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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亮一走,晃晃悠悠,又是半月光景。
这阵子村里闲言碎语没停过,茶铺灶头,牛棚狗圈,全能蹦出点兵家话头来。
直到这日,才总算传来桩脚跟落地的准信儿,自村头摇摇晃晃传到村尾。
说是凉州府那边,官军打了个漂亮仗,打得干脆利落。
在陇山县边界那头,一处瘴气缭绕的山谷口,一锅端了烧当羌一支嫡系精锐,阵斩千余。
最叫人咂舌的,是那烧当豪帅的亲弟。
传得神神道道的,说能唤风呼雨、夜游鬼门,一副人间邪神的架势。
结果遇上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干净利落地丧了命。
这么一来,陇山县这一头的风浪,算是叫这场硬仗敛了声势。
凉州兵马也不耽搁,士气正盛,当夜拔营,转头奔去别处救火了。
这信儿一来,两界村人心头那块石头,才算实打实地落了地。
村里头人逢人便笑,鸡鸣狗叫里都夹着点喜气。
这些热闹,顺着风钻进姜义耳朵里,他心里也难得泛起点暖意。
入夜,还开了坛新酿的灵果酒,瓮口一揭,酒香便扑了满屋,带点果子的清甜,又不失烈性。
酒喝到半坛,姜明才从后头踩着露气回了屋。
靴底还挂着几片山里泥叶,一身冷意。
姜义心头有数。
自打上回村子出事,眼睁睁瞧着敌影逼门,却连拳都没地方使。
那股子窝火,落在这大儿子心头,怕是一直没散尽。
从那之后,这小子往后山跑得愈发勤了,清晨披露,夜里背月,一趟不落。
姜义没多言,只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对面坐下。
随手把那只空杯斟满,自己先抿了一口,这才将白日里村头传的喜事,说了一遍。
姜明听着,神色也跟着松泛些了,嘴角一松,像是心头那根弦卸了半分。
他举杯一饮而尽,酒刚入喉,话头便跟着吐了出来:
“爹,我寻思着,想在靠村那头划块地,给帮里的弟兄们弄个练功纳气的场子。”
姜义端着酒,眼皮都没抬,只一手虚点了下,示意他继续。
“这几年,帮里好歹也算养出些底子。”
姜明语气沉着,话说得稳,像是早在心里打过好几遍草稿了。
“有几个小子骨架硬,底子正,眼下正摸着‘精满气足’的门槛。再推一把,说不定能蹦出几个像样的角儿来。”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了句:
“前阵子为防羌人,大家伙日夜轮守,也都出了不少力。这会儿歇下来了,也叫他们沾点灵气。”
他说到这儿,眼角朝屋外一瞥。
后山轮廓沉在夜色里,如墨描出一道老线,静得很,透着几分说不清的分量。
灵泉的气儿,自山里渗出来,已不是一日两日。
早年只在山脚打转,如今顺着地脉往外爬,连老宅门口,都能嗅出一丝清甘来。
照这路数走下去,再有三五年,当初那十亩薄田,也要逐步浸作灵田了。
田能养灵,地亦养人。
这桩事,于情于理,姜义都没什么可拦的。
如今这日子,姜家早不靠那几垄薄田过活。
倒是帮里要是出了几个能扛事的角儿,不论对村子,还是自家这门面,都是添光的好事。
他便顺口问了一句,语气还跟寻常闲话一样:“银钱还宽不宽当?”
