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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大道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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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王朱橚的威压,如同实质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龙门石窟上空,也压在洞窟内外每一个人的心头。他蟒袍玉带,站在皇家仪仗簇拥的华盖之下,富态的脸上刻着不容置疑的骄矜。那一声“奉旨收取‘观音圣泪’,炼制延寿仙露!”的尖利宣旨声,如同淬了冰的钢针,刺破了洞窟内因真相初显而生的短暂宁谧。

    皇家卫队如潮水般分开人群,刀戟森然,在宾阳中洞的拱形窟口前铸起一道冰冷的铁壁。玄嗔那句急切而绝望的呼喊——“王爷不可!此水非是圣泪,乃是……”——被粗暴地淹没在周王朱橚不耐的呵斥中。

    “妖言惑众!”朱橚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玄嗔惊惶的脸,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铁证如山,万民亲见观音垂泪,此乃天降祥瑞,昭示圣德!岂容尔等佛寺僧众因一己私心,便妄图遮掩独吞?定是尔等惧佛法昌隆引来天眷,故而百般阻挠!来人!”他猛地一甩蟒袖,金线绣就的龙纹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速速进洞取水!胆敢阻拦者,视为抗旨,格杀勿论!”

    “遵王谕!”数名身着内侍服饰、却孔武有力的汉子高声应诺,他们捧着晶莹剔透的羊脂玉瓶与雕龙刻凤的檀香木匣,眼神贪婪而急切,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他们粗暴地推开挡在前方的僧人,无视玄嗔等人惊怒交加的目光,大步流星地冲向洞窟深处那星辉笼罩下的石质供台,目标直指供台上方那口在七星阵图压制下、依旧翻滚着暗红泡沫与不祥气息的“血池”!

    “王爷!万万使不得啊!”玄嗔急得目眦欲裂,不顾侍卫架在颈边的冰冷刀锋,嘶声力竭,“那水已被妖道邪法污染,内含矿毒怨戾,绝非圣物!取之必有大祸!”他猛地扭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洞窟中央那青衫飘然的身影上,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恳求与绝望。若让这蕴含邪咒怨戾的“血泪”被周王取走,进献御前,后果不堪设想!那将是倾覆佛寺、祸及苍生的弥天大罪!

    赵清真独立于缓缓旋转的七星阵图之下,七色星辉如璎珞垂落,映得他青灰色的道袍仿佛流动着神秘的星河。他的面容沉静如古井深潭,归尘剑在背后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剑格处,“天枢贪狼”的阳金白芒与“天玑禄存”的阳木青辉相互流转,明灭不定,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引而不发的沛然伟力。他并未看向冲进来的内侍,深邃的目光越过喧嚣,穿透冰冷的刀戟丛林,牢牢锁定了洞窟外车驾旁那位蟒袍玉带、志得意满的亲王。那目光澄澈,却带着一种洞穿皮囊、直指本源的锐利,让朱橚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道长!快!快阻止他们!那水碰不得!”一个年轻的僧人看着内侍首领已冲到供台边缘,正迫不及待地打开玉瓶瓶盖,将瓶口对准那翻滚的暗红液体,忍不住失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就在那内侍首领脸上露出狂喜之色,手腕微沉,玉瓶即将舀入“血池”的千钧一发之际!

    赵清真背负归尘剑的右手猛地抬起,并指如剑!他出手的对象,并非那些无知而贪婪的内侍,而是直指洞窟穹顶——那根从岩缝中垂落、如同毒蛇信子般深深扎入“血池”的黑色咒力丝线源头!

    “七星归位,引煞归源!疾——!”

    清越的敕令如同九天鹤唳,响彻洞窟!

    悬于空中的北斗七星阵图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七颗星辰虚影瞬间脱离阵图原本的轨迹,在赵清真精妙绝伦的神念牵引下,于瞬息之间完成了一次玄奥莫测的方位轮转!天枢贪狼(阳金)、天璇巨门(阴土)、天玑禄存(阳木)三星的光芒骤然连成一线,三股性质迥异却又相辅相成的星力——金的锋锐、土的厚重、木的生发——完美交融,化作一柄通体流转着白金青三色神辉、造型古朴、符纹缭绕的星辰神矛!神矛凝聚的刹那,一股洞穿虚妄、直抵本源的无上锋锐之意冲天而起,令洞窟内所有人都感到神魂一阵刺痛!

    轰隆——!

