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破损,与那身崭新的明黄道袍格格不入。幡上墨迹淋漓,书写着两行狂放不羁的大字:

    “南华遗脉,明渊洞玄。

    断生死,解因果,童叟无欺。”

    道童面容确实稚嫩,唇红齿白,眉眼清秀,还带着未脱的孩童稚气。然而,那双眼睛……赵清真心中凛然。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漆黑如点墨,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万古沧桑,洞悉世事人情。眼神扫过人群时,带着一种与外貌截然不符的漠然与居高临下的……洞明。仿佛眼前这些熙攘众生,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群蝼蚁。

    这便是轰动汝宁的奇人——“老道童”明渊真人。

    赵清真并未挤入内圈,只立于人群外围一处稍高的石阶之上,视野开阔。他气息收敛如常人,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那明渊真人。就在他神念如最细微的丝线,谨慎地探向那“道童”身周,试图感知其根底时——

    嗡!

    背负的归尘剑,在粗麻剑囊内,发出了一丝极其细微、凡人绝难察觉的嗡鸣!剑格处,代表“天权文曲”(阴水)的幽蓝宝石与“摇光破军”(阳水)的银白宝石,同时流转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光晕,如同深潭底部被投入石子泛起的涟漪,转瞬即逝。

    赵清真心头一震。归尘示警!这明渊果然非同小可!他的神念触及对方身周,竟如泥牛入海,毫无着力之感!感知之中,唯有一片混沌空濛,似真似幻,非实非虚。既非妖邪的腥秽,也非厉鬼的阴森,更非寻常江湖术士的幻术障眼法。

    那感觉……竟像是某种早已失传、且极伤天和的“神气返照,驻颜存真”之法!此法门强行将垂暮衰老的形神本源,以秘术拘禁、压缩于这具童体之内,逆反天地造化,强留青春表象。此法如同在流沙之上筑造高塔,根基虚浮飘摇至极,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必有难以想象的奇祸深藏于内!

    就在赵清真心念电转之际,场中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嚎,撕破了人群嗡嗡的议论。

    “真人!真人开恩哪!求求您再给看看,我家那口子…他…他还有救吗?”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的中年妇人,哭得撕心裂肺,连滚带爬地扑到医馆门前,重重磕头。她身后,两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少年,吃力地推着一辆破旧的板车。车上躺着一条魁梧的汉子,面色青紫肿胀,双目圆瞪突出,嘴巴大张,喉咙处明显鼓胀着一大块异物,气息早已断绝。正是昨日在城外劫道不成,反被一块未及咽下的粗粝馍馍活活噎死的悍匪头目——潘黑虎!

    浓烈的尸臭混合着绝望的哭嚎,瞬间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了大半,无数目光聚焦在那具狰狞的尸体和跪地哀求的妇人身上。

    明渊“道童”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眼前只是一块碍眼的石头。他稚嫩的嗓音响起,却带着金石撞击般的冰冷与坚硬,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潘黑虎,籍汝宁西乡,流窜豫南十三载,劫掠商旅,手染七条无辜人命,奸**人四名。昨日于官道劫掠不成,贪食噎毙,此乃天道循环,报应不爽。非药石可救,非道法可逆。抬走吧,莫污了贫道门前清净。”

    话音落,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潘黑虎青紫肿胀的尸身喉间,竟发出一声清晰的“咯”的轻响!堵死的馍馍碎屑,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动,自行滑落出来!然而,馍馍落地的同时,潘黑虎脸上那层死前的青紫肿胀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转为一种毫无生机的、灰败的死气!那圆瞪的双目,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泽,变得空洞无神。仿佛刚才那一声轻响,彻底抽走了他仅存于喉间的一口“假气”,宣告了肉体与魂魄的彻底寂灭。

    “啊——!”

    人群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随即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骇然!无数人倒吸冷气,脊背生寒,看向那明黄道袍的“道童”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恐惧。活神仙!真是活神仙!连死人的最后一口“气”都能断得如此明白!

    妇人瘫软在地,哭声更加凄厉绝望,却不敢再言。两个少年也吓得面无人色,呆立当场。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粗暴的吆喝声从街口传来。

    “让开!都让开!府衙办差!”

    只见府衙班头赵留成,带着两名同样满头大汗、神色焦急的衙役,奋力挤开人群。赵留成身材高大,一脸横肉,此刻却眉头紧锁,对着空地中央的明渊真人抱拳,声音带着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明渊真人!知府大人有急令!京里都察院的巡查御史大人已到府衙,点名要您即刻过去,卜算此行之吉凶祸福!”

