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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为崔安而来,还是为郑氏而来?”
温禾站在玄武门外,目光平直地看向面前的崔敦礼。
秋阳穿过他的发梢,在玄色袍角投下细碎的金斑,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疏离。
他自然知道崔敦礼是谁。
史书中那位多次出使突厥、回纥的能臣,那位随李勣击灭薛延陀的文武全才,甚至连五代的刘昫都称他为“太平君子”,赞其“恪恭匪懈,以保名位”。
可再耀眼的光环,也掩不住他身后“博陵崔氏”这四个字。
而且史书记载,李恪被房遗爱谋反案牵扯进去后,李治原本想赦免他的。
可崔敦礼进谏却道:“周公诛除管叔、蔡叔,汉景帝戡平七国之乱,汉昭帝诛杀燕王、盖主,这些都是宗室谋逆被诛的例子,陛下怎能因顾念私情而罔顾国法呢?”
崔敦礼倒没在意他语气里的冷淡,毕竟博陵崔氏在这次事件里确实不占理。
只以为温禾是不喜崔氏。
他拱手笑道:“县子莫要多心,今日前来,是代替博陵崔氏向县子赔礼的。”
“向某赔礼?”
温禾不禁失笑,眼底掠过一丝讥诮。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再递颗糖?
还是觉得他年纪小,几句好话就能糊弄过去?
“若是为了崔安郎君的事,”
他后退半步,拱手作势欲走,青石板上的鞋印还带着监牢的寒气。
“还请明日去大理寺,届时下官自会有章程,今日下官已下衙,便先告辞了。”
话音未落,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崔敦礼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却没半分恶意,只是牢牢牵着不让他走。
那力道拿捏得极妙,既让人生不出真怒,又没法轻易挣脱。
“小郎君误会了。”
崔敦礼笑得温和,干脆连“县子”的称呼都省了,亲昵得像是相识多年的朋友。
“与崔安无关,只是某想请小郎君吃杯茶,略表心意,不如同去平康坊,那里有家清风楼,茶品极佳。”
他也不等温禾应承,拽着人就往街对面走。
这一幕正好被赶来的李义府撞见。
少年抱着书卷的手猛地收紧,看着自家先生被一个陌生男子拽着往平康坊走,顿时惊得脸色发白,快步上前时,声音都带着颤:“先生?”
若不是见对方衣饰华贵,气度沉稳,他怕是已经转身去喊护卫温禾的那些玄甲卫了。
温禾被拽得踉跄了半步,回头瞪了崔敦礼一眼,却见对方笑得坦荡,只好对李义府道:“你坐着马车跟到平康坊清风楼。”
“是。”李义府虽满心疑惑,还是躬身应下,转身时,目光依旧警惕地盯着崔敦礼的背影。
穿过两条街,平康坊的热闹便扑面而来。酒旗招展,歌姬的笑闹声顺着风飘过来,与别处的肃穆截然不同。
清风楼就坐落在坊门不远处,朱楼画栋,门口的伙计见崔敦礼这副架势,刚要招呼,又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松开吧,我自己会走。”温禾挣了挣手腕。
崔敦礼这才松了手。
他笑着侧身让开:“小郎君请。”
温禾没理他,径直走上二楼。
临窗的位置正好空着,能看见楼下往来的车马与坊内的垂柳。
他刚坐下,就见崔敦礼跟着坐下,熟练地唤来伙计:“煮一壶茶汤。”
“不必了。”温禾抬手止住。
“下官还有事,就不喝茶了,不知中书舍人找下官究竟何事?”
崔敦礼也不勉强,示意伙计退下,才缓缓开口:“县子可知,博陵崔氏已将族叔从调回博陵了?”
温禾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与我何干?”
他在乎的可从来不是那个博陵崔氏的老者。
“自然与县子有关。”
崔敦礼看着他,目光诚恳。
“这次的事,是族叔欠考虑了,族叔是族中长辈,性子执拗,总觉得士族的颜面比什么都重要,才会糊涂行事。”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些:“加之他年岁已高,所以族中人都认为,该送他回博陵养老了。”
温禾闻言,却嗤笑一声:“为了颜面?他怕不是冲着我那些造纸工坊和茶叶这些生意来的吧?”