    星辰神矛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狠狠刺入岩缝深处!坚硬的石壁如同朽木般炸裂开来,碎石如雨点般簌簌落下!那根深深扎入沸腾“血池”的黑色咒力丝线,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毒蛇,猛地绷直到了极限,发出“嗤嗤”的刺耳尖啸!一股粘稠、污秽、充满了玉玑子无尽怨毒与诅咒意念的邪恶力量,被星辰神矛蕴含的破邪伟力强行逆推,沿着丝线疯狂倒灌而回!丝线剧烈地颤抖着,颜色由浓黑瞬间变得赤红滚烫,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断、燃烧!

    与此同时,赵清真左手五指翻飞,掐动一个繁复玄奥的道诀,对着下方那翻滚的“血池”虚空一引!归尘剑格处,“天权文曲”的深邃阴水蓝芒与“摇光破军”的浩荡阳水银辉同时暴涨!两道性质相反却同根同源的水行星力,如同九天银河倒卷,又似万顷碧波涤荡,沛然注入那翻腾的暗红液体之中!

    “坎水涤秽,返本溯源!净——!”

    精纯浩瀚的净化之力涌入“血池”的瞬间,发生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

    那原本如同沸腾岩浆般翻滚着暗红泡沫的液体,如同被投入了明矾的清浊之水,剧烈的翻腾瞬间平息!粘稠污秽如血的色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稀释!一股股浓重的、散发着刺鼻铁锈腥味的暗红色絮状沉淀物,被强大的水行星力强行从液体中析出、分离,如同被无形之手剥离的污秽外衣,沉甸甸地坠向“血池”底部!

    更为玄妙的是,那被星辰神矛从岩缝中强行逼回的、沿着黑色咒线倒灌而回的污秽诅咒之力,如同回流的毒血,恰好被这股从天而降、沛然莫御的净化星力迎头兜住!

    嗤嗤嗤——!!!

    污秽诅咒的黑气与精纯净化水光在“血池”上方猛烈碰撞、消磨!黑气如同被投入强酸的污物,剧烈翻滚、扭曲,发出锥心刺耳的腐蚀声响,试图侵蚀那蓝银色的光流。然而,在蕴含天地正气的北斗七星道力绝对碾压之下,玉玑子那耗尽心力、充满恶毒的诅咒,如同烈日暴晒下的薄冰,迅速地蒸发、消融、湮灭!最终只留下一缕极其淡薄、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焦臭青烟,袅袅消散于七星阵图流转的星辉之中,彻底归于虚无!

    失去了邪咒污染之力的引动和维系,“血池”中的液体变化更为迅速!暗红色彻底消失无踪,水面恢复了平静,呈现出一种略显浑浊、如同山间雨后溪流般的浅黄色泽。清澈的水光下,清晰地映照出池底一层厚厚的、沉淀下来的暗红色铁锈渣滓,再无半分邪异气息,只剩下一种岩石与流水本真的自然之感。

    “这…这…这水?!”那内侍首领手中洁白的羊脂玉瓶里,刚刚舀起的小半瓶“圣水”,就在他眼前,从令人心悸的暗红瞬间变成了浑浊的浅黄!这匪夷所思的变化让他如遭雷击,手臂一抖,玉瓶差点脱手,脸上的狂喜瞬间被极致的惊愕和茫然所取代,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洞窟内外,死寂被打破,瞬间爆发出海啸般的哗然!所有目睹这一切的人,无论是惊慌失措的香客,还是惊魂未定的僧侣,抑或是洞外伸长脖子观望的百姓,都被这星辉照耀下发生的“神迹”惊呆了!那翻腾的“血泪”,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由象征不祥与魔变的污秽暗红,变成了寻常可见的浑浊浅黄!

    “王爷!王爷!您快看!水!圣水它…它变了!变成黄水了!”一个眼尖的内侍连滚带爬地冲出洞窟,脸色煞白,声音尖锐得变了调,指着洞内失声喊道。

    朱橚脸上的志得意满和一切尽在掌握的骄矜,如同被冻住的湖面,瞬间凝固、僵硬、碎裂!他再也无法维持亲王的仪态,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侍卫,近乎失态地疾步冲入洞窟,厚重的蟒袍下摆绊得他一个趔趄也毫不在意。他挤到供台前,一把夺过内侍首领手中那盛着浑浊浅黄液体的玉瓶,举到眼前,死死盯着!

    浑浊的、带着泥沙般沉淀的、毫无“圣洁”光辉可言的浅黄色液体!