姜明只是摇了摇头,语气松松的:
“人手不缺。至于银钱嘛……上回那位羌人小公子,除了刀不离身,身上还有几样好物,后来都充了公里,短时用度倒也宽绰得很。”
姜义听得分明,便没再多问。
只将酒盏一顿,目光朝山下扫了一圈,随手一指:
“就挨着那片新垦的幻阴草地,划上一两亩出来罢。一边炼心,一边练功,挨得近,也省得来回折腾。”
这话一落,姜明心头一热,忙不迭提壶替他满上,嘴角带了点笑意:
“那孩儿便代帮里的弟兄们,谢过爹了。”
姜义却没接他这声谢,只低头看了眼盏中酒色,沉吟片刻,这才慢条斯理地补了句:
“等那灵气再往外铺些时日,其余几亩地,也都种上灵药。”
“让你帮里那帮小子轮着来伺候。立个章程,种上一日的地,才许去那练功场和寒草地里歇上一日。”
如今这家里,吃穿早不在话下,嚼用更不成个事儿。
姜义便想着,把心思多往修行和读书上使。
屋前屋后的几亩老果园与药圃,尽是些养人养气的好物,自然还是得他亲手打理。
至于外头那片日渐拓开的地界,便由这帮年轻人折腾去罢。
没过几日,姜家最外头那片地,就叮叮当当热闹开了。
古今帮青壮热火朝天,锄头铲子齐上阵,平地的平地,夯土的夯土,叫人瞧着,也颇有点模样。
姜义却不去凑那份热闹。
每日照旧,天一亮,便拾掇那几亩地,果树下除草,药圃边修枝。
收拾得干净了,才回院里转一圈,把那根使了多年的老棍子舞得呼呼生风,筋骨舒展,气息通畅。
有时手头清闲了,还会拉上柳秀莲,两人一壶茶,一张小几,几卷泛黄的经籍铺开,一坐就是半日。
风翻书页,蝉噪枝头,倒也自成个小天地。
日子便这般不咸不淡地晃着,鸡鸣狗吠里添了几分旧日的热闹,两界村也像是缓过了这口气。
两山集早些时候重开了,南来北往的脚程登时快了许多。
消息也跟着灵通了起来。
隔三岔五,总有好信儿飘进村来。
无非是前线又砍了谁的脑袋、哪座岭官军又打了个硬仗,赢得利落。
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那位领头冲锋的小将。
连着几回鏖战,斩首好几个羌部头领,名头也就这么一茬茬地往外冒。
陇西,姜亮。
起初是在凉州那一带叫得响。
再后来,连洛阳、长安那种金銮之地,说书先生也把他捻进了话本子里,拍着醒木吆喝:
“那姜小将,怒目金棍横山道,怒斩羌酋三百骑!”
还给起了个诨号,叫“陇西一棍”,说他如何棍扫一片,杀得山风都为之低头。
姜义每每听到这儿,便只抿一口老茶,未语先笑。
如此又过了三月有余。
姜家那片新划出来的地头,锯木搬砖,敲敲打打了好些时日,总算立起一座像模像样的场子。
青石铺地,硬木架梁,既无金漆朱彩的花哨,也不讲什么风水八卦。
只一股子结实沉稳,立在那里,就叫人心里头踏实。
也巧,就赶在这场子封顶的日子,于大爷家的老牛车,轱辘轱辘地从两山集那头晃了回来。
人还在半岭,嗓门倒先一步飞了进村:
“降啦!那羌贼首领,降啦!”
一嗓子砸下来,像石子落水,登时炸得村头村尾满塘乱响。
小娃子撒了欢地满街跑,大人也顾不得收锄头,三五成群聚在山神庙前,唾沫星子横飞。
才不过半月光景,村里那些跟着姜亮外头闯荡的小子们,也陆陆续续回了乡。
一个个虽说灰头土脸、风尘仆仆,可眉间眼角却藏不住那股子意气风发。
腰间绶带迎风一晃,亮得叫人一时都不知是阳光太烈,还是自家后生出息太大了。
据他们说,这回驱逐羌贼,收复失地,姜校丞立下大功,早已奉命入洛述职。
姜家那院子里,便又眼巴巴地盼了一个来月。
一盼盼到入秋,凉风起、草叶黄,村口那条弯曲的土道上,总算晃晃悠悠地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未停,车帘便已掀开。
率先跳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如今在凉州乃至洛阳都叫得响的“陇西一棍”。
只是这会儿,那根打出赫赫声名的大棍子,却憋屈地横在车角,压在几捆包袱与两口箱笼下头。
倒是姜亮背着双手下得从容,步子不紧不慢,身上风尘未褪,眉角却添了几道细细的笑纹。
他身后,跟着离村一年多的李文雅和姜锐。
文雅褪了几分当年的青涩,眉眼温婉里多了些从容。
最惹眼的,还是李文雅怀里那对粉团似的小娃娃。
一男一女,白白净净,规规整整地裹在小袄里,乌溜溜的一双眼珠子,正好奇地四下打量。