    明渊真人这才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淡淡瞥了赵留成一眼。嘴角竟勾起一丝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笑意,然而说出的话语,却让赵留成如遭九天玄冰贯顶,瞬间面无人色:

    “赵班头,你印堂晦暗如墨,父星摇摇欲坠。此刻速速归家,或可赶得及见令尊最后一面。若执意前往府衙,非但前程尽毁,更有杀身血光之祸临头。今日你父丧,便是你命里唯一的生门。”

    赵留成浑身剧震,如遭五雷轰顶!他老父缠绵病榻已久,此事他瞒得极紧,连衙门里最亲近的同僚都不甚清楚!这“老道童”如何得知?!那“生门”、“血光”之言,更是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他心底!

    他脸上的横肉剧烈抽搐,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头滚落。一边是知府严令,御史威严;一边是老父生死,自身性命前程…巨大的恐惧和抉择撕扯着他。仅仅犹豫了不到三个呼吸,赵留成猛地一跺脚,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竟完全不顾知府严令和御史威严,转身撞开身后的人群,朝着家的方向发疯般狂奔而去!两名衙役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哗——!”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敬畏、恐惧、议论如同沸水般翻滚。知府急召,竟被一言吓退!班头赵留成的父丧之秘,竟被一语道破!

    赵清真立于外围,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就在方才明渊真人开口“预言”赵留成父丧的瞬间,归尘剑格处,代表“天枢贪狼”(阳金)的锐白宝石,骤然闪过一丝凌厉的微芒!赵清真的神念敏锐地捕捉到,一缕极其隐晦、阴冷如毒蛇的煞气,自那“道童”垂于身侧的指尖悄然弹出,无声无息地缠绕向赵留成原本命宫所在的位置!

    那所谓的“血光之祸”,根本不是什么预言!更像是被这“明渊真人”以某种阴损歹毒的厌胜魇镇之术,凭空牵引、放大其命格中的凶煞之气,强行“制造”出来的!然后再以“父丧”这命中注定、无可更改的劫数作为借口,将赵留成“引导”避开那被放大的死局!此非顺应天命、断人因果,而是拨弄因果,操弄人心!其心可诛!

    “天命昭昭,因果自偿。”明渊真人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扫视着噤若寒蝉、神色各异的人群,“尔等愚夫愚妇,只知其一,不明其二。朱棣以叔篡侄,屠戮忠良,设厂卫如虎狼,视万民如刍狗。这汝宁府衙,上至知府,下至胥吏,哪个手上没沾着无辜者的血泪?今日之果,皆昨日之因。贫道不过代天言事,点破迷障罢了。”

    此言一出,如同冷水泼入滚沸的油锅!

    “嘶……”

    “他…他竟敢直呼天子名讳?!”

    “厂卫…血泪…他说的…难道是真的?”

    “慎言!慎言啊!”

    人群瞬间骚动!惊骇、恐惧、一丝隐秘的共鸣、还有更深的、对那无处不在的厂卫爪牙的畏惧,在无数张脸上交织变幻。这“老道童”竟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直斥当今天子名讳,更借“天命”之名,行煽惑人心、播撒怨愤之实!

    赵清真心中凛然,寒意骤生。此人绝非简单的江湖骗子或旁门左道!他借“天命不可违”之壳,行的是扰乱纲常、撕裂民心、播撒对朝廷怨望之种!更以幻术与阴煞手段装神弄鬼,操控人心于股掌之间!其背后所图,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归尘剑格处,代表“玉衡廉贞”(阳火)的赤红宝石隐动,一股纯阳浩大、涤荡邪祟的意念,如同无形的暖流,悄然探向人群中心的明渊真人,欲要窥破其本源虚实。

    就在赵清真的纯阳意念即将触及明渊真人身周三尺之地的刹那——

    明渊真人猛地转头!

    那双孩童般清澈的眸子,瞬间变得幽深如渊,仿佛两口吞噬一切的古老墓穴,穿透层层叠叠的人群,精准无比地、直刺站在外围石阶上的赵清真!

    一股阴冷、粘稠、充满腐朽与衰败气息的强横神念,如同淬毒的钢针,带着刺骨的恶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循着赵清真探出的意念轨迹,狠狠反噬而来!那神念中蕴含的怨毒与古老气息,让赵清真灵台警钟长鸣!

    “哼!”