他现在相信崔敦礼是带着善意来的,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会原谅博陵崔氏。
“若是这一次郑氏父子陷害之计成功,只怕今日在牢狱中的便是某了,而某的那些产业,想必你们博陵崔氏也能分得一杯羹吧。”
温禾突然将话挑的如此明白,让崔敦礼确实有些意外。
沉吟了片刻,他失笑的摇了摇头,喊着外头的小厮进来。
“上一些糕点,某要清茶,给小郎君准备一碗上佳的蜜水。”吩咐完小厮,他回过头来见温禾要开口拒绝,便先说道。
“某之前听闻小郎君说过,少年人不好多喝茶,这清风楼用的是上佳的蜂蜜,甜而不腻,来此若是不品尝一二,岂不可惜了。”
温禾抿了抿嘴。
这崔敦礼未免有些和善过头了。
怎么感觉反倒是他做的有些不对了。
他轻咳了一声,板着脸点了点头。
崔敦礼见状,也笑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对那小厮又嘱咐道:“还有刚才与我们同行而来的小郎君,莫忘了给他也备一份。”
“是。”小厮恭敬的行礼后,躬身退了出去。
崔敦礼一时不言,只是沉默的笑着,等到糕点和茶水都上来后。
他特意将一份看起来算是不错的点心递到温禾的面前,然后才开口说道。
“我今日来,一是赔罪,二是想告诉县子,崔氏之中,并非人人都那般顽固。”
温禾看着他,忽然笑了:“崔郎君这是想与我讲和?”
“算不上讲和。”崔敦礼摇头。
“只是不想让误会加深,百骑曾救过我一命,这份情,某记着。”
他望着窗外的枯木,声音轻了些:“再说了,今朝非昨日,士族的时代早就过去了,若还是如之前一般目中无人,迟早会像郑氏一样,落得个断尾求生的下场。”
温禾端起面前装着蜜水的瓷碗,温热的水汽模糊了少年的眉眼。
楼下的丝竹声隐约传来,与崔敦礼的话语交织在一起,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平和。
温禾忽然放下瓷碗,青瓷与木案相触的轻响在丝竹声中格外清晰。
他指尖还沾着蜜水的甜腻,抬眼看向崔敦礼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五千贯,明日崔安便可离开。”
“可。”
崔敦礼应得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心中却长长松了口气。
温禾肯开价,便说明这事有转圜的余地。
他原以为至少要万贯才能赎回人,看来这少年虽锋芒毕露,却也并非得理不饶人。
“明日某会亲自将钱送到大理寺。”
他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是在承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温禾挑眉,这才慢悠悠地问:“那不知安上兄今日特意来找我,总不会只是为了崔安吧?”
说了这么多软话,又是赔罪又是请喝茶,若只为一个崔安,未免太过兴师动众。
崔敦礼没有立刻回答,反倒将话题转了个弯,笑道:“某痴长几岁,若是不弃,小郎君不妨叫某一声崔兄,或是直呼表字安上,某便称你嘉颖,如何?”
温禾看着他眼中真切的笑意,沉默片刻,终是轻咳一声:“安上兄。”
这声称呼一出口,崔敦礼的笑容更盛了,仿佛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被打破了些。
他端起茶盏,却没喝,只是望着袅袅升起的水汽,缓缓道:“嘉颖可知,为何五姓七望能连绵千年,为何历经改朝换代依旧屹立不倒?”
温禾想也不想便答:“相互联姻,垄断教育,收拢人才,掌握话语权。”
虽是用了些后世的词汇,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崔敦礼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赞赏:“嘉颖看得透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还有一样,那便是朋友,士族之间要相互扶持,与朝中新贵,亦要广结善缘。”
“那若是做不成朋友呢?”
温禾忽然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目光直直看向崔敦礼,像是在审视一般。
崔敦礼拿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心中更是觉得温禾有趣。
他笑着沉吟片刻,才放下茶盏,坦然迎上少年的目光:“前汉司马公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什么人是不能成为朋友的。”
这句话可是比本杰明·迪斯雷利那句‘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要早两千多年了。
他笑了笑,话锋一转:“这次的事,博陵崔氏确实理亏,为表歉意,某愿代表崔氏捐赠一万贯,专为北疆府兵添置冬衣,嘉颖觉得,这份诚意够不够?”
一万贯?温禾失笑着摇了摇头,指尖在蜜水碗沿轻轻划着圈:“安上兄这是欺我年少?”
崔敦礼不由愣了一下,诧异的抬眸望向温禾,一副不解的模样:“嘉颖这是何意,愚兄并没有其他的目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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