    这与他想象中霞光万道、异香扑鼻的“观音圣泪”天差地别!一股被愚弄、被当众揭穿的巨大羞愤如同岩浆般直冲头顶!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死死锁定在七星阵图之下、青衫磊落的赵清真身上,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浓烈杀意的嘶吼:“妖道!是你!是你使了什么邪魔妖法?竟敢毁坏圣物!污蔑祥瑞!坏本王大事!你…你该当何罪!”他手中的玉瓶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浑浊的水液晃荡着,仿佛在嘲笑他的贪婪与愚蠢。

    “妖法?”赵清真面对周王滔天的怒火与指斥,神色依旧平静如水。他右手剑指缓缓收回,悬于头顶的七星阵图光芒渐敛,七色星辉如同倦鸟归巢,缓缓没入他体内,归尘剑的嗡鸣也随之平息。他向前踏出一步,青灰色的道袍在洞窟微风中轻扬,目光澄澈如映照万物的古镜,毫无畏惧地迎向朱橚那双喷火的眼睛,声音清朗,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洞窟内外的喧哗与伊河奔流的涛声:

    “王爷口口声声‘圣物’、‘祥瑞’,却不知此‘血泪’究竟为何物?又为何人所觊觎?又为何人所引动?”

    他不再看朱橚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庞,转而面向洞窟内外所有惊疑、惶惑、探寻的目光,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诸位父老乡亲,诸位佛门同道,请看!”他并指如剑,再次点向那处被星辰神矛洞穿、此刻已然失去咒力污染、只余下天然岩隙的穹顶裂缝深处!归尘剑格处,“玉衡廉贞”那颗象征阳火的赤红宝石骤然亮起,一道柔和却极具穿透力的赤红光芒射出,精准地没入那道岩缝!

    刹那间,在赤红光华的映照下,岩层仿佛变得半透明!一条蜿蜒扭曲、色泽暗红如凝固血液、遍布细小孔隙的赤铁矿脉,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那矿脉如同大地深处的血脉,深深嵌入山体。矿脉的孔隙之中,正有极其细微的水珠缓缓渗出、汇聚、流淌!

    “此石像‘血泪’,非是菩萨垂悯人间疾苦,更非天降祥瑞吉兆!”赵清真朗声道,“其根源,尽在此处——龙门山深处一道蕴藏千年的赤铁矿脉!矿脉孔隙渗水,水中富含溶解的铁锈之质,此乃天地自然之理!水流沿岩石缝隙缓慢上行,最终汇聚于此石像底座之下的天然空腔。其水色因铁锈而显暗红,其状因滴落而似血泪,故引世人惊惧猜疑,以为异象!”

    随着他清晰有力的解释,以及那岩缝深处清晰可见的赤铁矿脉景象,洞窟内外的人群中响起一片恍然大悟的惊叹和议论:

    “原来是铁锈水!”

    “怪不得!我说怎么闻着有股子铁腥味儿!”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吓死人了!”

    “那…那之前菩萨眼睛变黑翻红,还冒黑气,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

    “至于菩萨石像魔变,妖氛冲天,祸乱人心,”赵清真目光转向脸色煞白、冷汗涔涔的玄嗔,又缓缓扫过洞窟之外上清宫的方向,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乃是有人心存嫉妒,私欲熏心!佛道两门,本为渡世之舟,却因门户之见,各执一端,互生嫌隙,争斗不休!”

    他的话语如同利剑,直指核心:

    “一方,因嫉恨香火鼎盛,竟不惜动用禁忌邪术‘离火焚心符’,引动离火燥烈之气,隔空侵蚀佛门经藏,嫁祸于人,欲毁对方千年根基!”此言一出,玄嗔及众僧侣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齐齐刺向洞外某处。

    “另一方,为逞一时之快,压过对手,竟不顾后果,以秘法唤醒古刹千年积淀的怨戾之气,附于铁佛之身,驱使这‘邪佛’逞凶,吞噬道法,更险些酿成杀孽!”赵清真目光如电,直视玄嗔。玄嗔身躯剧震,嘴唇翕动,想要反驳,却在对方那洞彻一切的目光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羞愧地低下了头。

    最后,赵清真那如寒星般的目光,再次牢牢锁定脸色变幻不定、由暴怒转为惊疑、又由惊疑隐隐透出恐惧的周王朱橚!

    “更有人,”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蕴含龙门真气的喝问震得朱橚耳膜嗡嗡作响,心神剧颤,“借这‘血泪’异象,行瞒天过海、欺世盗名之恶计!欲以这寻常矿水,冒充延年益寿、霞举飞升的仙家圣露,欺君罔上,谋取泼天富贵与无上权柄!此等行径,视苍生性命为何物?视天地大道为何物?视人君威严为何物?!”