生得不认得地,却也不怕人。
这对小兄妹,唤作姜钦、姜锦,算起来,眼下也快满一周岁了。
“陇西一棍”四个字,在外头,是说书人口里的胆气。
在村里,也早成了炕头茶盏边的谈资,带着点得意,带着点家门荣光。
这回人一回来,左邻右舍、叔伯婶娘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有人伸手逗娃,有人递果送茶。
只听得一句句“亮娃可算回来了”、“这回可当大官了”,比接自个儿亲儿子还殷勤三分。
姜义忙迎出门去,在人堆里挤出几声干笑,嘴里“改日请酒、改日请酒”搪塞着。
手下却不动声色地一拨,把儿子一家先带进了门。
院里头,热闹正盛,行李箱笼一件件往下抬,口里还不时传来打趣与招呼声。
姜义却没往那堆人里挤。
他只慢慢弯下腰,朝那对初回老家的小孙儿孙女伸出手,笑呵呵地,一左一右将两个小人儿抱了起来。
怀里香喷喷的,软乎乎的,小脸红扑扑贴在他胸口,像两团糯米团子,热腾腾的,还带着点奶味儿。
他没急着回屋,就这么抱着俩小东西,踱出了院门。
沿着屋后山脚那头灵气最盛的一段地头,一步一缓地走了起来。
倒像不是在散步,而是在量地。
两个娃娃也怪得很,这人生地不熟的村子头一遭来,却没哭也没闹。
一左一右瞪着两双乌亮的眼睛,东看看,西瞧瞧,好奇得很。
直到走到山脚新宅院门口。
灵气氤氲,似雾非雾,仿佛连草叶都带着一股子沉静的甜香。
两个娃儿睁得圆圆的眼睛,这下才像有了些察觉,眉头一蹙,身子一缩,往他怀里钻了钻。
姜义低头瞧着怀中两个小团子,不觉轻笑出声。
掌心慢悠悠地拍了拍他们后背,语气也软得能掐出水来:
“好,好得很……”
就这底子,就这反应,根骨灵台皆是清透无滓,一身元气比山泉还干净。
这等胚子,已然不必靠什么益气丹去催。
再大上一两岁,只要把那门最初的呼吸法教下去。
这“气足圆满”的门槛,八成便能水到渠成,不费吹灰。
心头思绪转着,脚下却不乱,仍是一脚一稳地往老宅踱回去。
才刚迈进门槛,便瞧见柳秀莲站在院内,一手牵着姜锐,正往姜亮身后张望,眉心隐隐带了点疑色。
“怎么没瞧见锋儿?”
姜亮才卸了行装,脸上带着一身风尘洗尽后的轻松,笑着回道:
“娘,前些时路过凉州,孩儿自作主张,让锋儿跟着天师道的高功,前往鹤鸣山修习丹道去了。”
“孩儿在那儿也还有些旧识,锋儿跟着那一行人,断不会叫人怠慢了去。”
柳秀莲微微一怔,旋即点了点头,瞧不出喜怒,只低声应了句:
“也是极好的……孩子大了,总得出去见见世面。”
那孩子自小就爱捣鼓丹炉,火头一旺,能在灶前蹲一整天,连饭都顾不上吃。
那股痴劲儿,她这当阿婆的,瞧在眼里,也疼在心头。
虽说心底还有点舍不得,终归是桩天大的好事。
念头正转着,眼光已落到那一双粉扑扑的娃儿身上。
也顾不得再追问什么了,忙不迭地从姜义怀里接了过去。
抱在怀里左一口右一口地亲,眼睛看得都舍不得眨一下。
“哎哟,这眼睛像文雅……嘴倒是随了咱家亮儿……”
一边说着,一边乐得嘴角直咧,笑纹从眼角一直绽到鬓边。
姜义倒也不急,任她抱娃子抱得高兴,自己却慢条斯理地回了堂屋,落座主位。
抬眼看了姜亮一眼,随口唠家常搭了一句:
“这趟回来,打算待多久?”
这一回驱羌收地,亮儿可是立了大功。
封赏迟早要落下来。
这巴掌大的陇山县,怕是留不住人了。
姜亮闻言,神情也收了几分,整了整坐姿,正声道:
“正式任命还没下,不过听校尉那边透了风,八成要调我去护羌校尉府,任司马,秩六百石。”
说到这儿,略顿了顿,才又补上一句:
“新任的护羌校尉,便是这位赵校尉。”
姜义听罢,应了一声,轻点点头。
秩六百石,在凉州府也是一号人物了。
说来也不过半年光景,从个二百石的县尉,拔到这等位置。
升得快,却不虚浮,还正好落在旧识麾下。
不失为件稳当的好差事。
他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吹了口气,热雾氤氲,茶面轻颤,香气四散。
话头忽地一转,语气还轻着:
“……那只跟你一道扬名立万的大黑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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