    赵清真鼻中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不见他如何动作,背负的归尘剑上,一股沉浑厚重、承载万物、永不动摇的“坤土”之力(源自剑格中央那颗明黄温润的“天璇巨门”阴土宝石),无声无息地漫溢开来,如同大地张开怀抱。

    嗤!

    那道阴毒反噬的神念毒针,撞入这片浑厚包容的坤土之力中,如同冰雪投入熔炉,瞬间被消弭、化解于无形,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两人的目光,于喧嚣燥热的市井人海中,无声碰撞。

    一者澄澈如深邃星海,包容万象,道韵天成。

    一者幽深似千年古墓,死寂冰冷,怨毒暗藏。

    无形的气机在刹那间交锋、湮灭。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温度骤降。离得近的十几个围观者莫名地打了个寒颤,茫然四顾,不知这五月闷热中的寒意从何而来。

    “好一个龙门羽士,归尘剑主。”一个金石摩擦般沙哑、与孩童外貌极不相称的声音,直接在赵清真的识海深处响起,正是明渊真人的传音入密!那声音带着一丝诡谲的笑意,“汝宁水深,洛阳的浪还未平。这潭浑水,凭你一人,趟得起么?”

    赵清真神色不变,灵台清明,同样以神念传音回应,声音清越如龙吟剑鸣,直透对方识海:“大道如砥,邪不胜正。阁下逆天驻形,玩弄因果于股掌,就不怕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哈哈哈!”明渊真人在识海中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无数枯骨摩擦的狂笑,“劫?贫道早已身在劫中万万年!倒是你赵清真,身负七星,心系苍生,才是这劫数漩涡的中心!好自为之吧!”

    话音未落,那身着明黄道袍的“道童”身影,在众目睽睽之下,诡异地闪烁了几下,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般扭曲荡漾,竟如鬼魅般凭空消失无踪!只留下那杆写着“断生死”的破旧招幡,孤零零地插在“明心堂”医馆门前的青石缝中,在依旧炽热的风中,猎猎作响。

    人群愕然四顾,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更加狂热的议论!敬畏与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神仙!果然是活神仙!来无影去无踪!明渊真人的名号,在这一刻被彻底神化!

    赵清真独立原地,归尘剑归于沉寂,剑格七星光华尽敛。他心念电转,如同冰湖下的暗流汹涌:明渊真人绝非偶然现身!其言“洛阳浪未平”、“汝宁水深”,直指白马寺、龙门石窟乃至周王朱橚之事余波!此人搅动风云,所图绝非小可!今日这看似宣扬天命的“断生死”把戏,实则是借潘黑虎之死彰显“天罚”,借赵留成父丧宣扬“天命不可违”,更借机直斥朝廷,在这豫南重镇的万千百姓心中,埋下对朝廷深刻怨望的种子!其心叵测,其谋深远!

    正思忖间,一阵更加急促、带着哭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方才被明渊“预言”父丧、狂奔回家的班头赵留成,竟去而复返!他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双目赤红如同泣血,身上赫然穿着粗糙的麻布孝服!他冲到医馆前,对着明渊消失的方向,“噗通”一声重重跪倒,额头狠狠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嘶声哭喊,声音因极度的悲痛和恐惧而扭曲:

    “真人神算!真乃神人也!家父…家父他…果然…果然在我刚刚踏进家门时…就…就咽气了!呜哇……若非真人点醒,小人此刻已奉召去了府衙…方才…方才得到确切消息…那都察院的御史…他…他竟是我家早年仇人之子!结的是死仇!今日若去,必是羊入虎口,死无葬身之地啊!谢真人救命之恩!谢真人救命之恩哪!” 说罢,不顾额头鲜血淋漓,咚咚咚地继续磕着响头,状若疯魔。

    人群彻底沸腾了!最后一丝疑虑被彻底碾碎!敬畏化作顶礼膜拜的狂热,恐惧转为盲目的信仰!天命昭昭!明察秋毫!明渊真人之名,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整个汝宁城!无数人跟着跪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赵清真看着跪地泣血、额头染红的赵留成,听着那字字泣血的“证词”,心中却是一片冰凉,如同沉入了腊月的寒潭。

    赵留成之父久病是真,命数将尽亦是真。这瞒不过他的神念感知。然而,那都察院御史的身份与其家族的陈年仇怨,时机如此凑巧,绝非“天命”二字可以轻飘飘解释!这分明是一张精心编织、环环相扣的网!明渊以幻术与阴煞引动、放大赵留成命宫凶星,制造“血光之祸”的假象,再以命中注定、无可更改的“父丧”为饵,诱其避开死局,最终借赵留成之口,将这“天命不可违”、“朝廷刻薄寡恩、仇家当道”的种子,深深地、牢牢地植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其手段之阴毒诡谲,用心之险恶深沉,更甚于妖魔!