    “你…你血口喷人!大胆狂徒!本王…本王乃奉圣上旨意…岂容你在此污蔑…”朱橚被这当众的、赤裸裸的指控惊得魂飞魄散,色厉内荏地厉声呵斥,声音却因极度的恐惧和心虚而剧烈颤抖,失去了所有威势。他身后的侍卫统领再次怒喝拔刀,刀锋出鞘半尺,寒光凛冽。

    “阿弥陀佛!”一声苍劲、平和却蕴含着千钧之力的佛号,如同定海神针,骤然响起,压下了侍卫的拔刀声和周王的嘶吼。并非出自心神大乱的玄嗔,而是那位一直沉默旁观、须眉皆白的老僧。他面容悲悯而坚定,步履沉稳地走到石质供台前。无视那浑浊的水渍,他伸出枯瘦却洁净的手指,探入那已被净化、呈浅黄色的矿水中,蘸起一点。接着,他又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供台边缘那早已干涸凝固、色泽暗红的“血泪”痕迹粉末。

    老僧双手捧起那一点浑浊的水渍和那一点暗红的铁锈粉末,如同捧着最珍贵的佛宝,缓步走到周王朱橚面前。他目光澄澈,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暮鼓晨钟,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王爷明鉴。老衲手中所捧,便是真相。”

    他摊开手掌,那浑浊的水渍和暗红的粉末在洞内残余的星辉和长明灯火下,显得无比刺眼。

    “此水,澄清后,不过山间岩隙寻常渗水,或可解渴,却绝无半分‘圣水’神异。此粉末,色如赭铁,入手沉重微有砂感,隐带金属光泽,乃铁锈无疑。”老僧的目光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直视朱橚闪烁不定的双眼,“王爷饱读诗书,通晓医理,当知金石之物,其性燥烈。若以此等蕴含矿毒铁锈之水炼制所谓‘仙露’,供奉御前…恐非延寿长生,实乃催命剧毒!轻则脏腑受损,呕血不止;重则神智癫狂,生机断绝!此非老衲妄言,古医书中有记载金石误服之害!”

    老僧的话语顿了顿,目光转向赵清真,充满了真诚的敬意:

    “这位道长,以玄门正法,驱邪显真,涤荡污秽,非是毁坏圣物,实乃大慈悲!此举救王爷于欺君灭族之祸厄前,救我白马寺于构陷倾覆之深渊中,更救这洛阳城万千黎庶,免遭一场因‘圣水’之毒而起的弥天大祸!此等无量功德,岂是‘妖法’二字所能污蔑?王爷…三思啊!”

    老僧的话语,平静却重逾千钧,如同最后一柄巨锤,狠狠砸在朱橚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他死死盯着老僧掌中那浑浊的水渍和暗红的铁锈粉末,那是最无可辩驳的铁证!再看看洞窟内外无数道目光——从最初的敬畏崇拜,到后来的惊疑,再到此刻的了然、愤怒、鄙夷…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刺得他体无完肤!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他知道,自己精心策划、寄予厚望的图谋,在这洞彻虚妄的星辉之下,在这老僧捧出的铁证面前,在这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中,彻底败露了!所有的野心、贪婪,都化作了一场空,一场足以将他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空!

    “呃…噗——!”

    一声沉闷而痛苦的闷哼与喷血声,从洞窟外的人群边缘响起!一道身着破烂道袍的身影,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踉跄着跌撞出来,重重扑倒在地!正是强行催动“石妖显形咒”遭恐怖反噬、一直强撑着隐匿在附近窥探的玉玑子!他面如金纸,七窍之中都渗出暗红的血丝,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绝望的目光先是看向洞内那口已变得澄清浅黄、再无半分邪气的“血池”,又缓缓移向阵图消散后、独立晨光中的赵清真。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无尽的悔恨,有蚀骨的羞愧,有对自己沉沦的绝望,更有一丝在绝境中看到一丝清明的茫然。

    玄嗔看着地上如同烂泥的玉玑子,眼中的怒火依旧燃烧,却渐渐被一种同为修行者、目睹同道坠入魔障的深沉悲悯所取代。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斥责的话,只是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洞窟内外,陷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寂静。只有伊河亘古不变的流水声,在石窟外低沉地吟唱着,冲刷着千年岁月的尘埃。不知何时,笼罩夜空的阴云已然散去,一缕破晓的、纯净无比的金色晨光,如同上苍伸出的手指,穿透高高的窟顶天窗,斜斜地照射下来,恰好落在赵清真的身上,落在他背后那柄古朴无华、此刻却仿佛蕴藏了整片星空的归尘剑上。