    “祸发必克…”赵清真默念《阴符经》警世之言,归尘剑鞘传来一丝温润的暖意,仿佛在回应。这汝宁府,已然成了风暴酝酿的漩涡之眼。他不再停留,身影如游鱼般滑入依旧狂热的人群,朝着城南方向行去。那里,一股更浓重、更粘稠的血腥与怨戾之气,如同无数无形的、带着倒刺的触手,正从城外方向悄然弥漫开来,隐隐指向城外那座香火稀疏、透着古怪的“慈航庵”。

    酉时·城南客栈

    夜幕,如同饱蘸墨汁的巨笔,缓缓涂抹过汝宁城的天际。白昼“老道童”掀起的狂热尚未完全平息,街头巷尾依旧充斥着兴奋的议论和敬畏的低语。点点灯火次第亮起,在渐深的夜色中摇曳,勾勒出这座古老城池疲惫的轮廓。

    赵清真行至城南僻静处,伊水一条浑浊支流在此蜿蜒而过。他寻了一间临河而建、名为“悦来”的简陋客栈住下。客栈老旧,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推开客房那扇同样吱呀作响的木窗,带着河水特有腥味的水汽混合着城中未散的燥热,扑面而来。

    窗外,浑浊的河水在黯淡星光下泛着微光,缓缓流淌。对岸是影影绰绰的民居轮廓,更远处,便是笼罩在沉沉夜色中的城墙。白日里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怨气,源头似乎就在城外某个方向。

    归尘剑被解下,平放于膝上。赵清真盘坐于简陋的木板床上,闭目凝神。青灰色的剑鞘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泛着沉静的光泽。剑格处七颗宝石,温润流转着各自内蕴的微光,如同夜空中的北斗,静谧地映照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容。

    神念,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无形涟漪,以客栈为中心,悄然扩散开去,覆盖了小半个城南区域。刹那间,无数驳杂的意念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识海:

    街边小贩为了一文钱锱铢必较的焦躁;深宅妇人因家长里短生出的妒恨与愁怨;破旧书斋里书生摇头晃脑诵读“之乎者也”的执着;酒肆中粗豪汉子对白日“老道童”神迹的狂热吹嘘;更深处,则是无数人对“天命”的敬畏、对朝廷隐隐的怨怼、对自身命运的迷茫……这些纷乱的市井之音,如同浑浊的河水,带着红尘的喧嚣与污浊,不断冲刷着赵清真的灵台。

    他双目微阖,心湖之中,《清静经》的经文如清泉般流淌:“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龙门秘传心法随之运转,丹田内精纯的真炁如温润玉流,循着玄奥的周天路径流转不息。那些涌入识海的杂念妄念,如同尘埃遇到了无形的拂尘,被轻柔而坚定地拂去、沉淀,唯留灵台一点澄明,如古井映月。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市井喧嚣之下,一股极其隐晦的怨毒与腥甜气息,始终萦绕不散。如同河底深处腐烂发臭的淤泥,无论河水如何冲刷,那令人作呕的底味始终存在。源头,清晰无误地指向城外,伊水河畔,那座名为“慈航庵”的尼庵!

    白日里,酒肆中那工匠张六哥炫耀“缠棕帽”时泄露的只言片语,此刻在赵清真心头清晰回响:

    “……城外…慈航庵里…嘿,那妙玉小师傅…啧啧…力气大得很…参汤…大补…顶顶好的参汤待客…”

    寻常尼庵,清修之地,何来“力气大得很”的尼姑?何需“顶顶好的参汤”待客?那顶作为“嫖资”、嵌着奢华水晶缨珠的缠棕帽,又岂是清修之人所能拥有、所该拥有?

    归尘剑格处,代表“天璇巨门”(阴土)的明黄宝石,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心念,微微一亮。一股沉凝厚重、源自大地的感知力,透过赵清真的足底,无声无息地透入脚下地脉,循着城外那丝血腥怨气蔓延的方向,更深、更远地探查而去。

    反馈回来的意念碎片,带着地脉承载的冰冷记忆,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心悸:

    泥土深处,残留着沉闷的斧凿劈砍钝响,一下,又一下……仿佛在肢解什么沉重的东西。

    压抑到极致的女子呜咽,断断续续,最终化为癫狂绝望的尖笑,在意识碎片中反复回荡。

    浓烈到刺鼻、令人作呕的参味,如同劣质的香料,却掩盖不住那更深处、如同陈旧铁锈般浓重的……血腥!