    赵清真独立于这束象征着新生的晨光之中,目光缓缓扫过神色各异、心境起伏的众人——地上悔恨欲绝、道心几近崩溃的玉玑子;闭目叹息、满脸羞愧与后怕的玄嗔;脸色死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失魂落魄的周王朱橚;以及洞窟内外无数张经历了恐惧、迷茫、愤怒、最终归于恍然、愤怒、鄙夷,又隐隐透出某种解脱与明悟的脸庞……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再激昂,而是平和、温润,如同浸润万物的春雨,蕴含着洗涤人心尘埃、滋养智慧种子的力量:

    “《周易·兑卦》象辞有云:‘君子以朋友讲习。’”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洞窟中回荡,带着古老经典的智慧,“朋友相聚,讲其所知,习其所行,切磋琢磨,以道义相砥砺,此乃进德修业之坦途。”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那位须眉皆白的老僧,继续道:

    “《大般涅槃经》亦言:‘自未得度先度他者,菩萨发心。’” 佛门的慈悲宏愿在他口中道出,毫无滞涩,“自觉尚未圆满,却发愿先度化他人,此乃菩萨心肠,无上菩提!”

    他的声音如同清泉,流淌过每一个人的心田:

    “儒门讲‘朋友讲习’,佛门倡‘自度度他’,我道家亦云:‘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道德经》)大道至公,生养万物,性命具足,本无高下。非是金身塑像、宝相庄严,非是符箓通神、丹鼎玄妙,更非是奇珍异宝、仙露琼浆,方能彰显神圣,积累福德!”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石窟,望见了更广阔的天地:

    “破此虚妄无谓之争,解此因嗔痴而起的无妄之劫,示此天地万物运行之本真,使迷途者知返,使仇怨者和解,使贪婪者警醒,使蒙昧者开启智慧…此等作为,便是无量功德!远胜于金身前的千万次叩首,远胜于丹炉中的万千次火候!佛道之争,意气用事,引动地脉怨戾,祸及无辜苍生,岂非舍本逐末,背离了各自教化的初心?”

    他解下背后的归尘剑,双手横托于胸前。剑格处,七颗宝石在晨光下温润流转,不再有战斗时的锋芒毕露,却散发出一种包容天地、调和阴阳、蕴藏生灭轮转的圆融气韵。剑身古朴,仿佛承载着岁月的厚重与天道的玄机。

    “北斗注死,亦注生。七星轮转,万法归尘。”赵清真凝视着掌中的古剑,声音平和而坚定,“此‘尘’,非是死寂灰烬,乃是生发万物之根基,是承载一切之厚土,是返璞归真之境地。大道在何处?”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那被晨光照亮的巨大拱形窟口。洞外,天色已明,伊水波光粼粼,如同撒落了万千碎金。河岸之上,已有早起的农夫扛着锄头,走向新绿萌发的田野;远处村落,炊烟袅袅升起;更隐约可见汲水的妇人,抱着陶瓮走向清澈的河边……

    “不在白马寺晨钟暮鼓的悠扬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繁华的明澈。

    “不在上清宫丹炉鼎沸的烟霞中,”他目光扫过颓然的朱橚和他手中那象征着贪婪的玉瓶。

    “更不在王爷这盛装‘祥瑞’的羊脂玉瓶之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指向洞外那片充满生机的、真实的人间:

    “道在百姓汲水养家的粗陶瓮里!在农夫翻耕播种、孕育希望的泥土中!在商旅奔波、互通有无的驼铃马蹄声里!在士子寒窗苦读、寻求济世之策的灯火下!更在尔等放下门户成见、摒弃嫉妒贪婪、明心见性、体悟性命本真的此时此刻!”

    赵清真将横托的归尘剑缓缓举起,让那沐浴着晨光的剑鞘,映照着他澄澈如水的双眸。他伸出左手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轻轻拂过冰冷而古朴的剑鞘。指尖过处,剑格上的七星宝石,隐隐有温润的星辉流淌出来,仿佛在回应着主人的心意,也仿佛在无声地阐述着天道的至理。

    “朋友讲习,舍己从人。”他的声音最终归于一种深沉平和的咏叹,如同阐述着天地间最朴素的真理,“大道同源,何分佛道?心无嫉妒,方能见天地之广阔,性命之真谛。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晨光中,青衫羽士抱剑而立,星辉隐于剑鞘,道韵归于平凡。洞窟内外,鸦雀无声,只有伊河水声潺潺,仿佛亘古以来,便吟唱着这曲名为“大道同归”的歌谣。那尊曾流下“血泪”、亦曾魔变的观音石像,在初升朝阳柔和的光线里,低眉垂目,面容宁静,仿佛也在这无声的晨光与潺潺的水声中,体悟着某种超越石身的永恒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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