    坤土载物,亦载无边怨孽。这慈航庵的地下,埋藏着难以想象的大恐怖!那绝不仅仅是谋财害命那么简单!

    “火生于木,祸发必克。”赵清真再次默念《阴符经》警句。淫.邪之欲如同干燥的薪柴,一旦被点燃,必成燎原之祸,最终反噬己身。这庵中女尼,行此采补害命、碎尸掩埋的恶业,已是自掘坟墓,死期不远。但她们背后,是否也如那明渊真人一般,受人操控?那奢华的水晶缨珠,最终又流向了何处?周王府的阴影,似乎无处不在。

    他正欲凝聚神念,更深入地探查那怨气核心的所在,异变陡生!

    嗡!

    归尘剑格处,代表“开阳武曲”(阴金)的锐白宝石猛地一跳!赵清真扩张的神念边缘,如同被毒蜂狠狠蛰了一下,传来剧烈的震颤!

    一股阴冷、霸道、充满了贪婪掠夺与毁灭意味的强横意念,如同黑夜中锁定猎物的秃鹫,正从城东方向急速掠来!其目标,赫然也是城外伊水河畔那座透着无尽邪气的慈航庵!这股意念裹挟着一丝极力掩饰、却瞒不过归尘剑对“离火燥烈”之气敏锐感知的……龙气威压!虽然竭力伪装得堂皇正大,但其核心的暴虐本质,在归尘剑的感应下,如同白纸上的墨点,清晰无比!

    周王朱橚的人!赵清真瞬间明悟。洛阳龙门“血泪”仙露之谋破产,周王声名扫地,被天子申斥,闭门思过。他岂会甘心?这慈航庵的“参汤”邪术与奢靡赃物,莫非成了他急于翻盘、甚至……暗中炼制更邪恶之物的新目标?抑或是……杀人灭口,毁灭证据?!

    “持其志,无暴其气。”孟子养气之言在心湖响起。赵清真深吸一口气,窗外带着河水腥气的夜风涌入肺腑,瞬间压下心头因周王暴虐贪婪而腾起的怒意与凛冽杀机。周王自有其天谴。眼前最急迫的,是阻止庵中惨剧继续上演,揭开真相,更要阻止周王府的人抢先一步,将这滔天罪孽连同可能的、指向更深阴谋的线索,一同抹去!

    他身形未动,膝上的归尘剑却骤然光华流转!“开阳武曲”阴金白辉瞬间亮至极致!一股精纯锋锐、却又隐晦至极的庚金剑气,无声无息地透窗而出,融入沉沉夜色。

    这剑气并非用于攻伐,而是化作无数细密坚韧、肉眼难辨的“金丝”,如同最灵巧的蜘蛛在暗夜中无声结网,瞬间在数里之外的慈航庵外围布下了一层无形而坚韧的警戒屏障!任何带着杀意或邪气之人靠近,必引动这“武曲金丝”示警!

    做完这一切,赵清真缓缓睁开双眼,眸中寒星点点,锐利如剑。他并未立刻行动,而是自怀中取出一枚边缘磨损、泛着古铜幽光的“永乐通宝”铜钱,置于掌心。龙门秘术“六壬神课”运转,心神沉入冥冥杳杳的时空长河。

    铜钱在掌心无风自动,跳动着玄奥莫测的轨迹,每一次翻转都似乎牵动着无形的命运之弦。片刻后,铜钱静止,卦象显化——

    泽水困,变雷水解!

    困局已深,如身陷泥沼,动弹维艰。然雷动于九天之上,震慑宵小;水解于大地之下,润泽生机!破局之机就在眼前,稍纵即逝!且卦象隐指“金”与“水”,正合归尘剑“开阳武曲”阴金之力与“天权文曲”、“摇光破军”双水之能!

    时机将至!

    赵清真长身而起,归尘剑负于身后。他并未走正门,身影如一道毫无重量的青烟,自敞开的窗口飘然而出,瞬间融入浓重的化不开的夜色之中。夜风掠过耳畔,带来河水特有的腥气,更远处,一丝若有若无、试图掩盖却欲盖弥彰的檀香,从慈航庵方向飘来。

    那檀香之下,掩盖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

    他朝着城外伊水河畔那座透着无尽邪气的尼庵,疾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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